郾城桃花灯会似红沙荒滩之中一点五色坠星，灯火在山下闪烁，楚逍与住持站在龙泉寺佛殿顶楼，望见满城流光溢彩，灯轮转过三圈，无数天灯升起。


    “我……想去看看。”


    “想去就去吧，将军该对自己多一些准允。”


    楚逍伸手握上护栏，他看着自己的手，停了片刻，另一只手握紧了佛珠，翻过朱漆的栏杆，双脚落在瓦上，纵身跳下，轻轻落地，玉白的袈裟金线流光。


    十二岁的小和尚从寺院里跑出来，双手捧着一柄长刀，三尺七寸，玄鞘盘龙。


    “无念师弟，你的刀。”


    那孩童无忧无惧，眼眸清亮，正大光明地看着他的眼睛，楚逍目光落在长刀金龙上，抬了手，却犹豫良久，郾城那边传来若有似无的乐声，他抬头望向自己跳下来的地方，住持已不在那里。


    “师父说，你既取回莹石，那便要取回刀。”


    “什么？”


    “没什么，这些本就是你的东西。”


    楚逍右手五指张开，筋骨分明的手停在刀鞘上方，良久，有花吹落，擦过他的手背，他用力握下，道：“住持可有指引？”


    “师父说，人身皆有自己的指引，无需他人，阿弥陀佛，无念，你有你的事，我要回去诵经了。”


    誉王府的马车自桃林经过，林汐之开了窗，月下花色如浮光幻梦，她探出头去，伸手想触飞散的花，却发现太远，收回手。


    风撩起她耳边长发，楚逍自桃林出来，望见她落寞退回的侧脸，宽大的马车奔向郾城，那车驾他见过……


    郾城十里外已有莲灯装点，城中还在升起天灯，路旁灯下有佛像的地方，皆有行人停歇。


    “怎么佛像都在路边啊？”林汐之开门拍了拍鬼羯。


    鬼羯黑巾掩面，挡了夜色寒凉，“我与主上看这儿的情况，似是随时随地想拜便拜，主上说，‘什么像什么像’……我不知道，王妃回头再问问他，教训他。”


    鬼羯说着起了脾气，林汐之愣住，眼角有光照下，抬头看见一巨大的灯轮，她转了念头，奇道：“那是什么？”


    灯轮高过城楼，似挂着各种花样，缓缓转动，城中乐声传来，马车渐行渐近，鬼羯抬眼瞧了半晌，“不知道。”


    重餍道：“走近去看看，拉个人问问。”


    两人一同催了马，马车又快了些，林汐之扶着门边，指甲抠进了格花里。


    城门无人盘查，官兵脚边皆是莲灯，有各国商贾、路人进出城池，他们只立在一旁观看。


    “那些官兵是？”


    “镇北军。”鬼羯将车马勒停，重餍见他动作，配合停下。


    官兵自是见过车驾，却没见过剔犀描金的车驾，鬼羯的脸出现在光亮处，他们目中疑惑成了惊喜，“是鬼羯大人！”


    “大人，您回来了，殿下可有下落？”


    “有人说他在你们这里。”


    鬼羯怀疑的眼神将几个官兵吓退，“大人，定是误会，怎么会在我们这里呢？我们再转十世也没这胆子呀。”莲灯在他们脚边，他们惊慌之下踢翻了两盏。


    那灯倒在路旁，翻扣之后，绢布在红尘石土上燃起，林汐之走下车来，吸引了官兵的目光。


    她一头乌发散开，无修无饰，不知何处飞来落花，擦过她的头发，发丝在风里轻轻扬起，城中灯火溢出，将她脸上明暗照得尤似天人幻梦。


    “楚逍没有来过？”她看了一眼烧起的莲灯，走近，问了一句，俯身用指尖将莲灯翻起，看火光在花心升腾，“姜离的孩子说，他在这里……”


    官兵看痴了眼，不知回答，鬼羯将林汐之挡在身后，“誉王妃也是你们能看的？”


    “啊？王妃？！”


    几个官兵又退后了些，跪叩低首，“王妃，我等不曾说谎，这些时日我们尽职巡视，城中一片安然，确实不曾见到殿下。”


    “……知道了。”


    林汐之看着两旁火光燃尽，兀自往城里走，十八破交窬裙随着她的脚步金莲幻现，山矾与绛红相错相交。


    鬼羯将马车交给官兵，重餍紧随林汐之走进人群中，人人手中提灯，桃花，月兔，牡丹，杜鹃，极尽祈愿。


    “人皆向往好事，似也是偏执……”


    林汐之提起一盏梅花灯，雪色绢纱为底，红梅满枝，她将钱放下，老板连连道谢。


    “我看过书上说，这里的佛会是随意付钱，你看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重餍茫然，想了想，“那要不给凤儿买朵珠花？”


    林汐之停住，手中灯盏轻动，“为何是凤儿？”


    重餍一愣，“不……不知道，王妃说买点儿东西，那我就想到凤儿了。”


    “明明霖华与你最亲近，你却只想到凤儿……”她笑过转身，在人群里张望，“确实不见他，他若站着这里，至少能看见那讨人厌的眼睛和嚣张的发冠。”


    “主上许是没出门？”


    “那他在这里做什么？安家？”


    鬼羯随后而来，在林汐之身旁挡开一道通路，“王妃，这地方我也不熟悉，你当心着，别离我们太远。”


    林汐之将手里的灯给他，“那你提着，若我走丢了，你便自己去找他，就说是我送他的，再让他来找我，看看……我俩究竟是不是冤家。”


    重餍浑身一凉，“王妃，你若走丢了，我俩命就丢了。”


    林汐之不语，望向不断升起的天灯，各处结彩光转，灯轮还在转动，一旁摊位上坐着一位老者，她上前询问，“老人家，那灯轮上画着什么？”


    老者坐着指给她看，“中心是鸡、毒蛇和猪，意为……贪、嗔、痴，第二圈为六道，第三圈是五趣，地狱道、畜生道、鬼道、人道和天道，哦，今年加了一道，阿修罗，第四圈是十二因缘，最外圈画的是阎王死主，女施主有缘，今日必得果报。”


    “何为果报？我……做错了？”


    “有因就有果，无是非，无对错。”


    林汐之抬眼望向灯轮，阿修罗一点点接近最高处，楚逍左手佛珠缠在腕上，右手执刀，一身袈裟引来了官兵注目。


    “喂，和尚！你拿着兵器做什么？！”一官兵上前制止，楚逍抬眼一瞬，他僵在原地，“殿……殿下？！快！快去找王妃！殿下在这里！”


    楚逍见他惊惶，不知发生何事，心下惶惶无措，他不顾阻拦，往城门飞奔，拦他的官兵不敢动手，拉扯之下，楚逍将他们一个个撂倒。


    官兵爬起身来，追进了城里，大喊道：“抓住他！”


    看灯的百姓纷纷躲闪，推挤中有人险些跌倒，各处值守的官兵听见动静，疾走奔出。


    楚逍跃过挡路的牛车，迎面击倒数名官兵，脑中毫无方向，灯光在他眼中起落明暗，人影如潮，他沿路直奔灯轮。


    阿修罗转至顶端，城中官兵不知何事，只见一僧人持刀奔走，他们拔刀相向，“停下！否则别怪……”那官兵说着住了嘴，“殿下？！”


    楚逍眼中利刃渐起，身旁围观的人脚步往后，神思往前，他四顾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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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惶，官兵又靠近了些，他喊道：“你们别过来！”


    林汐之眸中一亮，往那声音的来处推挤，她身子瘦小，钻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隐约看见不远处几个官兵的背影。


    官兵手里握着刀，却垂在身侧，没有要用的意思，她继续走近，看见正对面十尺之外，有一僧人，那僧人手里握着楚逍的刀。


    她懵懵推开了围观的人，往前走，有人埋怨一瞬，又赶紧拉她，“姑娘别去，危险！”


    她回头一看，是个女子，金发绿瞳，不是大启之人，她轻轻挣开，道：“没事，他们不会伤我。”


    那女子还要再拉，她已走到官兵身后，空中天灯满布，灯下人群陆离光浮。


    围观的人将鬼羯和重餍阻在了外围，他们伸直了脖颈去看，林汐之已靠近持刀的官兵。


    两人焦急万分，重餍耐不住如此忙乱，大喝，“誉王妃驾到，通通让开！”


    一双双眼睛回头看他，淡淡然让出道路，有人问道，“小兄弟，那女孩儿是王妃？”


    鬼羯忙推开重檐，“别多问，没事就离开，出事不负责。”


    重餍不理他人，往前走去，林汐之不饰华服，静静站在官兵身后。


    她不确定那僧人到底什么来头，眼前重影花散，也不知是不是在灯下晃了太久，官兵听见重餍大喝，一回头，林汐之眉眼绮丽，似天人下凡。


    他们看见鬼羯和重餍，反应过来，拜道：“王妃，那是……”


    “是谁？”林汐之疑惑道。


    “那是殿下，王妃，我们不敢过去，他好像……不大正常……”


    林汐之眉头皱起，“殿下？”


    她往前走去，楚逍右手发力，握紧了刀，退后半步，停住，双手颤抖。


    恐慌令他直觉之中杀意肆起，林汐之站在他与官兵之间，她看清了他的模样，鬼羯连忙跟上她，不曾想她回头拔了他腰间的刀。


    “王妃！”


    长刀太重，林汐之双手斜抬，冷声道：“退后。”


    那刀在楚逍眼中落下一道熟悉的光影，林汐之双手执起，刀尖指向他。


    他颤着手后退，林汐之不断逼近，目中凉薄更甚，一步快过一步，她眼角瞥见幻影光转，楚逍身后围观的人惊忙逃开，又探出头来。


    她近到他面前，用尽全力挥起了刀，终于看见他目中寒光乍现，“真的是你……”


    楚逍右手抽出钢刀，左手接下腾空的刀鞘，三尺寒刃在她眼前掠过，她双手一痛，手中长刃飞向漫天星火。


    她抬头看着鬼羯的刀将连绵织起的灯串卷下，翻悬了几圈，坠在她身后，灯串火光似红莲绽放，盘绕在刀刃上。


    楚逍未有停下的意思，手中刀锋翻转，鬼羯和重餍惊声大呼，“王妃！”


    林汐之目光自他们脸上掠过，暮然回头，看见自己的脸映在楚逍寒渊般的眼中。


    她闭了眼，面前一道寒风袭来，耳边惊叫迭起，男女皆有，她颈侧忽似凝了冰霜，微不可察的痛觉顺着脖颈涣散。


    楚逍的刀停在她颈侧，他看见一丝红线顺着林汐之的锁骨蔓延流淌，瞬间松了手，钢刀落地。


    “对不起……对不起……”


    他双眸大睁，连连后退，身后脚步纷乱，人群散开，他回望一眼，又看了看林汐之，转身一瞬自己绊了自己的脚，跌跪撑起，仓皇惊逃。


    鬼羯拾了刀追赶，重餍在林汐之身旁停住。


    林汐之站在原地，擦了自己颈上一丝血迹，“去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