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第 179 章
作品:《皇城有好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千钟抱着个食盒进门时,内院卧房的床榻上空荡荡的。
不知何时,那昏睡了一整日的人已起身坐去妆台前,将垂散的头发拢到身前一侧,慢条斯理地梳着。
虽说早些时候玄同道长便与她说下,最迟到今日上半夜,庄和初定能醒来,这会儿亲眼见到人醒着,千钟还是不由得惊喜。
“您醒啦?”千钟快步进来,已走到妆台旁了,仍不见原该在这房里的另一道身影,“道长不在这儿吗?”
妆台前的人早已听见她的脚步声,不急不慢地停了梳子,尚见苍白的眉目间笼着一重比房中灯火还要柔和的笑意,朝她望来。
“道长已动身回蜀州去了。”
已经走了?
门房竟一点也没觉察。
但转又想想,庄和初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就是那位玄同道长亲自教的,道长的一身修为还不知深到什么地步,庄府没了第九监的那些人,也不过就是一处寻常府邸,玄同道长要想一声不响离去,没人觉察,也不是奇事。
何况,道长确也有悄悄离开的情由。
千钟搁下食盒,自身上摸出一只鼓囊囊的钱袋,递到庄和初手上,“这个,是道长留给您的,您好好收着吧。”
一只素色粗布的钱袋,没什么纹饰,袋口仔细系着,解开来看,是一些碎银。
这点银两,在皇城官宦门户里算不得什么,但于轻易不沾黄白之物的修行之人来说,已着实是不少了。
除了离开品云观时带的些,该还有大半是他临时向皇城里的徒子徒孙们凑的。
道长要给他留钱,为何适才一字不提,还到千钟这里转个手?
庄和初微一怔,旋即了然而笑,“这是给你的。”
这些钱给谁,玄同道长拿出这钱袋子时说得很明白。
那威严里透着和善的老道长与她说,皇城不比山里,做什么都要使银钱,为庄和初治伤定会花费不少,且他如今是戴罪之人,满身非议,单是给他个容身之处就免不了要沾惹些麻烦,这些碎银定然不足抵花销,也无助于平事端,只当是给她的一点谢意。
千钟断不肯收,道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她适才吃过饭,取了这食盒过来时,半途有在内院当差的寻来,说是道长吩咐将这交给她。
千钟原是想拿来这里,当着庄和初面前还给道长,却不想道长连这一步也算准了,绝了她这念想。
更没承想,只这半句谎话,就被这重伤初醒的人看了个透。
“您收着就是。”千钟硬将这钱袋捂在他掌中,“我已经请姜姑姑去理府中的账目,账上所有支得出的钱,都给您,还有这宅子,既说了给我,那要怎么处置都是我说了算,我还是把它还给您。我知道,话说得再好听,也不如这些真金白银攥在手里能叫人安心。您只管在这儿踏踏实实养伤,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那钱袋被她一双温热的手牢牢定在他掌心里,一股酸涩的热意自掌心处直漫上心口,暗暗化作一道苦笑。
道长本意,定是要谢千钟为救他做的这番舍命奔走,但又恐这话说出来,好似鼓励了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往后再干出什么不要命的事,便只往照应他的事上谢。
哪知这一谢反倒叫她生了误会。
庄和初还清楚记得,当年谢恂将她弃于街头前,嘱咐过她,只能靠自己讨活路,不能打卖身的主意,也不能有让人养着的念头。
虽然谢恂用心不善,但这些年里,她的确是独自挣扎着活了下来,而她唯一全心依靠过的爹,到头来,也当真是辜负了她这片绝无仅有的信赖。
推己及人,这些资财便是她想得出的能给他的最踏实的依仗。
千钟只见着眼前人垂眸朝掌间看了看,又一抬眼,转朝床榻那边落去。千钟循着那目光落定处去看,才发现人是在定定望着床头那盏花灯。
天明时,她便把那灯熄了,这会儿房中昏暗,离远了瞧着,只见着个朦胧的形廓。
庄和初就对着那朦胧处望了良久,直望得千钟一头雾水了,才垂眸低低一叹,道:“说什么……此君归你,还立了契,原都是随口说了哄我的。”
千钟一愣,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打哪绕出来的,“不是——”
“既不是,你已把人要了去,就得好好养着,不许拿钱打发我。”庄和初手掌一翻,将钱袋搁回她手里,就势抬起那系着红绳的左腕,直伸到她眼前,“不然,就解了它,放我自生自灭就是。”
刚从病榻上起来的人,就只在中衣外松松垮垮地披着件素色外袍,这一抬手,宽大的衣袖顺着手臂滑退下去,不止露出那一痕红绳,还露出裹住腕间伤处的那重厚厚的白布。
那伤处实在深重,白布下有隐隐血色渗出来,和红绳一并,愈衬得周遭幸免于难的那些肌肤白得几近透明。
薄薄灯影下看着,这人如瀑的乌发绕过玉白一片的侧颈,垂在身前,像被一道未解的禁锢捆缚在原地,唇间已能见着三分血色,面上还是一片苍白,一双形如桃花的眸子噙着雾蒙蒙的水汽朝她望着。
整个人浑如一团雾气凝成的虚影,好像一口气不慎就能让他化作烟消云散。
千钟被他望得一下子心乱如麻。
明知这是为着不肯收钱与她耍赖的话,还是忙搁下那惹事的钱袋,拢住那只抬来她眼前讨说法的手,连声哄着。
“我养,我养……我一定好好地养,不叫您受半点委屈。您只要安心养伤就好,旁的都不用想。我也不是白白顶了那裕王府郡主的名头,别的说不准,但从裕王那掏银票,保管比从前还要容易。”
一说到裕王府郡主这话上,庄和初眉心微微一动,眉目间那片颇能惹人心乱的愁云惨雾顿然消散,一抹肃然之色刚刚漫开,唇齿微启,尚未出声,就被千钟一伸手截住了。
千钟手指抵在他唇上,“我知道您要说什么。”
只看庄和初在宫中乍听那声“裕王府郡主”时的错愕,还有回来后强撑着一分清醒也要留她待在他身边的紧张,她便已在他朝她望着的时候,把他心里那些尚未来得及说出来的话看得一清二楚了。
“这郡主的名号,是尊荣,但这样封在我身上,是祸,不是福。我清楚记着呢,裕王身上背着当年算计宁王军的那桩大罪,不论别的,单凭这一桩,就够满门抄斩。我入宗册,成了裕王府的人,就跟裕王府的祸福牵连在一起了。”
生死攸关的事,千钟抿着笑不慌不忙说着,好像在说什么街头巷尾听来的热闹,“但我觉着,这些日子我也算随您积了不少阴德,真到祸事上,菩萨准能保佑我,让我因祸得福,您信不信?”
庄和初抬手捉下那抵在他唇间的手指,眉心间的肃然之色一点没被她逗散,面色凝重,话音倒还是温和一片。
“除了封郡主的事,可还应了裕王别的什么?”
千钟摇头,“您放心,我原本的打算,也不是要帮他干缺德事来换他救您,那样跟害您也没什么分别。我只是想着,您在谢司公处已排布得那么周全了,还觉着自个儿这一遭非死不可,该是在裕王那还留着什么把柄,来不及抹去,您许是不想他拿着那些逼迫您,或是牵累旁人。我要能到裕王身边去,就有法子把这祸根拔了。”
说着说着,一开头时那笃定的话音越来越没底气,言至此处顿了顿,庄和初也没出言打断她,只静静等着她说。
千钟才又接道:“可昨晚回来,我就觉着,我八成是想错了。要是裕王手里那把柄足以把您逼得活不下去,那他又何必还给您下什么毒呢?”
在宫里乍听那声“裕王府郡主”,庄和初一瞬便明白她是做了什么思量。
明知道裕王府当头悬着一桩万劫不复的祸事,她还要往里迈,甚至不惜被裕王往风口浪尖处推,这就是她说的,就是偷就是抢,也要他这条命。
他合该对她有个说法。
庄和初轻轻执着这双硬将他从地府门前拽回来的手,垂眸道:“是我不好。我……也并非无辜之人,无论是否被蒙蔽,我确是做过奸人手中的刀,也当真伤了两国外使与大皇子,论死罪,不算冤枉。”
千钟听得直皱眉头,“咱们不论旁的,您摸着良心说,若是有这么个人落到您手里,让您来判罪,您会判这人该死吗?我不信您因为这个就觉着活不下去。”
只有天下大事才能和性命比较轻重,这可是他要她抄酸了手腕子记下的道理。
庄和初有些勉强地提提唇角,低如梦呓般道:“以后……兴许,你会后悔让我活的。真有那一日,你记着,是我贪生畏死,苟延性命,任何人都不能怪在你头上。”
千钟听得糊涂,“那一日?您这说的是什么事?”
庄和初不接这话,只抬眸望定她,含愧道:“为我这罪该万死之人,害得你去向裕王低头,委屈你了。活着一日,我就会好好地活,定不负你这番辛苦。”
这人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千钟一时捋不清其中干系,只当他是鬼门关里走一遭,难免一时消沉。
但不论如何,他现在肯好好活着,那就够了。
千钟挨在他膝前蹲下身,仰看着他,压低着声,神秘兮兮道:“喊裕王一声爹,我倒不觉得什么委屈,反正上一个被我喊爹的,也没落着什么好下场。保不齐是我亲爹命格硬,我喊别人一声爹,那人就得倒霉。”
庄和初猝不及防被她逗出一弯笑意,心口却也随之泛起一阵闷痛。
也不知她是如何得知谢恂死讯的,她与那冷血到了骨子里的人不同,她始终还是念着那人把她养大的恩义,又一次得知养大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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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她还是会难过一次。
庄和初轻抚上她一侧脸颊,“那就托你爹的福,愿裕王早得果报。”
千钟笑着偏偏头,往他掌心里挨了挨。
“其实,我觉着,先裕王妃也挺可怜的。人都走了这么多年,没沾过裕王府的恶事,也没受过裕王府的风光,却要被裕王拿到人前去当托辞,这为着给她安魂才从裕王府里封出个郡主的事传到街上去,不知多少人要骂她。叫她一声娘,给她供奉香火,我也情愿。”
见庄和初轻轻点头,千钟又往前凑凑,压低些声,道:“我还想着,裕王那些事,迟早要被朝廷清算,我在裕王府里,总有法子能帮上些忙。”
庄和初微一怔,默然片刻,抚在她面颊的手落下来,覆在她轻搭在他膝头的手背上。
“百里公主自有机会面圣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可有想过,也许,皇上不打算惩治裕王吗?”
千钟一愣,显然是从不曾这样想过。
庄和初又轻道:“街上是不是已然在说,皇上不严惩行刺大皇子的凶手,一面让大皇子出表文宽谅,一面还给裕王府逾制封出一位郡主,宠信裕王,是养虎为患,昏庸无道。”
这些话,千钟没出门也已听说了。
“街上的人都不知道内情,都是随口嚼闲话,做不得真。天下大事我弄不明白,但看人我还看得懂。从前在街上,也总听说皇上宠信裕王的话,可这些日子瞧着,皇上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裕王干的事他都记在心上,只是还没跟他算账,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庄和初不置可否,又问:“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句话,可听过吗?”
千钟摇头。
“这话是说,天下清明有道时,就该入世为官,施展才能,实现抱负,若是天子昏庸无道,天下道义不存,就该隐居避世,不与之同流合污,保全自身为要。”
千钟浅浅拧着眉头,似是品咂了片刻,到底问:“这话,是谁说的呀?”
“圣贤书里说的。”
千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庄和初看着那点头的人,“你觉得,这话说得好?”
千钟笑笑,站起身来,一边转身朝桌案前去,一边道:“圣贤书里说的,肯定有道理。”
那身影渐远,庄和初没有起身,目光却追着过去,寸步不离。
玄同道长说让他不当官也罢,该就是听了恶名昭著的裕王府逾制封了郡主,又听着皇城百姓唾骂他这行刺大皇子却未得严惩的凶手,又看着他这一身明摆着是受刑落的伤,弄不清究竟出了什么事,但知道他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在那一手将他抱大的尘外人眼里,如此委屈他的世道,便是不好。
何谓好世道,何谓坏世道,看史书时,很容易便能下定断,可身在其中,就没那么容易。
待自己不好的世道,便是不好的,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断法。
若照此来断,这世道让他吃的苦,受的委屈,与他目光追随着的那道身影比,还远远不及万一。
千钟走到桌案前,挪了那边一盏灯台过来,掌在手上的灯烛辉光将她转回身来的面庞映得一片明亮。
庄和初一瞬不眨地看着她挟着这片明亮和暖的辉光转回到他身边,才道:“可你觉得这话不对。”
被他一眼看进心里这事,千钟早已见怪不怪了。
“我就是觉着,世道好,就做官,世道不好,就躲起来,那,越是世道不好的时候,就越没有好人做官,世道不就要一直坏下去了吗?那还有没法子做官的人,可要怎么办?真要是一直坏下去,坏到极处,这天下都坏了,躲又能躲到哪去呀?”
千钟把灯台搁在食盒旁,动手腾挪着妆台上有些碍事的物件。
“不过,圣贤书能是圣贤书,肯定有它的理。您往后不想再做官,不想再管朝廷里的事,那就不管,您经这一遭已算是为这世道搭进一条命去了,好容易活着回来,也该着您享清福了。往后,您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有我一口饭吃,一定不会让您饿着。”
妆台上在庄和初近前的物件都已被挪开,腾出一片空处,千钟才转手打开食盒。
“您有一天没吃饭了,药还在煎着,先吃点东西垫垫肚。道长可是说了,您流了那么多血,一点要吃点肉才行。但姜姑姑说,太久不沾荤腥的人,忽然一吃肉,也会不习惯,她就叫厨房做了这素馅的小馄饨,浇了鸽子汤,养伤口最好的。”
千钟说话间自食盒里捧出那碗还热腾腾的馄饨,又取了勺子,却不往庄和初手上递,只笑眯眯看着他,看得庄和初刚刚被一股热意涌满的心口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道长说,您手脚上的伤要少用力,才能好得快。您既要我好好养着您,那您就乖乖坐着别动,我喂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