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贺怀霖自小以为父皇是不爱他的，即便他捡漏做了太子，这岌岌可危的地位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徒有其名。


    所有人对他都是同一套虚假的奉承，唯有魏宁是真的。


    在魏宁眼里，他就是他自己，她不害怕他太子的身份，不介意他是桂氏后人，她胆大包天地和他说每个人生来平等，那时他以为她只是仗着自己对她的偏爱口出狂言，后来他才知道，她原是天上的神灵，在她眼里，他们凡人本就是平等的个体。


    即便是凡间最尊贵的天子，在神灵眼中也不过同蝼蚁草芥一样微不足道。


    可他又庆幸，至少魏宁对他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正如现在，她正抱着意识模糊的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开心地想，或许小宁妹妹也曾有那么一瞬喜欢过自己吧。


    哪怕只有他的万分之一，他也很满足了。


    孤立的高山崩塌，他忍不住扯着嘴角浮上笑意，用最体面的方式与她告别。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魏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顾不上近在咫尺的危险，只不断摇着怀中人大喊，“你身上都没有伤口，怎么会死呢？！还有你听到了吗，陛下从未讨厌过你，他甚至有意扶持你，你怎么可以死？？”


    逝霄以游龙之姿一遍遍将黑雾打散，缠斗中将它带离到半天之中，与那虚有其表的云徊怒目而视。


    “神母娘娘，不对，元妤，我知道是你。你与我有仇冲我来就是，如此伤及无辜，你还如何对得起你的神母之责？”


    云徊一言不发，突然自黑雾中幻化出密密麻麻的黑鸦，叽喳啸叫着朝京城的四面八方飞去。


    逝霄讥笑道：“你不会以为仅用此等分身术就能使我缴械投降吧？”


    魔气幻化的黑鸦成群结队穿过大街小巷，本欲伤及城中更多百姓，却意外发现城里不知何时已是万人空巷。幸得方丈山弟子相助，京城满城黄符飘扬，孟樵带领大家提早布下的天罗地网滴水不漏，将所有闯入的黑鸦打了个有来无回。


    元妤没料到如此，方才从死去将士身体里抽取的心魔之力已不足以填补亏空，一下迫使她神元大损。为重新蓄力，她不得已将视线瞄向了皇宫内部，后宫之中。


    她本是凡间不受宠的公主，对深宫的怨念最为熟悉。若是操控后宫娘娘们的心魔，将她们心中释放的魔力统统吸收，她的力量或许足以将逝霄和映生来个一网打尽。


    想着，她便快速散成虚无的魔气从逝霄眼前飘散不见，接着乘风入宫寻找宫中怨女。


    逝霄找不见她，姑且布下临时抵御的结界回到魏宁身边查看贺怀霖的伤势。


    魏宁正抱着一动不动的男子哭得梨花带雨，贺明同样跪坐在一旁泣不成声。逝霄浅浅探了探贺怀霖的心神，饶能感受到来自他体内一丝轻微的颤动，于是安慰道：“心脉未断，他还有救。”


    “真的吗？！”魏宁狠狠擦了一把眼泪鼻涕，满怀期待地抬头看着他，“太子哥哥没死，他还能活，你能救他？！！”


    言罢，她将贺怀霖转交到贺明怀中，跪倒在地上冲他磕着清晰可闻的响头：“魔神大人，求您，求您救救太子哥哥，救救我们，救救昊国。”


    逝霄看着魏宁卑微乞求的模样心中一震，明明想制止她如此，却被深深的无力感全身裹挟。


    五脏六腑的冰寒随着血液流淌至心脏，他心痛到无法呼吸，却不得不承认，她此世是魏宁，有着除他以外的无数羁绊，她再也不是心中只有他的阿尧，他的映生了。


    所以若今日死的是他，她也不会如此难过吧。


    “连羽会救他。”他淡然言，继而用法术叫停了她的叩拜，退后两步与她分离了些许距离。


    “那您呢？”魏宁受控无法再磕头，只能抬起头看向面前退步的男子，却从他面纱上仅露的双眼中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决绝。


    “我去杀了她。”说完，青龙腾空而起，从她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不见。


    魏宁望着阴沉的天空，又看着包裹殿宇的淡金色结界心中满是忧愁。坐以待毙不是办法，她只能询问放置在一旁的琉璃盏：“元姝姐姐，你刚刚说那个怪物就是你的妹妹？”


    “是的，但是魔神似乎根本无法用法力与之抗衡。那是元妤的神元所化，无身无形徒有怨念，只要云罗中的阿妤本体未死，这缕神元就能始终受她操控，在凡间为所欲为。”


    元姝闪着火苗，似正在烟火中急得团团转：“或许只有我知道她心中所怨究竟是什么，可我只剩一缕残识，无法独立于天地阳气之中，没法同她说上话。”


    魏宁将琉璃盏提起置于眼前问：“只有花草妖能用以附身吗？眼下元妤卷土重来迫在眉睫，我去哪给你寻花草妖来？”


    “倒并非如此，事实上所有凡间活物都可由我寄生。


    只是我死了近万年，被天风海拒之门外后又长久躲于地底，残魂中的阴湿之气过重，由我附身的活物不但没法活命，甚至残识都有可能受损，再无轮回之日。所以，我一般仅附恶妖之身。”


    魏宁想起来，她亲眼所见经由元姝附体的花妖或普通花草不久便会枯死，原是因元姝身上带着极强的侵蚀阳元的阴气，若要元姝立于天地阳气之中，似乎必须牺牲一人。


    且这牺牲，极有可能成为无谓的牺牲。


    “我来吧。”魏宁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还在殿中休息无力行动的父亲，同面前的火焰道，“你不是说只有我能救你吗？只要你进入我的身体同你妹妹解开万年前的心结，大家都能得救。


    何况她本也与我前世有怨，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不行。”元姝干脆拒绝，“魔神大人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办法，先等等他的好消息吧。”


    他能有什么好办法？那个决绝的眼神不会骗人！


    魏宁心底害怕得紧，她明明才与他结识短短几日，却在想到他可能会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便不由自主全身发冷。


    但他是魔神啊，他怎么可以死呢，若终将有人要死，当然该让她这个没什么用的凡人来。


    周围的哭声和广场上士兵的疑问声嘈杂纷乱，逝霄先前匆忙掉落在地的金铃正震得剧烈却无人听闻。


    未几，流窜的魔气自宫墙四方游入不断攻击着殿宇上方的结界，量虽不多，却势不可挡。士兵们从未见过此等场景，手足无措下只能将皇帝包围在中心列阵以待，用单薄的血肉之躯筑起护住天子的第二道高墙。


    “这也是元妤从云罗送出的魔气吧？”魏宁拎着琉璃灯盏站起身来，望着结界上剧烈泛起的涟漪惴惴不安。


    等了半天并未听到回复，魏宁低头看去却见火焰闪烁不语，更加担忧地急问：“元姝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魔神大人施加在灯中的灵力……好像正在减弱……”


    他的灵力开始减弱了？魏宁重新抬头看去，只见结界到处产生了龟裂，游离的魔气正拼了命透过裂隙往里钻。而周身惊慌的人们似见到了被魔气攻占心神的怪物，已开始在混乱中自相残杀。


    魏宁赶紧掏出孟樵先前赠予她的一沓符纸，念诀抽出金丝将它们相连制成两条披风，披盖在贺明和沉睡的贺怀霖身上用以护他们周全。接着，她捡起地上长剑，忍痛在手掌上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以血灌溉入琉璃灯中。


    “灵火就要灭了，元姝姐姐，你不能再犹豫了，快顺着血液入我体内吧。”


    “可这么做你会彻底消散的……”元姝声音虚弱，却仍不舍不愿，“而且……我也没有十成把握……”


    “就算不这么做我也会死。”魏宁不敢回头看在殿中疾呼自己的父亲，任由豆大的泪水滴落在石阶上，心中早已下定了决心，“他们都喊我仙子，既是仙子，就要救三界生灵于水火。而你曾是民定的神女，你也一定可以救下大家。”


    此刻，盘踞于后宫上方的巨龙正忍受着抑制体内魔念产生带来的剧烈痛苦，濒临崩溃边缘时，施加在上方的念力却突然消失离开了。他似被抽空了力气般坠下空去，刚好落在了双手合十祈求许久的丽妃娘娘身边。


    “快，快来人，快帮魔神大人看看伤势如何！”丽妃携一众宫人跑上前来，感谢他方才替所有后宫嫔妃抵挡住魔物侵扰之恩。


    “不……不用……”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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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扯下面纱狠狠吐了几口鲜血，即便身受重伤还是挣扎起身，颤颤巍巍站不太稳道，“我还要赶快回去……去救阿生，去救他们。”


    “可您这样还如何救人？”丽妃素来不是自私自利之人，看着逝霄满身伤痕的模样自是不忍，“人人都说要神灵护佑百姓安康，可若是天要灭我们昊国，便不值得您损耗自己的性命来解救我等无名之辈。”


    “什么是大事……什么又是小事……”逝霄施法稳定自己心神以便使用瞬移之术，“世间万象，唯生是大事，死是小事。为求万物生，自然不会畏惧死。”


    他带着残损的身体重新回到广和殿前方，本欲拼死从无形的云徊手中护下所有人，却见那团黑雾并未动手，只是站在魏宁面前同她对峙。


    而在他们以外，所有人仿若时间静止了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这非他所为亦不可能是魏宁，想来也只有元妤了。


    “阿妤，停手吧。”从魏宁身体里发出来的并非是她的声音，逝霄心脏刹那停跳，宛若失去灵魂似的一步一瘸地向她靠近而去。


    “阿姊……”云徊的模样随着黑雾消散一起不见，停留在魏宁面前的仅剩元妤虚幻的残影，“真的……是你？……”


    “万年了，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元姝年轻的声音透过魏宁的躯体传来，与面前中年模样的元妤恍若穿越时空的对话，


    “曾经我以为只要我死后就能很快与你团聚，可我没想到你心狠至此，竟将我困在地下如此长久，久到我都快忘了你究竟是我的仇人，还是我最心疼的妹妹。”


    “阿姊……可是我想活下去……你知道的，那时我受够了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对，你不知道，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你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我呢，父皇甚至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一面……”


    元姝强压愤怒：“那现在呢，你可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我……”元妤虚幻的脸上时而高兴时而悲伤又时而愤怒，“本来我已经拥有自己的幸福了，都怪他们，都怪他们的出现毁了我的两个儿子，还毁了我的人生！”


    “阿妤！”元姝怒斥，“毁了你人生的是你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元妤看着魏宁的脸就来气，自是听不见元姝的话：“怎么不是，映生害了我的大儿子连羽，逝霄害了我的小儿子云徊，他们两个不死，我便永远咽不下这口气！”


    “那我呢？”元姝讪笑，“你杀了我，取代我坐上了仙界的神母之位，你就没有过半点悔恨之心吗？”


    “对，我没有！我有何错？宫廷之中为了上位的厮杀自古便有，这都是我凭本事得来的，你要怪就怪你自己识人不清，心思单纯，负担不起这个神女的称号！”


    元姝对她失望至极：“可是献祭是不会成为神女的。在百姓与众官联合请命希望父皇献祭自己的女儿成为神女时，他就知道为平定民怨必须要牺牲一个女儿。


    这个人是我，并不是你。父皇自知亏欠你，故而想要你活下去，可你却将他的两个女儿都杀了。你带着仇恨活了万年，当真有过一刻感受到幸福？”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若献祭不会成为神女，我又如何能挨过烈火焚烧的痛苦成为仙界神母？”元妤不屑一笑，“你不会要说，那和亲之事也是假的吧？他自己无能守住国家还要拿女儿来换取和平，算什么好父亲？”


    “和亲是真。但父皇派你和亲并非是要将你送去敌国受难。”元姝长叹一口气，“你应该知道，没过多久，我们的国家覆灭了，宫中上下血流成河……”


    “行了，多说无益。”元妤不留情面打断她，“做神母可比那和亲的公主强一万倍，你只是得不到便想毁掉。


    看在你今日杀死映生的份上，我便大发慈悲放了这些凡人，不过阿姊，你还是继续待在你阴暗的地下别再出来了，我难保下一次不会失手杀了你。”


    “没有下一次，我现在就杀了你！”金光从天直落，连带着片片白羽随风飞扬，连羽双目通红手持凌霜杖向下开启巨大金莲法阵，将元妤的残影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


    “母后，一步错，步步错，你既不愿认错，孩儿便再不认您这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