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飘雪的天之下，仿佛焦黑的城楼上，那瘦弱的白衣身影坐在城楼边缘，安安静静，望着远方。


    她身后，红衣身影鲜艳如火，本也静静站着望向远方，忽然转眼瞧见了什么，不疾不徐走到侧前方，闲散随意地侧倚在城楼边，侧头，轻轻淡淡看着江景鸢翻上城楼。


    “你等等我——”


    另有一团熊熊烈火飞奔过灰蒙天地，扯着嗓子嚎叫，追上城楼。


    “咚！”那一团熊熊烈火翻上城楼，一个不稳，翻倒在地，摔出一个四脚朝天的红毛狐狸身影。


    小狐狸表情扭曲狰狞，咬着牙翻身站起，一步一步走到江景鸢身边，尾巴甩向她身后，不满叫道：“我让你等等我！”


    江景鸢头也没回，反手抓住狐狸尾巴丢开，没回应它，只愣怔地左右看了看城楼上的两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左边，江景昭轻描淡写地看着她。右边，江景茫坐在城楼边，仿佛无知无觉般静静望着远方，细看之下，才惊觉她身形边缘虚幻模糊。


    江景鸢静了一下，问：“‘山猫’……？”


    江景昭闻言，没什么意外、又或者说是不在意，“嗯”了一声，“对。”


    “可是……”江景鸢看着旁边的白衣身影，迟疑地说，“她好像……”


    “神智不清。”江景昭坦然地接上她的话，回答道，“她沉醉在死亡中，无法抵抗轮回的吸力，无法清醒过来。”


    ——“山猫”的力量将她留在原地，也只能是留在原地。


    江景鸢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地，沉默安静了许久。她身边的小狐狸左右瞅着她们，也没再说什么或动作。


    江景鸢安静着转头看向旁边的白衣身影。


    江景茫始终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外界的、她们这边的动静。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有想。


    江景茫望着灰蒙飘雪空荡荡天地，眼神模糊如蒙上一层迷雾，可她看到的却并非眼睛看到的。


    她久久徘徊在那片废墟天地，从未离开过。


    哪怕是自己，不经历也是真的无法理解吧……


    若要救，就早些来，是希望仍在，是未来可期。可迟迟才来，没有了可期盼的未来，一塌糊涂，离开也是绝望，为何要来救？


    为何要让她痛苦抉择？


    让她，放也放不掉，留也留不下，怎么选都是折磨。


    最后的最后，各种千回百转，只能化为一声声悲愁叹息……若能早些来就好了。


    江景茫在废墟中心想。


    “这就是生死轮回。”江景昭直起身，走到她身后，微微伸展双手，侧头看着江景鸢说，“明明她已经离开了生死，但她还是走不出来。”


    江景昭说：“只要我一将‘山猫’的力量收回，她瞬间，瞬间如她自己所愿，进入轮回，或是留在原地成为孤魂野鬼。”


    她笑笑，“可她现在明明已经被‘山猫’的力量定在了生死之间啊，只要她能清醒过来……”


    江景鸢沉默。


    看着她们好半晌，江景鸢不禁张了张嘴。


    江景鸢刹那间有一种悲怜的冲动，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和江景昭说——


    那就……放她走吧。


    她清醒不过来的，放她走吧。


    “她的下一生可不见得会比今生好。”江景昭忽然说。


    江景鸢看向她。


    江景昭轻笑着，抬手示意了一下前方笼罩在悲凉中的白衣身影，说：“这就是牵连生生世世的因、业。”


    可她自己无法化解，等再久也一样。没有在那个交界线的瞬间清醒，后续就更不可能清醒了……江景鸢安静不语，要寻神圣为其化解吗？可，又要去哪里寻找愿意为其化去如此沉重之因的神圣呢？


    谁会愿意呢？


    不是神仙就一定慈悲为怀，或是一定冷情冷血……是凡人在用自己的想象强加给神仙。


    是凡人才会想，神仙一定要是什么模样，神仙一定要超凡脱俗、鹤立鸡群，一定要让所有人都一眼就能感知到其的神奇之处，一眼就惊叹其绝非凡夫俗子、惊为天人。


    神，圣，既然超越凡人，那就不是凡人能够想象和理解的——如何想，都是枷锁幻相。


    江景鸢抿抿嘴，慢慢开口。


    “我有时间和耐心。”江景昭忽然说，“我愿意再等等看，等腻了，我就为她化去一部分因，送她去轮回。”


    江景鸢一愣。


    …………


    一人一狐走了。


    江景鸢撑伞，默默走在飘雪中，望着前方天地，心中慢慢地说：“神仙、天地，不是尽头……我能知道的，天上仙也一定是明白的吧？”


    “那为什么，术汝祂们不达到合一境，而只求成为‘上天’？”江景鸢不解。


    脑海中响起熟悉的声音：“这就是着相。”


    “就如人间帝王，要问他们为什么不成仙吗？”祂说，“着相、不着相，都没关系，这只是一个选择。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们。”


    祂说：


    “众生有自己的自由和选择。”


    …………


    冰天雪地之中，人群有序慢慢往前。


    最前方的人全身笼罩在斗篷里，手中拿着一把香，走得缓慢。却没有一人快步超越，众人都只满脸欣喜地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


    几支香之上隐约“红袖添香”的小字，在白茫茫中吹起袅袅白烟。随着她往前走，薄烟徐徐飘向后方众人，清心平和。


    他们在雪中走，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


    忽然，陆续有人匆匆跑来，欣喜激动地流泪，骤然匍伏，哭着对最前的人影喊道：


    “救救我们，求求你们救救我们……”


    前方，严实笼罩在毛绒斗篷里的梦霜浮停下脚步，兜帽之下，她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前方大片人，没有应答。


    她的后方，人群不安骚动。


    他们脸上笑容骤变，几乎是下意识就要上前将人驱逐，但瞧见最前的人影，又咬牙按耐住。


    只心头骤然涌起强烈的……厌恶，怨恨、嫉妒，不安。


    浓浓的厌恶！


    凭什么！他们表情狰狞扭曲，眼神愤恨。


    人是有私心的，真正的好东西是下意识就要藏起来的，能给出去的不是不好，只是一种“不过如此”的好，无所谓的好。不谈人，就是丢给狗一块肉，狗还得自个儿藏窝里吃呢！


    他们盯着前方的大片来人，满是排斥。


    这是他们搜寻已久的启明星、领路者，是他们的多年心血，凭什么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分一杯羹？！


    他们从前寻觅多年，见都没见过几个知晓这一切的存在，可是现在！


    突然之间，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片又一片同样的人。短短一天就冒出来一片，并且后来的每一天都在大幅度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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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心中难以遏制地生出强烈的愤恨和厌恶。


    为什么从前见都没见过，现在就没完没了地冒出来了？！


    因为这是相……众人后槽牙紧咬得咯咯作响。


    因为，自己不在相中，自己也在相中。“我”是相的一部分，“我”无法脱离相独自存在。


    自己变化，相也必定随着自己成长进步！


    可是凭什么！


    他们从前恨不得将相踹得远远的、撇得干干净净，可现在，居然告诉他们，相会跟着自己成长？？


    从前一个又一个凡夫俗子，突然一夜间超凡入圣，他们心中怎么能不升起怨恨和嫉妒？


    荒唐！


    凭什么自己辛辛苦苦，而相就可以平白受益？！他们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上去将相撕个粉碎。


    可，不行。


    余光瞥见前方那熟悉身影，众人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一双双眼睛冷冰冰地盯着接连跑来的人。


    不仅是霜浮在，而是，私心、厌恶愤恨的情绪还是凡人的。


    自己要容忍相。


    无可奈何，他们只能压着心中怒火、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想，相的进步是在反映自己的进步……


    他们又忍不住咬牙切齿。


    哪怕相是慢慢变化呢？可偏偏，他们辛辛苦苦数月数年得来的结果，相只需要一夜间！


    ——甚至比一夜一天还要短。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曾以为，超凡入圣就能摆脱相！


    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嗔恨如海啸席卷，他们死死攥着拳，咬着牙，坚持地站在原地。


    哈哈……他们甚至知道为什么相会是这样。


    因为，从前激发不了的厌恶、怨恨、嫉妒、不安，相帮自己激发，而自己这个时候就要，好，好，将，其，化，解。


    众人深呼吸，深呼吸，还是深呼吸，慢慢露出微笑，直直地、满是敬仰和信赖地看向前方的熟悉人影，连余光也不分给来人一眼。


    想要超凡入圣，必定要将嗔恨心去除，一层一层去除。可他们现在，暂时无法完全去除……众人冷冷地心想。


    所以。


    他们面露微笑，听着耳边哭喊喧嚣，什么表示都没有。


    不阻拦，不欢迎。


    …………


    静谧无人的山林间，连飞禽走兽都没有踪迹。唯有白雪落在枝头，积压在草地，融化进溪水。


    窸窸窣窣……


    两道白衣身影不疾不徐走来，姿态随意轻松，慢慢闲逛儿似的穿梭在草木间。


    她们后方远远的，一只大体为黑白、少有红描边的仙鹤背着储物空间包袱，泪眼汪汪，时不时抬起翅膀抹了抹眼泪，磨磨蹭蹭跟上。


    “走快点儿，不然你就留在外面。”前方，秦九烟漫不经心一侧头，说道。


    仙鹤含泪快走几步，跟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并且往秦歌绝身旁躲了躲。


    “管好你自己。”秦歌绝当即冷冷地对她说一声，扬手摸了摸旁边仙鹤的脑袋。


    仙鹤感动，往她手上依偎过去。


    秦九烟冷哼一声，嘴一张，忽然愣怔地眨了眨眼睛，和一边的秦歌绝一起停下脚步，转过身。


    她们原本的身后，江景鸢缓缓走来。


    白衣少女停下，微仰起脸，眼神宁静，嘴边微不可察浅笑，说：


    “我来找你们兑现当年的交易人情。”


    “我……有一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