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天，清晨初生的阳光清清蒙蒙，明亮轻盈，浅灰近白，遍布天地，不灼人。


    天地一线间，大大小小的金光法阵隐匿，但天上地下的所有生灵都知道，它们仍在。


    众生彼此欣喜谈笑，仰头，垂眸，天上地下一片温柔和谐，却是都心照不宣，没有只言片语再提天地一线的无形屏障。


    未完，天上地下的一切都未完。


    防备、隔阂和怨恨，只是被压制遗忘，仍然深藏心底，在无人察觉处愈演愈烈，静候，将来的某一天骤然如火山爆发。


    天下，大片废墟如某种古老庞然大物一般，沉睡着，盘踞在无边土地之上。


    窸窸窣窣……或聚或散的素衣人影轻轻慢步其中，日夜交替，人影交替，翻找，再时而手持金玉法器，移山倒海。


    寒凉大风刮过，坍塌建筑之间一片“哗啦啦”“沙沙”，其中，孑然而立的黑衣人影忽有所感般，愣愣转头，望向远方。


    “江景鸢……？”江景渐下意识呢喃出声，一顿，眉眼间愣怔又犹疑，不能肯定般，低头，手上拿起腰间悬挂的一只熟悉小玉佩，看了好一阵，沉默着松开手。


    他慢慢抬起头，眼眸却是微垂，抬手拂了拂自己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层叠衣袖，无声深吸一口气，抬眼，脚下迈步往前，走向前方汇聚的熟悉众人，神色平静漠然。


    现在，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众人时而望天，时而轻声交谈，在广袤无边的废墟之上，风“呼呼”，人言人语却皆是不自觉放轻放低了。


    他们站在新与旧之间。


    一阵阵的风从旧吹向新，谁随风去向新生，谁留在过往？


    新生并非是所有生灵都会认为的好，不是所有生灵都会选择迈向新生，这是一个选择的自由，谁也不能自以为是地评判谁……


    他们，只是尽可能将选择摆放到众生面前。


    可以是不选择、不愿意，但不该是因为不知道、不明白而被迫错过。


    ——就如他们曾经的恐惧和庆幸，庆幸自己追上了这一阵风。


    天上地下众生同行，让先行者暂且充当一段时间后来者的引路人，就如某种传承一般，人指引我，我指引人。


    但，都只是同路同行人而已。


    “没有引路人，人人也都是引路人。”无边的虚幻意识流动天地，一说一听，又说又听，“我是你的引路人，你是众生的引路人，众生是你的引路人。”


    “我们，是可能长久、可能短暂的同路人。”


    “不求相伴，不求离别。”


    “分合聚散，变化是不变化。”


    迷蒙的意识慢慢地想：“因为恐惧，所以寻求一成不变的安稳。因为得不到一成不变、因为无法掌控任何，所以更为恐惧不安。”


    “我害怕变化。”迷蒙的意识说，“我当一个天下凡人太久了，我看着眼睛看到这一切太久了……人，不敢接受未知的变化，期望变化是可推演、有预兆的。”


    “你愿意接受未知的变化吗？愿意全心全意相信自己吗？”


    “我，我愿意，我期盼……我，仍有怯懦。但，我决心要乘风而去，这份怯懦，你就看着我扶摇直上吧。”


    清蒙天地间。


    残破、但是自然变化的山山水水之间，水向上滋养草木，群鸟采摘又播种草木花果，穿梭天地。


    人与飞禽走兽，清扫山水，彼此搀扶疗伤，相互传递水和食物。


    无形无声之声，自他们身周浮现，柔和扩散，彼此轻碰，回荡遍布天地。


    山水有情，万物有声。


    他们眼神宁静轻柔，彼此交谈间轻声细语，慢慢，说话轻慢，一举一动轻慢，慢慢，清晰认真地仔细感知一切，不自觉脸上露出柔和笑意。


    大片空荡荡中心，汇聚的众人又轻轻分开，三三两两各自走向远方。


    江景渐面色平静，召来元时叮嘱一声，又脚下径直往前。


    侧方，江未济不疾不徐走来，见了他脸上神色，一挑眉，说：“她铁定不会有事，你担心什么？”


    江景渐没理会，好似压根儿没听见、没瞧见一般，目不斜视，往前走。


    “……”江未济面露不满之色，快步凑上去，说，“我们几个都在这里，江景鸢什么状况，我们第一时间就能知道。我说没事了，那就是没事，说不定她也很快就……”


    “多久？”


    江景渐忽然侧头看他，问。


    江未济顿了一下，眼神游移，说：“她多久不重要，多久也都一样，度日如年还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全看你自己怎么想……”


    江景渐瞬间面无表情。


    江景渐“呵”了声，说：“你是真的年纪大了，闲不住，非得扯着人唠嗑。”别开脸，不想看他，“还有那么多神龛可以陪你闲聊，你过去，让我安静一阵。”


    “？？？”江未济表情一扭，小怒，“要不是江景鸢不在，我能来找你？你这个后人当得，还没她好！”


    江景渐闻言，瞬间转回头，满脸惊奇，问：“江景鸢能陪你唠嗑？”


    江未济一噎，脸色变了又变，咬牙，强撑着说：“她会‘嗯’……”


    瞬间，江景渐猛地抬袖掩面，身形颤抖，衣袖之下传出低低的嘲笑气音，显然是要笑疯了。


    “她，她……”江景渐颤抖着笑声，学着他重复说，“她会，‘嗯’……”


    江未济脸色一点点涨红，表情扭曲着咬牙小声说：“你也就仗着这十几年交情，等到了……后世，谁亲谁远还不一定呢！”


    江景渐身形慢慢平稳下来，放下手，随意一歪头，斜着他，说：“闲你就多忙，忙起来就不闲了。”


    江景渐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忽然记起什么了般，头也不回，只叮嘱道：“还有我们国师，你去将他找过来一起忙活。”


    他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差点儿忘了他。江景鸢之前说过，这人不厚道，太闲了就容易惹是生非，要将他喊起来多忙一忙……”


    江未济撇了撇嘴角，转身也往远走，当真马不停蹄地去找那个颜如归。他可没有忘记，当时就是他们渊国这位国师和巫谦，闹得渊国江氏上下不得安宁。


    正巧还有人可以给他看点热闹啊……江未济满脸感慨，心想，有些人白吃白喝这么多年，到了如今也得起来拉磨了。


    两个人在灰蒙蒙废墟之上走远。


    江景渐忽然停下脚步，仍然是背对着那人的方向，却是低了低脸，撇着嘴角，不高兴，又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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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淡失落。


    “江未济说的还真没错……”他嘴角越撇越下，慢慢地心想。有些老东西能活，可自己就不一定了……


    江景渐抬头左右看看，找了个高一点的位置，过去坐下，抬起一手撑在膝上、抵着脸颊，望着前方愈发明快的天地，安安静静。


    他眼眸失神。


    多久？


    江景鸢不知道、无法保证，江未济给不出答案、也隐隐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那就是，很久。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若只是如此，江景鸢根本不会那么认真地再来和自己说这些，还要再和自己叮嘱新生的事情。


    是当新的去向新、旧的留在旧之时，就会回来吗？


    还是不知道，只能静默。


    静默、静默，静默到后来，江景鸢终于还是于心不忍般说：“修仙，活在当下，不能数着岁月度日。”


    修仙是，度日如年，也是刹那间千百年。不执着不刻意，随风来随风去，既然是永恒，又怎么会想“要多少年才能修得彻底”？


    活在当下，是短暂一瞬，也是无比长的一瞬。一次修炼，可能几个时辰，也可能……千百年。


    想要将其拉长或缩短，想要一个定数，着相。


    江景渐抿着嘴，眼眸暗了暗，瞳孔颤抖。他心中难以遏制地生出浓浓的愤怒、委屈、后悔，想：


    “从前就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答应的，就是因为一次次都答应，所以才会一次次越来越……久……”


    想到后来，一点点变为无力。


    “可这是成仙啊，这是，永恒不灭啊……”江景渐失魂落魄地想。


    成仙，成为圆满永恒的存在，天上地下无数生灵的毕生所求。这可是永恒和圆满啊，这是无所不能……有什么东西，竟然能让谁放弃这一切吗？


    自己的选择，可以。他人的恶意和干涉，不可以。


    他和她不是仇人啊，只有仇人才会想方设法阻拦，只有仇人才会疯狂要将人拽下来——会阻碍，会恶意满满，就是仇人，比仇人还要仇人。


    他是希望她更好的。


    是自己跟不上，难道还要因此将她拽着、不让她成为更好吗？又不是仇人，也不想成为仇人……江景渐慢慢放下手，眨了下眼睛，慢慢起身，轻盈跳落在低处的废墟上，慢慢地走。


    他走过空荡荡，走过时而柔和浅笑、时而突然爆发哭泣的人们之间，他慢慢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心口，低下的眼眸眼神暗淡。


    江景渐沉默着退出人群，远远望着废墟之上的人和飞禽走兽，他心不宁，他心有恐惧不安，他生怕是自己的因果和执念震荡了众生……


    江景渐脚下慢但不停，一步一步飘忽地后退，仿佛海中孤岛般要将自己隔绝。


    众生万物，众生万物，就是登仙的江景鸢也在其中，江景鸢要化解因，自己的因，难免还有些众生的因。江景渐站在逐渐明艳灼热的阳光里，想，那他就尽可能帮着点儿，最少不让她更加受累。


    江景渐抿着嘴，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转身要走。


    “我在这里。”


    熟悉的清泠泠嗓音响起在耳边，轻柔如风。


    江景渐瞬间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