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气温愈发低了。早上起来，能看见窗玻璃边缘带着一点白雾。


    阿娜尔站在窗边，嘴里含着牙刷，一边“咕噜咕噜”刷着，一边念念有词，“发射前，咕噜，任务专家自检程序……通话系统，然后是生命支持系统，然后……咕噜……紧急逃生程序。”


    风起拿着毛巾经过她身旁，随口道：“错了，生命支持系统应该是最后一项。”


    “哎？”阿娜尔回过头，牙刷随着她的话一翘一翘的，“为啥啊？氧气不是最重要的吗？”


    风起浸湿毛巾，在脸上按了五秒，解释道：“在发射倒计时阶段，首先要确保紧急情况下我们能自救，然后才是氧气环境和舱内压力。万一点火前出现故障，我们得确保舱门能打开，弹射系统能用。”


    “昂，”阿娜尔恍然大悟，抢答道：“所以逃命比氧气更重要！”


    这么说也可以。风起点点头。


    突然，阿娜尔的注意力被远处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她“嗷”了一声，“风起，看外面！”


    风起拧干毛巾，擦去脸上的水。


    一转头，阿娜尔已经捂着嘴挤到她旁边，吐掉嘴里的牙膏，“不好意思，太激动了，泡沫漏出来了。”


    “你看见什么了，这么大惊小怪的？”


    阿娜尔抹了一下嘴巴：“火箭进入发射架了！”


    风起挂好毛巾，来到窗边。越过屋顶和树木光秃的枝丫，远处的发射架上，比昨天多出了一抹凝实的白色。


    风起眯起眼，正看到发射架的四条固定臂展开，稳稳锁住火箭。


    身旁，阿娜尔感叹道：“真不敢相信，我感觉我昨天才来，就睡了一觉，就直接进入上天倒计时了。”


    风起哑然失笑，“那你这一觉可是睡了快五个月呢。”


    她们在盛夏来到这里，一晃眼，就是发射前一周了。


    “对的，就剩下七天了！”络腮胡教官叉着腰，声音洪亮：“正是你们做最后一次离心机训练的好日子。”


    “为什么？”阿娜尔举手。


    “现在训练，接下来的几天，你们的身体会慢慢调整。等到了发射那一天，”教官右手握拳，“啪”得一声砸在左手掌心：“你猜怎么着？那就是你们身体状态最好的时候！”


    离心机训练室是圆形的。正中央的圆柱形平台上，长条状的金属舱体一端固定住，另一端悬在空中，反射着灯光。


    悬空的那一头，就是她们要进行训练的地方。


    阿娜尔“哇哦”了一声：“这个东西还是这么吓人。”


    “已经坐过那么多次了，还怕呢？”风起笑道。她率先进入座椅，系上安全带。


    座椅带着她进入离心机。


    她听到舱门在她头顶关闭，然后“哐当”一声落锁。


    逼仄的空间里，光线逐渐变暗。接着，通讯指示灯亮起，阿娜尔的声音从通讯里传来：


    “风起，不要睡着了哦！”


    风起勾起嘴角，“收到。”


    教官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开始了啊，加速到三倍重力，先给你适应一下。”


    离心机缓缓开始转动，速度逐渐上升。风起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压力，把她向后压进座椅里。她微微移动脑袋，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她的面前，速度指示条一格一格亮起。


    “三倍，保持15秒，”教官说道：“风起，感觉怎么样？”


    “头有些重，没有问题。”


    “好，那就准备上五倍。”


    旋转加快，“嗡嗡”声在舱内响起。风起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使用抗G呼吸法。


    深吸气，屏住呼吸，短促呼气，再次屏住呼吸，如此往复。


    通讯里，阿娜尔已经不说话了。五个G以上，说话会干扰风起的呼吸节奏，她很清楚这一点。


    可她闭嘴了，教官却不同意，“那么小心做什么？万一升空时必须通讯，你要装哑巴呢？”他接着提问：“风起，描述一下状态。”


    风起数着进度条上的格子：“还行。”


    “还行啊？挺好，早饭吃了什么？”


    风起闭上眼睛，深吸气，屏气，吐气，“白煮蛋。”


    再来一次，深吸气，屏气，吐气，“牛奶。”


    “没有了？”


    “没有了。”风起磨了磨牙。


    “不错，”教官满意道：“我们再往上走走。”


    七倍重力。


    风起感觉有一块合金钢板压在自己身上，压着她的肋骨，阻止她呼吸。她平放在腹部的双手，已经从指尖开始麻木。


    她想动一下手指，但在七倍重力下，这几乎是要用一根手指拉动一辆小轿车。


    风起吐出一口气，死死盯住上方的指示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白色的指示灯变成了一颗白色的母球，滴溜溜滚过台球桌，撞在最后一颗红球上。白球停下，红球开始滚动，最终，落入袋中。


    好球。风起想。


    ”准备好了，九倍。“教官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回忆。


    一排速度指示灯全部亮起。


    速度推到极致，世界却仿佛慢了下来。


    风起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金属舱体的一部分，只有一颗血肉心脏，还在逐渐凝固的金属里用力搏动。


    黑色的斑块爬上她的视野边缘，风起缓慢眨眼，试图维持视野清晰。但她眼中的世界正在塌缩，视野慢慢变小。


    等视野完全变黑，下一秒就是失去意识。她不能让自己失去意识。


    风起盯着那一点亮光，强迫自己回忆任务流程。发射，脱离地球引力，飞行十天，进入烛龙轨道，然后呢？她用力思索。


    通讯频道里，教官读秒的声音遥远极了，十秒……九秒……


    他一定是放慢了速度，不然，十秒钟怎么会如此漫长。


    终于，离心机缓缓停下。


    风起猛地吸了一口气。血液流回四肢。要不是安全带绑着，她几乎以为自己会飘起来。


    “咔哒。”


    头顶的舱门打开，外头的灯光倾泻而下。风起眯起眼，放松肩膀和身体。她现在一定像是一块刚被打了一拳的海绵。


    座椅沿着轨道平稳滑行，带着她回到观察室。


    一进门，风起就听到阿娜尔的声音：“教官，我早饭什么都没吃！不要问我！”


    她的嘴角不自觉扬起。


    严砺走到她旁边，双手插兜，“要扶一把吗？”


    风起扫了他一眼：“你这是扶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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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砺撇撇嘴：“我就是礼貌一下，知道你不需要。”


    风起撑住扶手，解开安全带，缓缓坐起。她适应了一下，双脚踩在地面上。


    “阿娜尔进去了？”


    “嗯哼。”严砺注视着察窗，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关切。


    离心机再次启动，发出低沉的轰鸣，速度逐渐攀升。


    虽然离心机里的时间给人感觉很漫长，但实际上也就几分钟。很快，阿娜尔也回到了观察室。


    人还没坐起来，声音已经响起：“我出舱啦！”


    好像憋着一口气，就为了喊出这一句话似的。


    风起帮她解开安全带。阿娜尔从椅子上翻下来，双手叉腰，得意地看向严砺：“看见没，我这次不是趴着出来的！”


    严砺倚着另一台座椅，语气难得的温和：“不错。”


    阿娜尔皱起眉头，狐疑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突然夸人了？”


    严砺翻上座椅，单手扣上安全带，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


    “因为你以前都是被抬出来的。”


    阿娜尔：不想睁开眼，她怎么会有这种队友。


    风起拍了拍她的肩膀，“真的不错。”


    严砺也抬起手：“进步很大！”


    阿娜尔摸了下微微泛红的耳朵，眼神飘忽：“你们这么夸我，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基地的另一边，白色的火箭在发射架上静静矗立。


    发射架底部，成年人腰围粗细的软管蜿蜒盘绕，将惰性气体送入火箭内部的燃料管线。这些气体既是为了测试管道密封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置换管道中的氧气，为添加燃料做准备。


    燃料管线内部，数百个传感器将信号传递至指挥中心。


    分析员审核完了数据，举手示意：“燃料管道密封良好，无泄漏风险。”


    总指挥点点头，看向另一边：“导航和通讯怎么样？”


    程昊摘下耳机，确认道：“主通信链路信号稳定，备用链路测试通过。导航系统校准完毕。”


    “都再确认一次。”总指挥吩咐道，“一点偏差都不能有。杜铭你呢？轨道窗口计算得怎么样了？”


    “快结束了。”杜铭停下手上的动作，“正在做最后一次误差修正。”


    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最后一项参数也亮起绿灯。


    绿色的火箭三维模型缩小，移动到屏幕右下角。


    取而代之的，是模拟飞行轨迹。


    杜铭按下确认，从键盘上收回手。


    随着他的动作，红色的模拟轨道亮起。


    这就是风起要离开地球的轨道了。


    杜铭的心脏有一瞬间紧缩。他修正了所有误差，确认了五遍轨道数据，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离心机训练室外，教官合上记录本，“解散吧，今天没你们什么事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就是全流程模拟演练了。”


    阿娜尔插嘴道：“怎么个全流程法？”


    “从火箭发射，到航天器进入轨道。”教官点了点阿娜尔：“特别是你，早饭多吃点。到时候给我精精神神‘上天’。”


    平平安安回来。风起嘴唇微动。


    灰蓝色的天空下，白色的火箭直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