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樵夫的木屋,东天微微透亮,挂在熹微天色里的下玄月几乎是半透明的。


    看着走在林间晨雾中低头沉思的白森,颜洵再也忍不住心中疑问,加紧几步走到白森面前,肃色问道:“白姑娘,为什么你会找老樵夫细问有没有人在起火前从木楼里出来?”


    白森抬眼看向站在身前的颜洵,淡淡地叹了口气。


    看颜洵郑重的神色,眼下若是不把自己在地下现场查到的脚印痕迹告诉他,怕是两人的合作就要走到尽头了。


    虽然通过旧藏书阁的大火引出的第二首罪臣遗诗,证实白森的查案方向才是正确的,但白森不愿落个过河拆桥的骂名,与颜洵的这段合作关系她还是想继续维持下去。


    更何况,颜洵作为武周朝的民间探案人,有一个关键的地方,必须要用上他。


    “因为,”白森简单地回道,“纵火的人,并没有返回地下酒窖。”


    颜洵一惊,马上追问道:“你是如何查到的?”


    白森知道颜洵的这个疑问迟早会来,可是她始终没想好要如何作答。


    能够使用现代刑侦技术的系统空间是绝对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可是在白森身处的武周王朝,要如何让这些古人相信她利用刑侦系统查出来的真相呢?


    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若是有朝一日白森拿着一份DNA检测报告向官府指认某人为凶手,想必官府一定会把她扔进大牢,再给她定个妖言惑众之罪。


    这就是必须要跟颜洵保持合作关系的原因——白森在刑侦系统空间内侦破了一桩案件,回到现实后她必须要以颜洵这个初唐古人的查案方式再来破一次案,否则,她以现代刑侦技术查到的一切都是徒劳。


    白森看着颜洵,嘴角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在刑侦学院入学的第一个学期,有一门必修课是刑事侦查史,讲的是中外各国的刑侦技术发展历史,这门课白森学得中规中矩,但一些主要的查案方法在中国古代是如何发展演变的她还是记得清楚。


    颜洵看白森欲言又止的样子,眉头沉下几分,道:“白姑娘,你是想说什么?”


    “洵哥儿,”白森道,还是用的打趣的口吻,“始皇帝朝中有狱官整理了秦国的刑狱事务查办方式,并记于竹简之上,你知道这事么?”


    颜洵一愣,没想到白森将话题转到前朝的刑狱典制上去了,不过听白森说起记载秦国刑事的竹简,他反应过来什么。


    颜洵反问道:“你是想说,秦国的《封诊式》简文,是么?”


    听颜洵主动提起《封诊式》,白森心中一喜。


    《封诊式》全简共九十八支,由秦皇嬴政朝中的狱官整理而成,在中国法制史和刑事侦查史上,这九十八支竹简是最重要的文献,其历史地位绝不亚于南宋的宋慈撰成的法医学巨著《洗冤集录》,因为,《封诊式》竹简是古代中国第一部系统记录刑案调查技术和审讯方式的官方文件,可以说,在中国刑侦史上,《封诊式》有开天辟地之功。


    “是,我要说的就是这个,”白森道,“这么说,你读过《封诊式》?”


    “白姑娘,你怕是小瞧了我吧?”颜洵像是听到什么冒犯的话,回道:“若是没读过这简文,怎能入我们这一行?”


    “我绝没有小瞧你的意思,”白森连忙摆手道,“我只是想提醒洵哥儿,《封诊式》里有一支简文,名为《穴盗》,其中是用盗贼留下的脚印查办案件的,我正是想到了这支简文,于是在你带我进到地底下时,我就多留了个心眼?”


    之所以要绕个大圈,借秦国竹简提及脚印,是因为白森在刑事侦查史的课堂上学过:在唐朝,调查刑案的官家捕快还未成系统的利用犯罪现场的脚印痕迹来侦破案件,这项技术到宋朝,尤其是宋慈之后才大规模发展,待到明清才成熟应用。


    在身为唐人的颜洵面前,若是直接提及脚印,必定要费一番气力来细细解释。


    白森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刑事侦查史她学的不如逻辑学、痕迹分析学和法医学那么出色,主要原因就是她认为这门课无法教给她实用的探案能力,没想到,穿越后在这门课上学到的知识却派上了大用场。


    所以说,任何学进脑中的知识都不是没用的。身在千年前的武周王朝,白森对此深有感触。


    颜洵深看着白森,眼底一亮,道:“你是通过地下的脚印,发现……”


    白森赶紧打断他,再细说又要牵扯到刑侦系统里的现代刑侦技术了。


    “没错,”白森道,“我们在酒窖里的时候,我就发现那条木爬梯上有一串离奇的脚印,上到地面的木楼去却没有返回,所以我才来找铁叔细细询问。”


    听到这儿,颜洵弯身,深深地行了一礼,由衷地道:“白姑娘明察秋毫,我,甚是佩服!”


    白森脸上微热,如果没有刑侦系统,仅靠她和颜洵两人拿着半截蜡烛,怎会这么快就查到地下现场里那些脚印痕迹。


    “好了,无需多礼了,”白森故作镇定,把话题拉回到案情上,“地下酒窖的脚印和老樵夫的话都证实了放火的人没有离开着火的木楼,你想到什么没有?”


    颜洵直起身,凝神想了片刻,突然大惊道:“难不成,是烧死在木楼里的赵先生!”


    白森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从现有的线索来看,赵先生既是死者,又是放火的凶手。”


    颜洵双目圆瞪,还未从惊骇中缓过神来,连话声都是颤抖的,“可是,若赵先生的目的是放火杀人,他为何不顾自己的安危。”


    白森试探地道:“我有个猜测。”


    “说来听听。”


    白森抬眼,沉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地下酒窖里发现的那首骆宾王的诗么?”


    颜洵点了下头。


    “那首诗的最后一句,”白森不等颜洵答话,直接背出诗句,“逢此自留连。”


    颜洵的反应与白森心里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时一模一样,都是倒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道:“赵先生的死,也是罪臣骆宾王的诗中之意。”


    白森道:“确切的说,赵知海要在放火杀人的同时烧死自己,才能把骆宾王的诗完整的呈现于世。”


    这就是白森在物证分析室内查过现场后心里萌生的念头,看起来怪异到让人惊骇,却是最符合逻辑的查案结论。


    没错,赵知海是一个殉道者,让自己死在烈火中,以此来重现禁止流传的诗句。


    颜洵沉默了,他走到林中一处宽敞地,仰起头,目光穿过晨间雾霭,看向天穹中启明的晨星。


    白森能猜到这一刻颜洵在想什么。


    究竟是怎样的信念,让一个年轻的棋师先生不惜付出大火焚身的代价?


    一想到此,赵知海被大火吞没前的痛苦呼救在白森耳畔响了起来。


    “救我!救我啊!”


    看起来,赵知海好像并不是一个坚定的殉道者。


    在人类所有自我了结的手段中,自焚无疑是最令人痛苦的,上千度的火焰包裹周身,如此酷刑绝非常人可以忍受,想必赵知海在临死前,让他为之身死的信念也有所松动了。


    白森走到颜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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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侧,仰头与颜洵一同看向天空。


    “天快要亮了。”她道。


    “白姑娘,”颜洵轻声道,“你说,赵先生为什么要如此做?”


    白森道:“他既然以死写诗,那定然与那首诗有关。”


    颜洵低下头来,看向白森。


    淡白薄雾在她身后萦绕,黎明前的微弱天光撒下来,她仰头看星的侧脸更显得锐利冷冽,像是闪过森寒光芒的刀锋一般,让迷雾中的诡邪妖恶不得近前。


    颜洵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是说,放在罪骨石函里的那首诗?”


    “嗯,”白森回过眼,盯着颜洵道,“别忘了,那是首禁诗。”


    那是首禁诗,来自参与叛乱的大诗人笔下。


    而那位以文才留名青史的诗人所反对的,正是当今女帝,于上月方才黄袍加身的武圣人。


    发生在鸿清棋院的两起凶案一旦走漏了风声,让世人得知女帝改朝换代没多久就有如此穷凶噩兆在南方现世,武周的江山,女帝的皇位是不是天命所向,在世人心里可就很难说了。


    颜洵又道:“老藏书阁的大火是赵先生所为,这么说,徐公子也是他谋害的了。”


    白森神色凝重起来。


    颜洵的话没错,这是一起连环凶案,查到了放火案的真凶,那么清雨湖上的命案也该水落石出才对。


    徐万钧的命案与《咏鹅》诗句密切契合,对此,白森早已详细调查过,那日在篝火旁,面对容州军校尉孙利,她也给出了关于凶手的推测。


    是个文人,与死者徐公子相熟,自负于自身的学识,并且能给徐公子献上某种利益。


    这些特征,看起来都与赵知海相符。


    到棋院入学的前一夜,与陈钰雪一同走回寝房时遇上了赵知海,他带着她们前去寝房的一路上都在显耀自己教棋的成绩,还暗示陈钰雪说,若课下找他补习,还能赶上明年的春弈。


    徐万钧棋力不凡,但在他面前始终有个更强的朱启,如果在即将到来的秋奕选拔中抽不到避开朱启的签,徐万钧就不要妄想拿到去神都的名额了,所以他才会伙同谢瑜和沈照宁这两个纨绔,以霸凌的方式逼迫朱启退赛。


    不成想朱启是把硬骨头,无论挨了多少拳脚和欺辱都坚决不退,这种境况下,赵知海出现了,他告诉徐万钧,有办法保证一个去神都的名额。


    在抽签时作弊也好,在选拔棋赛中干扰朱启也好,身为棋师先生的赵知海总有办法,但此事过于隐秘,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于是赵知海提出夜里到棋院外的清雨湖上细细商谈。


    十月十一,子夜,徐万钧来到湖边,踏上赵知海撑到岸边的船。


    在船上,赵知海从徐万钧背后发起袭击,拧断了他的脖子,最后抛尸在一丛芦苇边,又从芦苇中的白天鹅翅下摘了翎羽,放置在尸体上,以一起凶案写出罪臣笔下那首咏鹅的千古名篇。


    听白森讲完她的推理,颜洵点了点头,故作轻松地笑道:“想来赵知海定然与骆宾王打过交道,说不定他是六年前扬州叛军的余党,接下来只要往这个方向查探,定能坐实他的罪名。”


    白森回了声几不可闻的“嗯”,目光却比刚才更为沉重。


    颜洵有些遗憾地长叹道:“没想到这件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白森没再答话,目光落在回转于林间的迷雾中。


    从水边断了脖颈的棋生尸体,到火中烧成焦炭的纵火真凶,鸿清棋院的连环凶案,真的就这么了结了么?


    她抬手摸了摸腰间口袋,那里放着一只破旧的手套和四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