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向新世界

作品:《登临塔下

    拂晓的时候我点着一支烟就出去散步,在这个时间整个明月庄都透出恰如死亡般的清凉。我说不上来具体的时刻,太过漫长的生命早就把看钟表的习惯从我的生活中剔除了。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四五点,要是深秋或者隆冬,天空必然是一颗黑漆漆的梅子。但现在是八月,这个时间地平线已经显出惨淡的白,我知道这白色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退居幕后,所以也把它看得格外珍贵些。


    我沿着一户又一户的房屋围墙漫无目的地走着,夏天即将过去这件事让我感到心烦,它意味着李春生为自己划定的死亡期限越来越近,而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心态去面对它。所以咀嚼冰块也好,在日出前出来散步也好,都有着和发呆、冥想一样的作用。


    田埂上走过三个去烧香的老太太,她们低头赶路走得很急,并没有注意到我。我朝着前方吐出长长的一口烟,这一支前两天受了潮,口感差了点,火星子也和砧板上的鱼一样呼吸困难。这时候,我的脚边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黑乎乎的,用红色的绳子捆着,和挡门的砖头一样无所顾忌地放在地上。但砖头不会被这样重重包裹。一抬头,门不但没有上锁,反而大喇喇地开了一半。门内,一条黄狗正蜷缩在墙边熟睡。


    这是瘸子的家。床上却没有他的身影。这不奇怪,这几日他都遵守万金花给出的建议蜷缩在门外。然而门口与附近的田野中也没有他的身影。


    我首先想到的是登临塔,瘸子如今在明月庄唯一痛恨的恐怕只有李得彩。但自从万金花承恩登仙的把戏生了效,李得彩也彻夜陪着她端坐在塔前,做所谓承蒙天地露水福泽的仪式,瘸子这种人的执行力只会朝向更弱者,比如李有福,而李得彩,他再恨也只会耍些阴暗的小手段罢了。


    于是我看向脚边的黑色包裹。不是坚硬的东西,平均地分作两份。犹豫再三,我解开了绳子,打开黑色的包装袋,就看到其中的两沓钞票。和新华字典差不多厚的,整齐叠作两沓的红色钞票。


    我有一种瘸子凶多吉少的预感,但我的铃铛没有响,说明他还活着,就是不知道在不在明月庄。我不打算回去打扰李春生,他应该好好休息,便带着两沓钞票在明月庄的田野中试图寻找瘸子的身影。


    天色愈发得亮了,旭日在朦朦胧胧的云影背后即将破壳而出。从瘸子的家门口穿过两排房屋一直往南边走,路过一片突兀地生在水田中的小竹林,再经过一个磨面粉的小作坊,向左拐弯沿着种了蚕豆的那条田埂走到底,就看到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瘸子。


    他躺在地上,连狗尾草也比他高出许多了。我看到瘸子左侧胸口的位置成了一个可怕的裂谷,氧化凝结的血液和地上的污泥一起,让那个地方有了黑洞的颜色。它也确实是一个洞——瘸子的心脏不在那里了。


    可他奇迹般地还留有一口气,看到我来了,十根手指就开始抽搐,他的嘴唇和眼皮都像毛虫一样扭动着,他应该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喉间只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这些钱是你的?”我问他。


    瘸子的眼珠动了动,“啊……”地叫了一声,头一歪,不再动了。可是我仍然没有听到铃铛响,瘸子的眼珠子仍然盯着我手里的两沓百元大钞。


    这东西我拿走没用,他用不上了,也还是应该物归原主。忙活到现在,已经到了日出的时刻,朝阳的颜色逐渐从云海中变得浓郁,我想到一切橙红色的东西,番茄,柿子,蜜饯,还有学生们在夏天的阳光下红扑扑的脸。


    日出意味着明月庄的很多人就要陆续醒来,这里不会一直隐蔽下去,今天的散步结束了。


    “还你吧。”我翻转手掌,钞票就被风吹成了雨,它们在瘸子的身边如同蝴蝶般盘旋纷飞,风向变得奇怪,就像是有意要让钞票围绕在瘸子周围似的。等到终于有两张百元大钞分别盖住了瘸子的左右眼,朝阳也发出万丈光芒,铃铛终于响了。


    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多,首先,瘸子的心脏去了哪里,据我的了解,明月庄里没有痛恨瘸子到这种地步的人。那就是外来者,他们要瘸子的心做什么呢?这似乎也是他向李春生要求巨额财富时亲口承诺的价码,可是李春生会采用如此惨烈的支付方式吗?我倾向于否定,这应当与他无关。其次,我想到李有福,想到我名义上的父亲,目睹杀父仇人的死亡并没有让我产生什么特殊的感受,但至少李有福的确没有白死。最后,我忽然觉得,瘸子与他梦寐以求的财富一同长眠,那么他死去的那一刻感受了什么呢?会是幸福吗?


    这里的某些答案,是可以直接找瘸子本人求证的。


    我没有马上去清溪河边接他,而是坐在路边把手里灭了的香烟重新点燃抽完,反正让他这种人多等一会儿,应该也不会有人怪我。


    一般来说我都挺喜欢在清晨时分听到铃铛的声音,这个时间死去的大都是寿终正寝的老人,他们安静,牵挂较少,不会问很多问题。但瘸子显然不会这样了。我站得远远的摇响铃铛,他蹲在河边的影子没有丝毫反应,再摇响,仍然没有,我便只能走向他。


    瘸子的身材不高大,蹲着的时候就显得更小。我看到他的右腿上仍然缠着绷带,表明他对人骨粉末治疗瘸腿的偏方异常执着。他将双手伸到水中,河水被搅动起白花花的浮沫。


    “李观水。”我喊他的名字。瘸子斜眼瞟了一下,还是继续在水里摸索。


    “你在找什么?”


    瘸子骂了句脏话然后说:“找钱,找钱啊!有很多很多,多得能像被子一样把我盖住,刚才明明就在我的眼前,飞到了我的怀里,忽然就不见了,肯定被吹到了河里。”


    “水里没有你的钱,起来。”我说道。瘸子怎么肯呢?他听了我的话就伸出沾满淤泥的手指着我说:“你什么人啊,就知道水里没有我的钱?等我把钱都找回来,我就上报吉祥天师,把庄子里这些古怪的年轻人都清理一遍!”


    没有与他好好解释的必要,我也和他一样蹲下来,现在瘸子胸前的大洞正对着我,比之前更黑了一点。我托住他的下巴,合上他喋喋不休的嘴,捏着他的下颌骨扭转他细长的脖子把他摁到水面下去。瘸子已经死了,水不会让他窒息,这种时候,水是镜子,反射出瘸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瘸子在小白菜那里体会到了挑衅的乐趣之后,就胸有成竹地往登临塔的方向去,做他口中念念有词的“正事儿”去了。我对瘸子的判断没有错,他是个脑子不笨却缺少情商的人。他不敢直接拨开人群冲到红布帐篷内,便像一条乞食的狗一样绕着转圈,一直等到深夜吵闹的人群散去,李得彩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瘸子才从帐篷的一角钻进去。


    神婆子头上带着五彩的羽毛冠,身上披着各色的百家布,她保持了一整天打坐的姿势,现在也放松下来开始给自己揉腿。她把眼皮抬起一条缝,对着脚边的瘸子说:“短命鬼。”


    “婆子,你怎么还这么说?我要是死了,只会让小白菜得意,让你落魄。”


    万金花早就厌倦了他,瘸子和李池一样,都是没用又难缠的家伙。她对瘸子说:“我说你短命是事实,才不管小白菜说什么呢,他到底是我生出来的,天生就是我的从属。”


    “嘁,就你会说。”瘸子摇摇头,不再与万金花争辩这个,他对万金花说:“不过婆子,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就算你咒我短命,我也要向你揭发一个人的罪行。”


    “谁?”


    “就是你的丈夫李得彩!”


    瘸子的半个眼球都瞪出了眼眶,万金花看着他,突然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倒是说说,李得彩犯了什么事儿?”


    “婆子,我知道,放火烧塔的人不是李池对吧?他是你拉来顶罪的!”


    万金花不再笑了,她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这个瘸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呢?眼前的男人接着说下去,“因为当时我瞧见了呀,李得彩站在塔上,死鸭子一般望着吉祥天师的塑像,然后就在上面用烟斗点着报纸和一捆稻草,那火蹭蹭地燃起来,他自己就和猴子似的逃走了。”


    “无凭无据。”万金花开始颤抖。


    瘸子嘿嘿一笑,“婆子,咱们庄子里无凭无据的事多了去了,数你这里最多。我能对你说这些,是因为实在看不惯李得彩,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做着塑像师傅的活,心里确实最不敬天师的那个人!你是神婆子呀,就要成仙的人,你会被他害惨的!”


    “我倒也用不着你来提醒我危险。”


    “哼,婆子,你的嘴巴厉害,李得彩的可不是。我直说了,我不能只睡在大路上,你必须派专人保护我,确保我的安全,否则我就向整个庄子的人揭发李得彩的罪行,逼他在大家面前就范!而你当初乱判案的事情也会被抖出来,小白菜可就要开心咯!”


    瘸子不了解万金花和李得彩的陈年往事,也就不知道这两人深度绑定的关系。他的计划粗糙又下流,却成功地让万金花感到危机。她战战兢兢地活了几十年,如今终于借着登仙诗文的法子将要摆脱这种状态,瘸子冷不丁地跳出来把一个炸弹放到她眼前。


    万金花不断地深呼吸,脑子转得飞快搜索解决他的办法,“给我五天时间考虑一下,我要是答应你了,就直接派人过去。”


    瘸子听到了还算满意的回答,不再继续纠缠,“嘿,婆子,你肯定会答应的,这是桩不错的买卖。我就在家里等着你的人了。”他天真地以为万金花会向他妥协,却低估了神婆子的盘算有多恶毒。


    第四天的晚上,一辆黑色的小面包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驶入了明月庄,车型与孟明达的很像,但细看就知道不是同一款。车上下来两个人径直走向瘸子的家门。他算好时间,正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保镖登门,提前两天穿上那件最喜欢的的确良衬衫。


    “你是住在这儿的?”其中一个男人站在门口问道。这是两张陌生面孔,瘸子心里还纳闷,怎么万金花舍得找外面的人,难道李得彩还做了其他罪大恶极的事怕被揭发出来?


    “只有我一个人住!”瘸子说道。


    另一个男人指着他的衬衫说:“你这衣服不错,什么材质的?”


    瘸子挺胸抬头,颇为自信地答道:“这是的确良的!”


    此话一出,那两个陌生男人就对彼此点了点头,一个从背后拿出一块白毛巾,另一个掏出了绳子,瘸子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们放倒在地,他的瘸腿奋力地蹬地但无济于事。他被塞进了面包车的后座带离明月庄,却在第五日的深夜独自回到这里。他每走一步,胸腔里的血就顺着身子滴落到地上,往上看去,他的一颗真心就已经不在他的胸腔里了,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直立行走的。


    之后的拂晓时分,我就在草丛中发现了他。


    这整件事我唯一疑惑的一点是,那两沓钞票是谁放在门口的。


    “不可能!不可能!”瘸子从水里抬起头来叫喊着,“这是不可能的事!我有冤屈!我要上报吉祥天师!”


    “天师不想见你。”我说,“李观水,是你的名字吧?”


    “他怎么会不想见我,我这么全心全意地维护他!”瘸子揉揉眼睛,像才发现我似的露出谄媚的笑,“黑头发,红眼睛,钥匙串,你是星君,我见着星君了。”


    我又问了一遍,“李观水,是你吗?”


    “是是是,当然是我。星君你听我说,我一定是让万金花给害了,她对我说的话怀恨在心,要与李得彩同流合污,她不是好人啊星君。您一定得想办法送我回去,不然天师就有危险了呀……”


    “李观水。”我打断了他,“李有福是你杀的吧。”


    “啊?”他显得很惊讶,“那怎么能叫杀呢?那是他不守规矩应得的惩罚!我替天行道!”


    他真够烦的,烦到我控制不住也扇了他一耳光,“话真多。”


    瘸子是典型的最烦人的一类,不仅不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还妄图逃避前往转世的路。我只好用一串钥匙套住他的脖子把他拽走。他就和一条犟狗一样赖在地上不肯动,我不去管他,继续把他拖着走。路上瘸子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后面的我都没听进去,光记得送他离开的这一路吵得我耳朵疼。


    瘸子死了,我曾幻想我会从中感受到大仇得报的快感,或是一桩恶性事件终于结束了的轻松。可是这两种感觉都没有出现,“吵”是唯一说得上来的感受,但这不是情绪,没有用。他死了,便是死了,和李有福一样回归世界的本原,围绕他产生的一切都在瞬间腐烂,随着打开的木门一同去往全新的世界。


    这种全新的感受令我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原来当时会令我恐惧至极的东西,也会随着时间的变迁,淡化成一阵风。


    如果李春生听到我得出的这结论,应该会感到高兴,燃灯星君就应该是这样的。我站在河边长舒了一口气,却并不觉得自在。河面在向我招手,他敞开了怀抱等待我的加入。对于河道的想象因人而异,它曾是历史,是时间,是垃圾场,是母亲,也会是环绕某人脖颈的上吊绳,那清溪河对我来说会是什么?我决定一探究竟。


    清晨的河水蕴蓄着明显的凉意爬上脚踝,我从没有真正下过水,活着的时候没有,死了之后也没有。原来河面是动态的,他不断摇晃,不断起伏,河水接触皮肤的感觉先是凉,适应之后就是痒,好像有蚂蚁绕着脚脖子转圈,在那之后我就逐渐感到皮肤与河水融为一体,开始享受这种湿润了。


    我往河中央走了几步,河水漫过腰际,我看到有小鱼从手边游过,河面分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像我熟悉的那团雾气。


    我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中。人在屏息之后对时间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这里的时间会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需要忍受,以至于两三秒的时间也像岸上二三十分钟那样久。我在这缓慢的一分钟里看到了李有福事件的另一种可能性:


    根据实地观察和本身对明月庄地形的了解,我会谨慎地选定时间和地点,确保动手的时候不会让别人看见或听见。凭借和慧慧的关系,我可以从她那里弄来让人失去意识的药物,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我的帮凶。而锋利的刀具厨房里比比皆是,菜刀,剔骨刀,水果刀,哪把都行,但最好是长而尖的水果刀,它比宽大的菜刀更加灵巧,用起来更加顺手。


    剩下的只需要等待合适的时刻出现,我会带着工具在某个路口蹲守瘸子,或者趁着夜色直接闯进他家里去。踢开碍事的黄狗和无序散落在地上的各种竹篮和镰刀,对准他的瘸腿痛击就可以把瘸子放倒,他很快就会失去叫喊的力气,我会在他彻底睡去之前就落下复仇的血腥一刀,那之后瘸子就将迎来自己的死亡。


    血珠会飞溅到我的脸上,从眼睛的位置一路流下来让嘴角也尝到血腥的味道。在那之后我就会把瘸子的尸体套进麻布袋里,用结实的绳子栓好袋口,像背一袋面粉一样把瘸子背到清溪河最偏僻的一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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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岸,“哐当”一声就让他销声匿迹。至于门口的那包钞票,当然不是我大发善心付,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给他,所以钞票不会出现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


    如果我只是李月来,那么事情就很可能是这样。可惜我不仅仅是李月来。


    在水下我得以跳出李月来的身份去看自己,这意味着抉择。李月来的脸庞在水面下显得模糊又扭曲,清溪河没有洗干净他脸上的血珠,他伸出手来捧着我的脸。我知道如果我接纳他,就是接纳了整个人世间,和所有的红尘因果。这些东西造成李春生的痛苦,慧慧的迷茫,李有福的悲剧,季有兰的困境……


    于是我抓住李月来的手腕,推开了他。


    沉到水底的麻布袋敞开了口子,被丢弃的并不是瘸子,而是李月来本人。


    一分零一秒,一分零二秒,一分零三秒。我结束了水中的冥想,河面正波光粼粼。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选了哪条路。”慧慧坐在河边,好像已经等我很久了,她说:“不过我还是要多嘴问一句,那是什么感觉?”


    我站在水中问她:“你指的是什么?”


    “两个都是,瘸子的死还有你自己的死,我说的是李月来。”


    “他很吵,我不喜欢这样的人,别的没了。”我的确说不上来别的感觉,死亡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特殊的含义了,“我还活着呢。”


    “活着的是李月来的躯壳。”慧慧走近了些,她把鞋拎在手里背在身后,河水恰好没过她的脚面,“天地万物之灵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但由于种种原因,譬如基因,意外,成长环境等因素,某些人的灵很早就死了,或是根本无法点化,他们虽然暂时不会死去,也只是一副会呼吸的躯壳而已,活着只是等待某天入土。”


    “比如我现在这样?”


    慧慧笑着摇了摇头,“你嘛,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我刚才说的都是外界因素造成的,而你是拒绝了自己,这有很大不同。你是燃灯星君托生,本来就是空空皮囊一副,但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在你出生的时候,我撷取了一片无主的灵放到李月来的身体里,也就是你刚刚在水下杀死的那部分。”


    我有些懊恼,“我还以为我是真的被你们熏陶出一些情绪和感知了呢。”


    “怎么不是?那本来就是你拥有的东西,被这一小片玩意儿放大了而已。而且……”她蹲了下来,目光和水中的我平齐,“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把它培养成什么样子,走上什么道路就是各人自己的选择了。”


    “那你对我的选择有什么评价吗?”


    “挺好。绝大多数人没有这个胆量。”


    “那李月来还算活着吗?”


    “当然。”慧慧告诉我,“燃灯星君就是李月来,你当然还活着。死去的是你一部分的特质,并不是全部的你,未来你要过怎样的生活,也都看你自己的选择。缺失的部分,你自己补上就行了。”她朝我勾勾手,“过来。”


    慧慧用手掌贴了一下我的额头,“嗯,能否定自我,就是最好的启蒙。李月来,我可从没想过能从你这里看到。恭喜你,人间八苦当中,你从五阴炽解脱了。”


    “你也知道这事儿?”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没想过你来当?”


    慧慧摇了摇头道:“我可舍不得这人间呐。”她用帕子擦干了手,很快就和我说起另一件事,就像刚刚的谈话从没发生过一样,“我过来的时候遇着小季了。”


    “嗯。”


    据慧慧说,小季老师一看见她就火急火燎地冲过来问李春生明年要去哪里。慧慧见她那副样子,自然地以为小季是要问个究竟,便想着含糊其辞地搪塞一番,把这话题盖过去。可小季老师却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要问这个啦。慧慧你和他关系好,见着了替我说一声,他想走就走吧,去哪儿都行,反正中学和庄子这个样子,换了谁都会想走的。只不过我想了想,我要为了学生们留下来。”


    她应该是知道了李春生和老校长在荷花池的谈话,也可能老校长又找她商量过,她像是受到了金铃儿的感染,也做出了类似的决定。慧慧劝了她一句,“这儿不太平。”


    “我知道不太平。我的意思是,和学生们待在一块儿,以后就算不在庄子里了,我也和校长,周老师她们一块儿,去找别的地方,总有办法的,中学不会倒的。”


    中学不会倒,小季说着这五个字,步履不停行色匆匆地就要走,被慧慧拉住胳膊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还有,你这是要去哪儿?”


    “你这两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一样的。”小季的皮肤过了两个月似乎被晒黑了些,看起来更有生命力了,“我现在要去送月儒上班,忙着呢嘿嘿。”


    我不记得李月儒需要小季陪着出去,“月儒?你没听错?”


    “没有。”慧慧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上了岸,“李月来,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不过今天嘛我给你个建议,回家一趟歇歇吧,夏天就要过去了。”


    到家的时候李月儒已经出去了,我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一直往下滴水,李月贤见了脱口问我:“你掉河里去了?”


    “嗯。”我应道。


    换了衣服,我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着李有福留下的一地孩子,小的抱着更小的,柜子里的话梅糖已经快要吃完了,给他们做饭除了菜品少,别的也和准备酒席没什么区别。好在她们普遍很安静,不会挂在腿上提出十万个为什么。


    李月儒回来的时候我就坐在门口抽烟,她看见我挺惊讶,“你咋回家来了?”


    “你和小季什么事儿啊?”


    她很坦诚,没打算瞒着我,“我从棉纺厂辞职了,那个老板不好。”


    “早知道不让孟明达找了。”


    “他也不知道来着,今天差点打起来。”


    “今天?你们今天还见了他?”这让我更加好奇了。李月儒在我身边坐下,“隔壁镇上有个保育院,可以带着月昭月眉她们一起过去的,能上班,也能照顾,能轻松好多。我是自己找的他们,小季知道了不放心,才陪我去看了的。”


    “孟明达呢?他干什么去?”


    “他也去了的,毕竟知道的多些。哥,那院长是个挺好的人,和校长似的。”


    “你觉得好就行。”慧慧刚与我说起的时候还有些提心吊胆,以为李月儒碰上了难缠的事,现在看来我不需要操心什么,她也能把这个家打理得很好,我只需要做个幕后支持者就行了。


    还有一件事,我迟迟没有听到消息。“对了,你回来的时候,有听到庄子里什么新鲜事吗?”


    李月儒感到有些疑惑地想了想,“没有啊,和前两天没两样。”


    看来瘸子死去的地方确实偏僻,到现在也没有人发现他。


    “我出去一趟。”


    李月儒说得不错,明月庄和前两天没有任何区别,红布帐篷还没有拆除,人们的狂喜也没有褪去。李得彩倒是稍稍解脱,回到了他熟悉的塑像事业中去。但他的两个耳朵还是源源不断地听到人们吹奏乐器和叫喊寒暄的声音,他的眉头紧皱像是葡萄干的纹理,艰难地忍受着这些恼人的声音。


    小白菜今天没有爬上围墙,而是和万金花过去一样骑在门槛上,他闭目养神,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路过他的家门口,走过半个身子再转过来对他说:“小白菜,瘸子死了。”


    他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