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古老的箴言

作品:《登临塔下

    到了这一天我才发现,小白菜家的门槛刷了红漆。经过这么些年也没有脱落,只有边缘因为磨损而露出了内部木头本来的纹理。我记得在李金泉的时代这个门槛还没有这么艳丽,但它是何时拥有了这样的颜色,我却说不上来了。


    我本以为小白菜会对这个消息欣喜若狂,他应该瞬间从门槛上跳下,从我嘴中问到瘸子死去的具体地点之后就光着脚跑遍整个明月庄,将这桩大新闻用最快的速度宣之于众。我以为他会孤身一人穿过修塔的队伍,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一般走向万金花的红布帐篷,于是这母子二人之间的战争进入白热化。


    可是小白菜没这么做。


    小白菜横跨在门槛上坐着,头靠在门边,门框把他柔软的头皮都压出一条清晰的缝了。他听了我的话就把门槛当做独木桥踩着站起来,仰着头仔细打量了我,随后说道:“你,你不常在庄子里露面,但我知道你。你是李月来,管着中学的食堂后厨,你是那个倒霉的李有福在河边捡来的儿子。”


    他用“倒霉”一词来形容李有福,证明他对李有福的现状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小白菜像是听到了我心中所想似的说:“我说他倒霉,自然是因为他死得冤枉。”我还没说话,他就开始自问自答,“死了?当然是死了,据我的可靠经验,李有福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人无缘无故的失踪了,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这一个结局。不管是谋杀还是意外,他都很倒霉,不是吗?”


    他说的不无道理,并且笑得很恶心。我想了想,对他说:“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


    小白菜站在门槛上夸张地笑起来,他整个人往后仰,几乎就要后脑着地摔下去,可他的胳膊一甩,又把自己站得笔直,“李月来,你是李有福的儿子,居然没想着替他报仇?你真沉得住气啊。”


    “我一无所知,找谁报仇?”


    小白菜说的,是我在水面下看到的第二种可能,可惜我早就亲自把它扼杀了。


    小白菜听了向身体两侧打开双手,在门槛上提着正步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到左,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脸上一直笑眯眯的,尽管我很讨厌他的笑容。


    他侧过头对我说:“当然是找你的杀父仇人,瘸子李观水呀。”


    “我可没碰他。”


    “是吗?”他转过来正对着我,“那你为什么这么冷静?你看见了死人,这死人还映证了我的预言,庄子里却还没有乱哄哄的一片,说明你是直接来告诉我的,你若是没对他做什么,怎么会表现得如此……稀松平常?”


    我说:“因为瘸子死了这个消息,全明月庄只有你最关心,对你来说也最有用。”


    “当真不是你?李月来,瘸子看不惯李有福很久了,他大概率死得不冤,不必对我遮遮掩掩。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想过报仇?”


    我说不上来,慧慧放在我身上更倾向普通人的那部分是想过的,但同时也被我自己拒绝了。思来想去,最后我对小白菜说:“人死不能复生。”


    “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他欣慰地说道。随后他在门槛上踮起脚来指着我下达命令,“那么我便信得过你。李月来,你现在就去把瘸子的尸体藏好咯,别让任何人发现,以后他有大用途呢嘿嘿嘿嘿嘿……”


    本着不想再回来向他报告的想法,我当时就把那个偏僻的位置告诉了小白菜。他虽然没有和以前一样夸张地手舞足蹈,但也在门槛上踮着脚尖开始转圈,脸和桃子一样红。


    小白菜能够这般沉住气,还是得益于李春生。在他怀抱着小白菜站在山羊坡上的那个下午,在小白菜得到了万寿予这个名字之后,李春生还告诉他,“你要有两手准备,要是瘸子的死人尽皆知,你就要在短时间内打出手里剩下的两张牌,这是险招;但要是瘸子死得悄无声息,你就要按兵不动,等到万事齐全,有了十足的把握再将三件事一起道出,这才是最有用的。”


    小白菜曾反驳道:“难道要等瘸子成了一具枯骨再翻出来说吗?谁会相信一具骷髅?”


    李春生说:“你忘了吗?他每天都穿着的确良衬衫呢。”


    衬衫是瘸子的宝贝,他掏出鞋子底下的积蓄来咬牙买下了它,为了自己成为衣食无忧的富翁时能够盛装出席。


    在瘸子闭上眼睛的那块土地上,我却没有看见的确良衬衫鲜亮的颜色。难道是有人先发现了他吗?我讨厌变化,所以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一转眼我就确定并不是这样,因为在脚边的草丛里,百元大钞还显目地散落着。明月庄里见钱不眼开的人都在中学里了,而他们并没有挪动或抛弃瘸子尸体的理由。


    泥土上有被拖行和翻动的痕迹,埋人的土坑我见过不少,只要把脚踏上去我就知道,这地方不久前刚挖了坑,埋了什么东西,最上层的土盖得有些拙劣,不过那上面撒了草籽,只要经过一场雨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我不再猜下去,心里多少也有了答案。


    正好也有别的事要问他。


    当时,李春生的手上拿着一本书,靠在椅子里睡着了,腹部的位置堆着一条薄毯子,他胃疼的老毛病大概又不请自来地发作了。他的睡眠向来很浅,听到开门的声音就醒了过来,“小白菜知道了?”他直接问道。


    他无所不知地有些令人生厌了,好像一切都没有新鲜感,我点点头,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他:“李观水是怎么死的?”


    “我和你知道的一样多。他在深夜被陌生人带出了明月庄,回来的时候就失去了胸腔里的一颗真心。”李春生把书倒扣在桌上,我看清了书名,是《覆舟的愉悦》,“你在怀疑我吗?”


    我不瞒他,“是。”


    他笑起来,“我还没那么冷酷。也做不到取走他的性命。”


    “那些钱呢?是谁放在那里的?带走瘸子的那些看着可不像什么生意人。”


    “那是我放的。”李春生坦白道,“李观水说可以用他的真心为代价,来得到够花一辈子的财富。既然他已经支付了代价,我也就信守承诺给了报酬,这没有什么问题吧?他也收到了,不是吗?”


    李春生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特意在观察我的反应,我顿时觉得整个明月庄的重量都压上来,从河水中回来以后好像每个角落都潜伏着一双眼睛,看清了我每一次的踟蹰不前。


    李春生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坐着,右手搭在上腹部安抚胃部的疼痛。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赤裸得像个婴儿。


    “你觉得不舒服了吗?”他问的时候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要沉沉睡去。


    “没有。只是有点累,但和你比起来也算不上什么。”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想要抽烟,但在今天显然不合适,“你还剩多少香火钱?”


    “没多少了,反正也用不上。”


    李春生,以后我应该用什么身份来面对你,给我一个答案。”


    他没有看着我,“李月来,只要是李月来就好。”然后他重新拾起了诗集,“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歇一歇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我听了他的话,靠着墙壁勉强入睡之前,听见李春生正轻轻地哼着:“月亮爬上呐小山岗,我把歌谣呐唱一唱,船上的星星摇摇晃,屋里的人儿静悄悄,别把心事呐放心上,快快睡下呐好梦长……”


    我悄悄地,翻开了他扣在桌子上的诗集,看到上面写着:


    “不谙世事的灵魂自水中返身。”


    当我们在身份的漩涡里苟延残喘的时候,慧慧正带领着她的朋友们往万丈生机的明天前进着。她坐在保育院里廊檐下的一张椅子里哼歌,背后的小教室里是李月儒带着这里的小孩们折纸的声音。


    保育院的工作算不上轻松,即便李月儒已经习惯了与小孩相处,也不能拿来相提并论。她要比在家中扮演更多的角色,承担更多的责任,她既是姐姐,又是老师,还得是朋友和护工。看见她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想到“分身乏术”这个词,但实际上她的表现更贴近“游刃有余”。


    “这个送你。”李月儒拿着刚才折好的一只纸鹤递到慧慧手上,“庄子里的人大都只知道爸爸是个屠夫,却不知道他的手也很巧,能折漂亮的小鸟。”


    李有福的空闲时间基本不做别的,只会一声不响地折纸,或是用野草茎编织些田野里蹦跳的小动物。要认真地谈论折纸的话,应当是李月贤更胜一筹,她将李有福仅有的一门才艺学得炉火纯青,仅次于她手下的木雕工艺品。而李月儒呢,她早早地扮演起长姐的角色,把童心都收敛到了被窝里。


    李月儒接着说:“咱们家每个人都听他讲过纸鹤怎么折,我也只记得这个了。”


    慧慧问:“他们学得怎么样?”


    “比我那时候学得快多了。”


    这时候,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端着一捧纸鹤来塞到李月儒的怀里,又乐呵呵地跑走。李月儒从那个方向望过去,刚好能看见李月眉和李月昭正在草坪上玩耍,身体上的残疾丝毫没有阻碍她们,反而让她们在孩子堆中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慧慧对她说:“月儒,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不在棉纺厂继续做了?”


    李月儒的原因很简单,只是除了我以外,暂时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觉得那个老板不好,我不喜欢。”


    “他让你不自在?”


    “是啊。”李月儒捧着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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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草坪上,把它们对着李月眉和李月昭的头顶撒下去,两个小妹妹就在纸鹤当中打滚。李月儒站在那里告诉慧慧,“但是这里我就很自在!他们,还有我,都是差不多的人,照顾他们就是照顾我自己!”


    她太清楚保育院的孩子们在各个阶段最需要的是什么,因为李月儒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她一切的娴熟原来都源自熟悉——对自我的熟悉。


    这是慧慧期待已久的时刻,她走下台阶,在八月末湿润的暑气里握住了李月儒的手。她告诉我李月儒的皮肤就像鸭绒被一样温暖而柔软,与我大相径庭,这是好事。慧慧是靠这个活着的,人间的香火维持的是文慧菩萨的形体,而经由她的引导之后,人们对自我的洞见,才是她生生不息的灵。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我才听说了那句来自古希腊的简短箴言,它跨越时空来给了我当头一棒。


    “今天天气真好。”慧慧望着天空说道。


    “是啊。慧慧你看!”李月儒伸出手掌,越过院中大树的冠顶,光线被她的手指分隔成均匀的四份,“这里的太阳好极了,没有塔挡着!”


    “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好东西?!”背着包的小季也来到保育院里。她用了数个夜晚来与中学的账本和各式各样的申请表打交道,她和季青山身上孤注一掷的执行力一脉相承,决定了要与中学同在之后,她当即就开始思考明月庄中学与其他学校合并的可能性。


    小季不太熟悉外面学校的情况,还打算背上包去一处一处地拜访。慧慧拉住她说:“先去临岸问问吧。虽然稍远些,但地方大学生又比较少,它离别的学校都挺远,这里出去倒还顺路。”


    她当然不是随口说的,自从在筒子楼里见了周桐,慧慧就知道这个与老校长同时代的女人也一直在支持老朋友的事业。她晚上是筒子楼的大家长,到了白天就挽起头发骑上自行车,去临岸中学里做她的本职工作。周桐老早就想到了老校长在明月庄中学里可能会遇到的难题,甩了甩头发就决心也把根扎在这里。老校长要爬到树顶上去给学生们打灯,周桐就在底下铺好网来接住校长。


    小季曾从文书中抬起头来对慧慧说:“只要学生们还在就好了,难道只有这围墙里面的,才能叫做中学吗?”


    小季虽说教授数学,但算账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弄明白的。她和慧慧,还有老校长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终于把所有的财务明细理清,装成整齐的一份,一起送到了临岸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里。


    “我跟你们说啊,那个戴眼镜的秘书老拦着我,我知道她也是秉公办事,不想拦下没必要的负担。但是我响亮地告诉她,你说的东西我全都带来啦!趁着她还在愣神,我就从包里把申请、方案、账本、明细、规划全都排好了队列在她桌子上了!那秘书就没了话,总算开始好声好气地和我说话。我知道我们求人帮忙不能因为别人好说话而失了态度,我就和她说了,姐姐呀,咱们中学拢共也没多少人了,只要给我们一个班,让他们在一块儿把书念完就可以了。”


    小季带的东西太齐全,办公桌几乎都放不下,秘书正对着突如其来的请求束手无策,临岸中学的校长就踏着轻快的步子来当她的救世主了。


    “我听见步子,立马就站起来准备迎接他啦。你们猜这校长是谁?进门来的,是周老师,周桐!筒子楼的周桐!咱们谁也不知道,连老校长也不知道,临岸中学的校长就是周老师呀!”


    周桐是特意没有告诉她们的。作为老校长的多年好友,她最清楚老校长的为人,要是让她知道周桐白天当校长,晚上回了家给她的学生们当保姆,老校长必定要内疚自责到夜夜失眠。


    “我觉得这个周老师真是个神人,她说啦,二十来年前她就想着,要给咱们老校长留个后手,要是明月庄中学没能和她预想一样发展起来,总要有个兜底的办法。周老师说了,她会一直帮到死……”小季没能再说下去,她突然开始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捂着包蹲在地上埋头大哭,保育院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


    “小季,小季,这是好事。”慧慧把小季的脸捧起来,“你哭得眼睛都肿啦!”


    “我高兴!”小季说。


    “那申请呢?”


    “周老师说了,她帮我们交上去。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李月眉迈着她的跛脚走到小季面前,摊开手掌把一只纸鹤递到她面前,咧开还没长齐牙齿的嘴,“送你,飞!”


    慧慧说她将永远铭记这个金子般的下午,李月眉被小季抱起来绕着小操场转圈的时候张开了小小的臂膀,好像一只灵巧的纸鹤。慧慧躲在李月儒的身后悄悄地说:“这叫我怎么舍得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