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往日重现

作品:《登临塔下

    再过一段时间,今年的晚稻就到了收割的时节。往常到了这个时候,明月庄又会逐渐忙碌起来,所有的占卜和争吵都不能改变土地才是他们亘古不变的父母的事实。只是今年例外,在万金花的主持下,重修登临塔成了每家每户最要紧的事,水田里的稻谷稀稀拉拉,远远望去像一块剃坏了的头皮。难怪瘸子骇人的尸体至今都没有人察觉。


    孟明达在屋里哼着歌:“远山青呐近水绵绵,水边蔓草连天边……”屋是他尚未搬走时候的老屋,左小青当年就是在这里咽了气。所以每年这个时候,孟明达都会回来把屋子好好收拾一遍。他的面包车轮胎上沾满了潮湿的黄泥,后保险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凹下去了一块,车身萦绕不散的生肉腥味还是没有变化。


    我从房顶上下来,靠在门口问他:“最近不忙?”


    他被冷不丁吓了一跳,“诶哟我去,姑爷爷,你怎么一点儿脚步声都没有哇!我以为见鬼了呢。”他把衣服扯扯齐整,“谁不忙了,我看你倒是挺闲,神出鬼没的。”


    他已然把地面打扫干净,正在清理桌面灰尘,我从角落拿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点着一支烟等他,“月儒说她不喜欢棉纺厂的老板。”


    “我知道啊,她去保育院的时候我还帮着看了呢。”孟明达举起手里的抹布作出防御的姿势,“大哥!你不会是来找我算账的吧?我真不知道啊!我就是个配货的,手上就这么点儿可怜的人脉。棉纺厂那孙子人模狗样的,我真不知道他是个压榨工人的黑心肠,我要知道也不可能把你妹妹介绍过去啊……”


    “可以了。”我不是来找他麻烦的,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就是说说,没想让你怎么样。”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听起来像是要把我砍了。”


    但我真的只是想平常地聊聊天而已,看孟明达这个样子,可能我是真的不适合与人亲近吧。孟明达把桌面擦得吱吱响,恨不得那木桌子能和镜面似的亮,我想起他在镇上的那个家,窗户也和这里的一样干净透明到好像不存在。


    结束了清理,他把毛巾搭在手上钻进副驾驶,“我给你看样东西!”


    一个圆筒,孟明达从中抽出一卷纸,展开以后发现是一张奖状,上面写着:孟繁枝同学,在上学年各方面表现突出,成绩优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被评为三好学生。


    他将这张奖状举在胸前,仿佛他才是获奖人一样面色红润地笑着。我点点头,“嗯,挺好。”


    “才挺好啊?你要求这么高?”


    我有些不耐烦,“这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


    他捻着奖状的右下角凑到我面前,“看看,市级的!”孟明达睁大眼睛看着我,摆出一副学龄前儿童认对了字等待夸奖的殷切神情,我要是不能说出一句令他心满意足的话,之后的任何话题都会显得更加尴尬吧。


    “你……繁枝真给你争气。”


    “诶!你这不是挺会说吗呵呵呵呵……”他左摇右晃地收起奖状,又在后座倒腾出一壶酒来,我看到酒坛子上写着“红梅落”,立即说道:“不喝这个。”


    “啧,还挑上了。”孟明达的后座当然不会只有一种酒,他换了一壶“风荷露”,“这个好!”他只给我斟了一杯,自己则忙忙碌碌一刻也没停下来过,这次他打开后备箱端出一个纸箱子,“我给娃娃们带了这个,你可以帮忙拿过去!”


    一台收音机,中间有个放磁带的槽。箱子当中其他空余的地方全都排满了各式各样的磁带。孟明达说为了这些磁带,他几乎把那家店都扫空了,我认为他是在说大话。


    “哈,你别管大不大了,你就说这些东西好不好吧!”他又露出那副等待夸奖的神情。


    “嗯。”我点点头,“还有别的要拿出来吗?”


    “啧,你这人,说话总是这么扫兴。”孟明达的眉头低下去,“没了没了,都拿完了!那你呢好哥哥,你是准备向我传达什么命令啊?”


    “中学里的学生们……”我站起来,“需要你帮忙接出去,之后的时间,可能比较紧张。”这是慧慧和小季的判断,她们信心满怀地告诉我,中学将在明月庄以外的地方获得新生,我只负责相信她们。


    孟明达听了,朝我一跺脚,右手举到头顶敬了一个礼,“长官您放心,我随时待命!”


    我抱着装了收音机和数盒磁带的纸箱回去的路上,从房顶上远远地往北边望过去,就看见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人怀里抱着东西沿着河岸慢慢地走,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直觉使我停下来看她,女人走得和乌龟一样慢,等她终于靠近一些,我才看清楚她手里抱着的是一个小孩子,用碎花的襁褓布包裹着,在女人的臂弯里轻轻摇晃。她的脸我没有什么印象,只依稀能记得确实是明月庄里的人,而她怀里的孩子,这几日都没有听慧慧说起过哪家添了新生命。我感到奇怪,便跟着她一起走了几步。怀中的小人在这时扭动了几下身子,女人显得很紧张,“不怕,不怕,妈在这儿呢,妈在这儿呢,咱们不会丢了啊。”


    襁褓布发出猫叫似的声音,那小孩耸动身子伸出了细小的胳膊来想要捧住母亲的脸。他的右胳膊正对着我,在大臂上有一团乌紫的淤青。


    看来这女人是孟柳。我正想着观察那来历不明的孩子更多线索的时候,孟柳突然警惕地抓住孩子的胳膊,把他往怀里拢了拢,她的眼珠就像濒死的鹿那样死盯着斜前方,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万金花的家门口。


    那日小白菜引起的轰动让万金花如临大敌,她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不幸的预感,冲进高塔的内部对平台上的李得彩大喊:“他都说了什么!”


    塑像师抽着烟斗说:“什么也没说呀!”


    “那他待了这么久是做了什么?”


    “你怀疑我吗?我告诉你万金花!我根本就没碰他!他疯疯癫癫地走到楼梯上来,说了些听不懂的话,我一眨眼的功夫就滚下了楼梯逃跑,你却还要来怀疑我!你疯啦,你们都疯啦,为了这个塔,你们成了自相残杀的疯子!我连好好造像的清静地儿都没有了,难怪我怎么也做不好!”李得彩几乎发出他这辈子最嘹亮的声音来反驳。


    “你本来就是你爹说的废物一个!没有他,没有我,你就是什么也做不成!现在好了,我要是因为你的不知道而被小白菜害死了,你也要陪着我下地狱去!”


    李得彩也喊道:“我早就下了一百遍地狱啦!”


    神婆子没想到李得彩今天敢与她争吵,一跺脚下定决心后她就往家的方向飞奔。万金花迎着夜色跨过石桥,她嫌手抓着百家布碍事而直接从身上取下拴在腰上,把她光荣的脊背大方地献给夜晚,月光则成了她新的披风。她知道小白菜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查看”登临塔,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或者想要知道什么,这件事必定对她不利,既然小白菜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说,那就一定在宣布自己的发现做准备。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万金花要做第一个知情者。在路上,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场激烈的对峙,肚子里的腹稿全都蓄势待发。


    可她在家里见到的,不是趾高气昂,等着她自投罗网的小白菜,而是一个浑身发热,躺在床上止不住颤抖的患病儿童。于是神婆子也就好似漏了气,没法轰轰烈烈地炸响了。


    她的小儿子,小白菜,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高烧。万金花拿手背碰了碰小白菜的额头,发现他烫得像刚从锅里捞出来一样,而他的牙膛却在持续地打寒战,四肢也和触了电一般不断抽搐,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汗洇湿了一大片。


    万金花拍拍儿子的脸,“喂!喂!醒醒!”


    “妈……妈妈……”小白菜的脑袋随着身体的抽搐而左右摆动,他已经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万金花吓坏了,她从没见过这种情形,她在手心啐了一口唾沫,分别抹在小白菜的两个耳朵后面,以往治疗小儿高烧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做的。


    这当然是没有用的,整个房间里都装满了小白菜的呼吸声,万金花呆坐在床边自言自语:“完了,咱们家要完了。”


    万金花枯坐了一整夜之后才想到了说辞,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布满了红血丝。金铃儿和银铃儿出门之前对她说:“他要是烧得厉害,可以让中学的校医姐姐看看,开副药,也比熬着好。”


    万金花白了大女儿一眼:“你嫌我们家死得不够快,要让全庄子的人都知道他成了这个样子?”她走出屋门,气定神闲地对疑惑的众人宣布:“各位,就在昨天夜里,我听到了吉祥天师的召唤,他借用咱们供奉在家里的神像对我开了口,后面的日子,我和小白菜两个就要闭关在家,诚心抄写《千年万代引》,为咱们明月庄积福积德。你们若是有事找我,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我就在门槛这里坐着,其余时间一律不见人。天师对我说了,登临塔,务必要在年底之前封顶!”


    我见到孟柳的时候时间刚刚过了八点,求着万金花答疑解惑的人们还没有完全散去,门槛上已经不见了神婆子的影子,她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剩下没来得及说上话的人们摇头哀叹,准备明日早来一步。孟柳捏着孩子的胳膊等到人群散去,她并不严格遵守神婆子的规矩,闯进了她的家门。


    小白菜的抽搐仍在继续,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像是吞了一团湿棉花,依旧只能“妈……妈妈……”地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万金花全然没有人前的那股精气神,在床边软绵绵地坐着。


    “他怎么烧得厉害?”孟柳在门口说道。


    听到外人的声音,万金花惊恐地跳起来,“谁让你进来了!”


    孟柳没管她,接着说:“他打抽抽,你用皮筋箍住他的头就好了。不是小的,是姑娘们跳马兰花的那种。”


    “我没让你进来!”


    “放心吧婆子,你帮我续上了母子缘分,我怎么会害你呢。”孟柳再次对着怀中的孩子露出了微笑,“我们母子俩会远走高飞,来和你道个别。”


    “用不着你们道别,我只要你们闭紧嘴巴!”


    “我的嘴巴早就缝上了,婆子,你信不过谁都不能信不过我。”


    “啊……啊……”床上小白菜怪叫着,又和不能开口说话时一样的,万金花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几年以前为小白菜迟迟不会说话而苦恼的时候。她现在深刻地体会到了被血缘高度捆绑的无力感,这个与她争夺地位的孩子好像就在死亡边缘,利益上来说她应该感到高兴,但作为母亲,日子变得更加难熬起来。


    “你们都是来讨债的鬼。”孟柳离开后,万金花这么骂了一句,就从颓废的状态中彻底抽离出来,她强迫自己保持高度的警惕,以应对接下来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她决定用完全的准备来武装自己,便开始观察墙上的壁画。


    小白菜的手笔稚嫩,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画的是什么。万金花伸出手指一擦,指头上也就有了砖红的颜色,她张张嘴说道:“他真找到了?”墙壁上有酒瓶和火柴的图案,表明小白菜认真地思考了作案工具,于是瘸子的那句话就在耳边广播:李得彩用的是烟斗。


    万金花的膝盖窝打了颤,她连忙躲开了墙蹲下身子去抱着头,过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地震才重新站了起来。


    她哪里知道烧塔的人是谁,但瘸子和眼前的壁画好像都在告诉她真相。


    “李得彩……李得彩……”万金花念叨着。


    由于当事人现在没法正常回答她的疑问,万金花也不知道自己该对这幅壁画作何反应。她想起小白菜开蒙之前的几年,她还认真地教了他“狡兔三窟”的成语,现在万金花只觉得,这个孩子有些过于狡猾让她捉摸不透了。


    她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脸,“从有了他开始就是作孽!”万金花这么说着,就从抽屉里找出一捆皮筋来剪了,打成适合小白菜头围的一圈绑在他头上。小白菜的抽搐好像真的减弱了一些,此时万金花多么希望他们只是普通的一对母子。


    但我们都明白,这已经不可能了,明月庄本身,和其中许多人的命运都是如此,在无法察觉的时候就走上了不归路。万金花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现在她需要做一些事来保证自己的地位不会动摇。


    她首先做的,就是趁着鸡叫头遍之前的一个凌晨偷偷溜出家门,一路摸着墙壁来到修建登临塔的广场上。这个时间李得彩不在高台,而是在地面靠着某片莲花瓣垂着头睡觉。万金花把他一脚踢醒,“不要命的食糠鬼,你守着神像都做了什么!”


    塑像师傅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问:“你又怎么了?”


    “什么叫我又怎么了?应该是我问问你又做了什么!”万金花揪着领子把李得彩薅起来,“我问你,小白菜那天来,都看见了什么?”


    “能看见什么?!这里面除了我还能有什么?!”李得彩大吼,万金花和小白菜这样不请自来的行为其实让他大为光火,因为这令李得彩想起父亲李金泉的老爷做派,总是冷不丁地进门,再冷不丁地砸烂他手上的作品。直到现在,任何人闯入他的创作空间,都令李得彩控制不住地感到焦虑。他从万金花手上挣脱,两条腿差点在平衡身子的过程中打结把自己绊倒,他掸掸尘土,从口袋里摸出了古巴烟斗。


    “烟斗!烟斗!”万金花指着说道:“李得彩你就告诉我,那天小白菜在这里的时候,你有没有拿出这个烟斗!”


    “我难道不能抽烟?这烟斗本来就是我的!”


    “你是承认了。”万金花忽然笑了一声,“这下我可就知道了。李得彩,瘸子说是你用烟斗点着了登临塔,是不是?”她看到丈夫抽烟斗的背影突然定住了,烟草燃烧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万金花讨厌这种气味,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她已经忍受得够久了。


    李得彩迟迟不开口,万金花的眼前瞬间就看不清了,脸上湿漉漉的,她还奇怪塔里怎么还能下雨。


    “是你……真的是你啊。”她甩了甩头,给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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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上一个大大的叉,“小白菜看到了这个烟斗,他那个小脑袋瓜转得飞快,一下就想到了塔是怎么烧起来的。你不知道吧,他把他能想到的东西全都画在家里的墙上了,唯独没有烟斗。来了这里以后,他就在家里烧成了一个火炉。”


    李得彩把古巴烟斗放到嘴边,他一吸气火星子就发出蓬勃的火光,随后仰头缓缓吐出了一个烟圈,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这下好了,我成了笑话。瘸子来揭发你的时候我如临大敌,我把他解决以后转过来刺我一刀的人居然是你啊李得彩。”


    他终于开了口,“我没有刺你。”


    “对,你不是刺我呢,你是拿着火来烤我,你要把咱们全家都烧成灰烬不可!”


    李得彩转过身来,“它该烧。”


    “那是神像!你没有问过我这个神婆子,怎么能够烧了它!”


    “那是我的作品,我有权力处置自己的作品。”一瞬间,李得彩在万金花身上看到了李金泉的影子,像湿棉被一样倒下来把他死死压住,他知道自己无法推开万金花,他们已经是一个可耻的整体了,于是李得彩只能扯响嗓子用语言来反驳她。


    “你有个屁。”万金花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你什么都没有!你的一切不都是靠着我!”


    “我做出来的,就是我的作品。”李得彩重复道。


    “你的作品属于明月庄!你凭什么把它烧了!凭什么啊!”万金花怒吼着上前去抓住李得彩的耳朵把他往自己身边拽,再抬起手“啪”地给了他一耳光,扇得他原地转上了三圈半。


    “神婆子的男人把天师神像烧了,呵呵呵呵呵……真是明月庄天大的笑话!你难道不知道这是罪大恶极的事?你难道不知道这会毁了我们全家?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一整年折腾的这些事都是因为你烧了塔?!”


    李得彩任凭万金花不断地责骂,手里依旧牢牢攥着古巴烟斗。过了一会儿,万金花终于骂累了,李得彩在这个空档里悲伤地抬起头,“我把眼睛画歪了,失败品,该烧。”他说完,形容枯槁地坐下去,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一尊土塑像。


    万金花也在距离李得彩两米远的地方坐下了,她用手掌盖住脸,把整个脑袋埋在膝盖中间。她彻底累了,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难道真的和抛弃她的父母说的一样,自己是个煞星吗?要不然要怎么解释,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慢慢成了疯子呢?万金花想着也可能是自己疯了,这也都无所谓,她只想在这里继续挺直腰板活着。


    “那要是这次的没做好,你也要放火把它烧了吗?”万金花问道。


    “这次的不会做不好了,只要你们别再打扰我。”


    “呵。”她懒得再去求证什么,“李得彩,我从这里出去以后,闭紧你的嘴巴。”


    “我才懒得说。”


    现在万金花要求证的第二件事,就是关于瘸子。当麻子被叫到万金花家里来的时候,他还以为又是找他买药引子。“最近不太好弄,乱七八糟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们悠着点儿吧。”麻子十分不耐烦,他基本是不会直接面见买家的,想着明月庄是个大客户才给了面子。


    “没问你这个。”万金花给他泡了一杯烫茶,“那个瘸子还记得吗?”


    麻子对他的印象还算深,“这个啊。都按你说的办了,有啥拿啥,这蠢货倒是长了颗不错的心,现在估计已经在哪个大老板的身上了。”


    “他人呢?”


    麻子有些诧异地看了万金花一眼,“扔了呀。心都没了,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怎么证明?”


    “我去,你什么要求啊?”麻子嘬了一口茶,被烫得皱紧了五官,“垃圾场绞成泥了,或者被野狗吃了,我上哪儿给你证明去。”


    “我是信得过你才来问你。麻子,你老实说,你是看着他们把瘸子扔在外面了吗?”


    “当然看见了,不仅看见了我还听见了呢,‘咚’的一声响,骨头都得摔断好几根。那胸前那么大个血窟窿,没几秒他就咽气啦!”


    虽然心里知道瘸子没了心脏肯定没法活,但没亲眼看见他在外面咽气万金花总觉得不踏实。只不过麻子说到了这份上,也无法再问出什么来了。瘸子死了,明月庄就少了一个令她不安的人,而他失踪,小白菜的预言也就无法落地,万金花只能战战兢兢地放下心来。


    于是现在真正威胁到万金花的,就只剩下她躺在床上高烧发作的儿子——小白菜。摆在万金花面前的是两个选择,要么等到小白菜从高烧昏迷当中醒来,与他展开最后的对峙,要么让他永远也不能醒来或是开口说话。这个问题无异于让她选择是否背叛母亲的责任。她曾经将自己光辉未来的一大半都倚靠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可现在呢,他成了万金花最大的绊脚石。


    万金花忽然呵呵地笑起来,她猛然发现自己过去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放弃依靠自己。在收获金白菜的迷梦里,在装下金铃儿和银铃儿的瓦罐里,在登临塔一层层的台阶里,万金花发现自己越来越成为一个枷锁满身的角色。


    “都是狗屁。”她对着窗户说道,“一个都靠不住,呸。”


    她看着仍在不时抽搐的小白菜,感到自己的灵魂沉重无比。


    万金花站起身来,在沉默中打开了最底层的柜子,从中取出几个深棕色的罐子,表明她已经作出了选择。这件事她在过去已经做过无数次,即便罐子上的标签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字迹,仅凭表面的触感,万金花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内容物。


    这个三勺,那个一勺,还有那个两滴,其实剂量配比并不重要,因为这些东西不管怎么调配,都有着同样的“疗效”——它灼烧喉咙与肠胃,饮用者会呕吐,直到他的口中除了组织液和鲜血什么都无法流出,他首先会想到迫近的死,再想到辽阔的生,然后他就失去了语言与交流的能力,成为一个不可逆转的哑巴。


    “唉。”万金花叹了一口气,“要是我和老娘一样,你早就活不成了。”她对小白菜说道。


    如果他没法吞咽,就要使劲捏紧他的嘴巴。万金花这样想道。


    她用拇指顶开小白菜的口腔,装着奇怪液体的瓶子已经凑到了他的嘴边,小白菜已经拼尽全力瞪大眼睛,在万金花看来也只是睁开了一半而已,“你要是我,早就活不成了!”万金花重复着这句话,闭上眼把药瓶灌进了小白菜的喉咙。


    小白菜发出“呼呼”的声响,好像一条恶犬在濒死前还想着驱逐领地中的入侵者。他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冒着泡,随便什么人过来一捏就碎成了粉。他关闭自己的喉咙拒绝吞下这不明的液体,万金花就张大她生了好些老茧的手掌来盖住小白菜的嘴,还托着他的下巴拼命地往前推,小白菜听到母亲说着:“我都留你一命啦,你也放过我吧!”


    咕嘟。


    药水落进胃里,血沫子涌上来,万金花听着小白菜恐怖的咳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