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观音

作品:《终南有花

    细密的雨打在衣衫上,谢柳裹着斗篷穿过街道,袖袋里的玉佩贴着腕骨发凉。


    潮生阁的牌匾在夜色中泛着血光,檐边系着的红绸被风扯得笔直,仿若悬在空中的残肢。


    “姑娘寻人还是寻物?”


    门房里转出个提灯小厮,琉璃灯罩上画着双鱼戏水图。


    谢柳嗅到灯油里掺着一股奇异的香,她遂在斗篷下扣住三枚银针:“劳烦通传,落英巷霍家来取桃花酿。”


    小厮灯笼突然坠地,火苗窜上谢柳袍角,她匆促旋身避开时,暗处倏然刺来九节鞭,鞭梢铁莲花直取咽喉。


    “太尉府的狗也配喝潮生阁的酒?”


    讥笑声从梁上传来,谢柳反手甩出银针,却见鸦青色衣袖翻卷如云,将暗器尽数收入囊中。


    “霍家的针,顾家的鞭,倒在我这戏台上唱起对台戏了。”


    执鞭人落地时,谢柳不由紧紧盯着他,只因这张脸与三日前刺杀霍凡的幽州刺客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多颗桃花痣。


    鸦青衣公子忽然闷咳起来,苍白的指节攥住心口的帕子,谢柳注意到他腰间悬着的药瓶,正是霍凡书房暗格里的小瓶罐。


    “千秋公子若肯借一步说话,或许能解了这每逢雨夜就发作的心疾。”


    她故意让斗篷滑落半寸,露出颈间的玉佩。


    待到琉璃灯重新亮起时,谢柳已坐在潮生阁顶层的楼间里。


    千秋公子蜷在软垫上,脚踝银铃随着咳嗽轻颤:“谢姑娘可知,此刻太尉府的人正拿着你的画像,在胭脂铺搜人?你既然来了,想来自也有你的理由,只是我向来不迎散客。”


    他指尖掠过香炉,炉中升起的烟被他细碾慢挑,凝成同样的‘卯时三刻’四个字。


    谢柳将凉透的茶泼在地砖上,水迹竟显出一幅太尉府暗道图:“公子既知我身份,也该明白今夜若不让我见到盲琴师,明日潮生阁私贩军械的密账就会出现在顾衡案头。”


    “好个玉石俱焚的法子。”千秋公子低笑,腕间银铃突然炸裂开来,迸出簇火焰舔舐墙壁,渐渐浮现出半幅溟月图,与谢柳怀中的纸卷严丝合缝。


    “还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好孩子,你猜为何潮生阁的暗道,与太尉府书房下的密室如出一辙?”他蘸着药汁在案上画了朵墨莲,“因为十二年前督造这两处的,正是一位你我皆熟知的旧人。”


    漏刻声里忽而掺进金戈之音,千秋公子神色骤变,扯过谢柳躲进衣橱间。


    透过孔隙,谢柳看见另一个鸦青身影跨进门来,腰间佩剑还在滴血,那人面容与千秋公子别无二致,只是桃花痣生在眉梢。


    “弟弟,你又把药渣倒在花圃了,喂给那些尸骨有什么好的。”阁主剑尖挑起千秋公子的帕子,“说过多少次,这些脏东西该埋在墨池底下。”


    他突然贴近衣橱,剑锋擦着谢柳鼻尖划过,“你说是不是,谢大小姐?”


    千秋公子推开暗格机关,将谢柳推进密道,在石板闭合的瞬间,谢柳看见他吞下整瓶药丸,眼尾的痣沾了血渍:“兄长,我们该清算下当年你给母亲下蛊的旧账了。”


    兄弟俩的笑声与剑刃相击声绞在一起,渐渐被水声淹没。


    谢柳脚步渐渐加快,密道尽头坐着个抚琴的白衣人,琴身嵌着七枚银钉。听到脚步声,他指尖在弦上一挑:“姑娘,可闻到什么花香?”


    谢柳举起玉佩的刹那,琴师站起身劈开琴腹,取出卷泛黄的天工谱残页:“阿姐临终前说,当双鲤重游墨池日,便是沧溟水竭时。”


    破晓的晨光渗进密道,谢柳展开残卷,发现边缘沾着抹胭脂,与霍凡珍藏的信如出一辙。


    琴师摸索着点燃了灯,火光里他的轮廓渐渐与霍凡所描述的某张面容重合,谢柳按住他拨弦的手:“墨幼安?怎么会是你?”


    潮声阁外忽然响起太尉府亲卫的呼喝,琴师将海防图塞入谢柳怀中,果断转身撞向琴身银钉。


    血溅在天工谱上的刹那,泛黄的纸显出水师战船的龙骨图样。


    “阿姐当年用命换来的秘密……”他倒在血泊里释然笑了,“终于……能沉冤昭雪……”


    谢柳忙攥着染血的图纸奔出密道,却正撞见千秋公子倚在廊柱下。


    他心口插着阁主的佩剑,手中却紧握个药瓶:“把这个,交给霍凡。”


    瓶底刻着小小的墨莲,与十二年前墨四小姐茶器上刻的分毫不差。


    翌日,谢柳混在运酒的车队里离开潮生阁,车辕上绑着的绸缎被风吹开,露出里面令牌的一角,正是昨夜太尉府亲卫持有的虎头符。


    晨雾漫过街巷时,谢柳在颠簸的酒车里攥紧了染血的图纸。


    千秋公子临死前递来的药瓶贴着心口发烫,瓶身上浮凸的纹路硌得人发疼。她闭目倚在酒坛间,忽听得外头更夫敲着铜锣唱道:“潮生阁里菩萨面,白日修罗夜神仙——”


    这俚语倏然勾出她来时好几日前在茶楼听来的闲话,彼时她扮作采药女,竹笠下压着霍府暗探的令牌。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茶客都屏息听着那桩奇闻。


    “却说潮生阁主有对双生兄弟,白日里那位活剥人皮点天灯,到了夜里却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老翁颤巍巍捧着茶碗比划,“上月我们幽州城南瘟疫,有人瞧见着那鸦青衣公子夜半在破庙施药,那眉眼慈悲得跟画上的药师佛似的。”


    谢柳当时正往药篓里塞止血草,见到茶寮外闪过抹鸦青色衣角。追出去时只捉到一缕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如今想来,那该是千秋公子发病时用来镇痛的药香。


    酒车碾过路的声响,渐渐与记忆里某个雨夜重叠。


    那是她少时那年,太尉府后巷总出现个药棚,有次偷溜出府,她亲眼见身着鸦青色的人蹲在泥泞里给乞儿接骨。


    那人侧脸映着灯笼暖光,鼻尖凝着的汗珠将坠未坠,恍若菩萨低眉时垂落的杨枝露。


    “公子为何夜里行医?”


    她曾隔着雨帘发问。


    身着鸦青衣的人腕间银铃轻响,将药囊系在小乞丐腕上:“因我见不得光啊。”


    回眸一笑间,她看清他眼尾桃花痣红得妖冶,好似菩萨被溅了滴心头血。


    酒车猛地颠簸,谢柳额头撞在车壁,疼痛激得目中清明。


    千秋公子咽气时的面容突然清晰起来,他唇角噙着笑,眉间三道褶皱却如莲台叠瓣。想来这般情状她原是见过的,是在皇城里佛堂供奉的水月观音上,他低垂的慈悲里藏着丝丝苦意。


    “姑娘,前头过水门关要查车。”驾车的老汉压低了声音,“您且往酒坛深处躲躲。”


    谢柳闻言蜷了身,鼻尖却嗅到千秋公子塞给她的药瓶正逸出异香,混着酒气竟无端催出段本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她作为客宾初入霍府第二年,上元夜偷溜去逛庙会,长明灯海里撞见个戴修罗面具,身着鸦青色衣衫的人,正往河灯里塞银票。


    面具掀开半寸时,她瞥见对方下颌有道新愈的疤,像菩萨玉被顽童磕破的缺口。


    “小妹妹迷路了?”那人递来盏兔子灯,袖口滑落寸许,露出手腕狰狞的鞭痕。


    她后来才知道,那伤痕是幽州巫族惩戒叛徒的刑罚。而今忆起,千秋公子执鞭的右手腕上,分明也有同样的印记,只是被帕子掩着,约莫是不想让谢柳瞧见。


    官兵查车的呼喝逼近,谢柳屏息缩在酒坛阴影里。


    忽有稚童哭闹声炸响:“娘亲看!莲花开了!”


    她透过酒车缝隙望去,见个身着雅青衣衫的人立在桥头撒纸钱,折成的莲花舟顺水流淌,正是千秋公子昨夜用来引开追兵的障眼法。


    那袭鸦青色的衣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谢柳却觉寒意刺骨。


    实在太像了,这背影与霍凡书房那幅未完成的工笔重合得分毫不差。


    画中执伞的墨四小姐回眸浅笑,伞下阴影里也藏着个模糊的鸦青衣的轮廓,似菩萨又似修罗。


    “放行——”


    谢柳不知为何,突然就顿悟了:千秋公子眼尾那颗桃花痣,与霍凡珍藏的信上残留的胭脂,原是同一种北元朱砂所制。当年墨四小姐及笄礼用的口脂,怕也是这般殷红如佛前赤莲。


    酒车驶出关口时,朝阳正破开云层。


    谢柳借着天光细看那药瓶,发现墨莲纹的叶脉里藏着行小楷:慈渡三十二愿。


    这是前朝高僧为解瘟疫发下的宏愿,刻在此处,倒像是某种自嘲的谶语。


    她忆起昨夜衣橱里的惊鸿一瞥,千秋公子吞药时脖颈绷紧的弧度,像极了庙会上看到的吞剑艺人。


    那些褐色的药丸,她在霍凡书房见过的,以曼陀罗花为主料,佐以砒霜镇痛,分明是饮鸩止渴的毒方。


    “他每夜救人时,都在慢性自戕,一点一点地走向死路。”


    谢柳摩挲着瓶身喃喃。


    茫茫雾散尽处,官道旁闪过座破败的观音庙。


    褪色的帷幔后,着了鸦青色衣公子给产妇接生的画面蓦地浮现。


    那夜暴雨如注,他跪在血水里剪脐带,鸦青衣下摆浸得暗红,却把最后的参片塞进产妇口中。


    乱世中,倒难能有纯粹之心。


    “为什么?”她当时攥着药箱追问,因为霍凡教她的,是人人皆生于欲,长于欲。


    有权势的,往往城府极深,难以碰触。


    千秋公子将婴孩裹进自己外袍,眼尾桃花痣在雷电中红得凄艳:“因我兄长白日造的孽,总得有人夜里来偿。我与他,他与我,本就没有分别。棋中人,戏中身,难以逃脱。”


    这话如今品来,竟与霍凡那句‘执子之人亦在盘中’异曲同工。


    酒车拐进林间小道时,谢柳摸到怀中的海防图。


    图纸边缘的胭脂印蹭在指尖,她鬼使神差地往唇上抹去,铜镜里惊鸿一瞥的红,与记忆中千秋公子咳在帕子上的血渍渐渐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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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他倚在潮生阁的阑干上轻笑,说谢姑娘可知自己像极了阿宁姑姑,那正是墨四小姐的闺名,亦是霍凡画中题着的‘阿宁’。


    林间起了瘴气,谢柳将药瓶举到鼻端细嗅。


    那香里混着龙脑的辛凉,这配方她在太尉府书库的幽州蛊经里见过,是专门克制双生蛊的秘药。


    若千秋公子与阁主当真是中蛊而非患病,那瓶里的药粉恐怕不是救命符,而是更危险的引子。


    “姑娘,前头岔路口往哪走?”老车夫突然发问。


    谢柳掀帘望去,见西边道上留着串湿漉漉的莲花灯,而草丛里却散落着染血的银铃,正是千秋公子昨夜戴的样式。


    这场景与霍凡教的‘阴阳局’何其相似,选生门则入死局,择死路反得生机。


    在她踌躇间,林深处传来孱弱的咳嗽声。


    谢柳握紧袖中银针跃下车,循声拨开杂草,竟见个浑身是血的鸦青衣衫的人倚在树根处。


    那人抬起糊满血污的脸,眼尾桃花痣红得刺目:“抱歉,谢姑娘,竟让你……咳咳……见了我这幅模样。”


    他攥住她衣角的指掌已见白骨,但掌心里却护着朵完整的墨色睡莲。


    谢柳忽的想起,十二年前的今日,正是墨家满门被屠的日子。


    而潮生阁密道里那架嵌着钉子的琵琶,琴腹夹层刻着的,正是‘四月初八,墨池莲开’。


    谢柳撕开裙裈扎紧他肋间伤口,血水渗过几重绢布仍止不住。


    千秋公子蜷在她怀里笑,唇齿间溢出的血染红了那朵墨莲:“姑娘可知,这花要开在尸骨上……”


    话音未落,林间惊起寒鸦,太尉府亲卫的马蹄声已迫近三里。


    “你没死就好,抱紧我脖颈。”


    谢柳将人负在背上,摸到他脊椎凸起的骨节间嵌着银钉,正与眼盲琴师撞向的银钉一模一样。


    霍凡曾说过,墨家机关术最高明的造物,是能将活人生机锁在七处要穴的‘七星锁命’。


    千秋公子冰凉的手覆上她眼睫:“我活不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谁,可我不在意,也不恨你。你往西南……咳……走七步……”


    他指尖蘸着血在她掌心画了朵莲花,正是潮生阁密道里那架琵琶的纹样。


    谢柳踏着卦位疾行,第七步落地时,腐叶下竟露出方青石井盖。


    井水寒彻骨,谢柳托着千秋公子浮沉在幽暗中。


    追兵的火把光晕染红水面时,她看清井壁刻满墨家机关图,最深处嵌着枚双鲤玉佩,与霍凡交给她的那枚恰好能合成完璧。


    “我原本的名字,是墨承意。”怀中人忽然开口,气息拂动她耳畔碎发,“与兄长墨承恩,本是墨家旁支。”


    井水漾开血色涟漪,他腕间银铃轻响,惊散一尾盲鱼。


    随着他的讲述,好似有十二年前的画面随涟漪浮现。


    谢柳仿佛看见两个总角孩童蹲在墨池畔喂锦鲤,穿鸦青衣的那个偷藏了块桃花酥给咳嗽的弟弟。


    然有黑衣人破门而入,兄长将弟弟推进莲池密道,自己却被拎着后颈提起,额角撞在假山上溅出血花。


    “母亲被太尉下蛊那日,兄长替我喝了一半毒酒。他们人人都说想要天下太平,可人人都想杀人,踩着尸骨上位。墨家也是如此。”墨承意咳得浑身发抖,薄凉的水悄然漫过了他眼尾桃花痣,“从此兄长他白昼为魔,我夜晚做佛,却都是你父亲的掌中傀儡。”


    水面上的火把光渐远,谢柳摸到他心口错位的肋骨。


    那里本该是七星锁命的膻中穴,如今银钉已断,想必是昨夜与兄长对决时留了余地。


    “他刺你这一剑时偏了半寸。”她蘸着井水在他掌心写"生门"二字,“你也未将药瓶里的断魂散倒进他酒盏。”


    墨承意笑了笑,道:“兄长他是怎样的人,我自清楚。姑娘可听过墨家双生子的诅咒?”


    他引着谢柳的手按向自己后颈,皮下埋着条游动的蛊虫,“母蛊在承恩体内,他若死,我便会成行尸走肉。”


    水波忽乱,井口垂下条缀银铃的绳索。


    墨承意将墨莲塞进谢柳衣襟:“那支水师的命门不在龙骨,而是在……”


    话音被剧烈咳嗽打断,他呕出的血里混着半片金箔,上面烙着太尉府的暗徽。


    追兵的叫骂声去而复返,谢柳咬牙扯动银铃绳。机关轧轧作响,井壁翻转出条密道,腥风里卷来潮水的气息。


    墨承意在身体余温消散前,咬破指尖在她眉心点了朱砂痣,含笑说:“姑娘,可不可以劳烦你替我看看,真正的潮生阁……”


    谢柳背着他爬出密道时,日光正刺破水雾。


    断崖下水师的战船列阵如黑云,而崖边石碑上印刻的"潮生阁"三字正淌下露水。


    她怀中人彻底冰冷下去,唯有那朵墨莲遇光绽开,花蕊里躺着钥匙,其纹路与太尉府虎头符渐渐重合,直至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