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枕戈眠(十)

作品:《为政

    端午过后,暑气一天比一天大。


    丹遥从冰鉴里盛出冰镇过的果子,放到书案上,李韫欢正在看新的奏疏,见状微一抬手,道一声,“你们都来吃些。”


    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抬起头对丹遥道,“再盛一盏,给霍校尉送去。”


    丹遥依言照做。


    没多久,殿外就传来霍闻的求见声。


    人一进来,手上还托着冰盏,单膝跪地道谢,“谢陛下体恤。”


    李韫欢手肘支着书案,单手托腮,看他掌心托着的冰盏,视线上移,忽然注意到他额头挨着兜鍪沿儿的地方渗出的汗。


    她诧异一下,目光稍稍往侧边移,又看到和他比以往红了许多的耳朵,轻笑一声,“一份冰盏而已,霍校尉这么惶恐?”


    跟着目光顺势往太极殿东堂方向一瞟,意有所指,“这个……也要回禀?”


    霍闻低下头,良久憋出一句,“陛下误会太傅了。”


    “既是误会,那你怕什么?”李韫欢直接抢在他还想说什么之前,直接下命令,“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不必专门进来叩谢,你看看,拖了这么久,冰都化成水了。”


    “是……末将这就出去用。”霍闻红着脸,快步走出去。


    隔着未关的一扇门,李韫欢看到霍闻并没有找个地方自己吃完,而是拈出一块后,依次递给值守的翊军郎,不知他递出的时候说了什么,那些翊军郎都侧身朝着殿内,行了个军礼。


    ……


    尚书台送来一批察举名单,李韫欢知道这些名单都是霍执带头筛查过一遍的,能递交到她手上,说明上面的人选已经能确认十之八九。


    名单下方随注相应的籍贯,她叫来廖春识,打算听听她的分析。


    廖春识不知在想什么,仍然候在她身侧,垂眸看着名单不语。


    “春识?”


    “陛下,”廖春识上前来,拢过衣袖,轻触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此人出身……”


    廖春识解说的语速稍稍放慢,因着曾跟在郑拙身边多年的关系,对天下士族多有了解,凡是能叫得出名字的,多多少少能找出其在朝堂上的关系网点。


    廖春识讲得很细,是全心全意为她解读的态度,但不知为何,她总有些出神。


    更确切的说,自从端午宫宴之后,她觉得廖春识,变了。


    “陛下可是累了?”


    恍神的功夫,听到廖春识问她。


    她顺势往殿外看,见已是暮色沉沉,殿内早不知何时点起多枝灯,她竟丝毫不觉。


    跟着便点头道,“是有些累了,这些且先放一放,明日再讲也不迟。”


    起身的时候闻到一阵香,她步子一顿,站定细嗅。


    这香也并非她平日里常用的,到这会儿注意到气味,下意识辨别其中用料。


    “陛下这几日似乎没休息好,春识自作主张给陛下换了香,这是清味香,可解暑气。”


    “香很好,”她想了想,道,“庾太妃如今应该更怕热,这香既能解暑气,你去送一盒,就说日渐酷热,请太妃注意身子。”


    “是。”廖春识领命离去。


    ……


    李韫欢着人去送香的时候,霍执正在嘉福殿饮茶。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嘉福殿中点着数盏灯台,宫人又奉上些果子,依次安静退下。


    霍执转头望一眼另一头的屏风,坐在后面的人影被灯火映在屏风上,看身形已有些笨拙,但姿态仍是端庄。


    坐在屏风后的霍嫣率先开口,“兄长今日忽然来,可是有事要吩咐阿嫣做?”


    “没有,你安心养身体,”顿了顿,霍执还是问道,“这段时日,可有旁人到过嘉福殿?”


    霍嫣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除了早些时候,陛下站在殿外远远的请过一次安,之后就不曾再听说外面来过什么人。”


    霍执点点头,嘱托道,“如今天热,你受不得热,但也切莫贪凉。”


    “兄长的话,阿嫣谨记在心。”


    霍执又确认了下屏风后面的人影,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如今,行动可还自如?”


    霍嫣似是不解他为何这么问,当即站起身,还在屏风后来回走了几步,“阿嫣一切都好,医官说,这段时间让我多走动走动,白日里我还刚绕着嘉福殿,走了几圈呢。”


    屏风上映出的人影看上去行动自如,没有丝毫迟滞感,在人影即将走到屏风边缘时,里面的人很自然的折回去,只偶尔有衣衫被惯性甩出去一点,露在屏风之外。


    “阿嫣,”霍执别开眼,“别怪兄长。”


    “我知道,”霍嫣的语气仍和方才一样温软,但细听之下就会发现,这其中包含着浓浓的疏离,之后说出的话就像一只钝刀子,不断地割着两人之间无形的血脉纽带,“我是霍家女儿,生来就是要承担霍家责任的,霍家需要出一个皇后,所以我进宫当了皇后,霍家需要一个带有天子血脉的皇子,将来他还要成为太子、新皇,我就也尽力为霍家实现。”


    “可是兄长,”也许是情绪波动太过频繁,霍嫣维持不住一直以来的温顺,语气虽依然还是软的,音调却沉下许多,“阿嫣有时候,也有所求,却不知谁会替阿嫣应下。”


    霍执看得清楚,有好几次,霍嫣似乎想起身走到屏风之外,与他对峙。但又倔强的把自己锁回屏风之后,拒绝与他见面。


    他垂下视线,看手中一直捏着的茶盏,里面的茶早已喝干了,剩下的一点儿茶底不小心扣出来,洒了他一手,“你说。”


    “这个孩子还有三个月就要出生了,我为霍家尽的责任也算尽到,之后,就不需要我留在宫里了吧?”


    “可以,”霍执说,“我答应你。”


    他听见霍嫣松了一口大气的声音,等离开嘉福殿时,他抬头看了看天。


    半个月亮挂在天上,即使有星子相伴,仍是孤零零的。


    其实看到霍嫣一切都好,他便能放心了。


    这几晚也不知怎的,他总做噩梦,醒来时觉得心慌,像有大事将要发生。


    隔日没有早朝,一干人在东堂商议过政务,霍执在东堂内又多留了一会儿。


    再去徽音殿时却扑了个空,连霍闻也不在,只有一队留下值守的翊军郎,为首的看到他,连忙说,“陛下早早就去芳林园采莲子了。”


    今日不是他授课的日子,李韫欢不在殿内也是正常,他想了想,也往芳林园那边走去。


    快走近芳林池时,忽听那边传来一片欢笑声,水面上划着几条小船,李韫欢换了一身利落衣衫,挽起衣袖,一条船划得飞快。


    往船身处看,那上面似是堆了几支荷花荷叶,大概还有几个莲蓬。


    她到底悠闲。


    这个想法刚自脑海中浮现,余光里又忽然瞥到岸边一个熟悉身影。


    下意识一皱眉。


    郑拙怎么也在这里?


    他迈步正也要过去,又见池上小舟从一片荷花里钻出来,船头的人一手持长篙,一手掐着一个莲蓬,看着是要奔郑拙去了。


    “陛下。”


    李韫欢刚刚给过郑拙莲子,手还没有收回去,就听到霍执的声音。


    她动作一顿,偏头看过去。


    霍执也是穿着公服的,看起来也是从东堂出来就往这边来了。


    跟着道,“太傅来的真巧,莫非是和郑太常约好的?”


    “凑巧罢了。”霍执神色淡淡。


    郑拙反倒要热络许多,“想来是郑某今日与太傅有缘,随便一走,竟能在此偶遇太傅。”


    跟着状似不经意的整理了下手上的巾帕,那里面包着李韫欢刚刚给他的莲子。


    霍执看到他的动作,眉梢微挑,也问李韫欢,“不知霍某可有打搅陛下的兴致?”


    “太傅前来,朕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觉得打扰。”


    李韫欢说着,朝身后招手,春溪连忙上前,将拢在手中的荷花荷叶都奉到她眼前。


    她从中挑出一支开得正好的荷花,拿给霍执,“莲花出水清濯,正配太傅。”


    那的确是一支清到极致的荷花,但不知怎的,在霍执看来,粉白的花瓣好像凭空染上一层妖冶,张牙舞爪的,恍若挑衅。


    而这次送给他一支荷花的人,此刻笑吟吟同他道,“太傅既然在此,不如就请太傅再留一会儿,我有些事想向太傅请教。”


    霍执出宫回府时,夜色沉沉,霍持才从城外回来,专门等在宫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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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回去商议都来不及,直接在路上手捧烛台,将一份密卷展开给他看。


    是各地州府招募兵丁的事。


    今年州府的阴阳账册比往年更加悬殊,且蔓延之广,连兖州所在的三州都隐约有了苗头。


    霍执两指捏着密卷一角,神色冷然,“留在兖州的人,还真是大胆。”


    兖州是霍氏根本,这群蛀虫,竟胆大包天到打起根基的主意。


    霍持压低了声音,“兄长,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支持,那些人不敢如此动作,我查到的内应还没等进京就断了线索,看样子,他们和霍阵也有些关系。”


    “只一个霍阵,构不成气候,”霍执阖上密卷,“再耐心等三个月,等皇子出生,寻个由头,查办族中那几个老的。”


    然而回府后没过多久,有人秘密来秉,庾太妃情况不对,即将生产。


    霍持先急了,“兄长,不能让庾氏抢先——”


    庾弗和霍嫣是同一时间有的身孕,霍家严密看护霍嫣时,对庾弗也有过监控,无论如何,庾弗可以生产,但不能生在霍嫣之前。


    “而且郑拙已经在拉拢庾霁,庾微如今虽然下狱,罪名未定,但庾氏在朝中仍有门生故吏,如果让庾氏抢了先,郑拙会立刻和我们撕破脸!兄长,如今之计,只有赌一把。”


    霍执控着思绪。


    情况紧急,形势危急,内忧外患。


    是要赌。


    霍嫣和庾氏如今都是七个月身孕,常言七活八不活,赌这一局,成,母子安康,即便失败,也不过是得个体弱的早产儿。


    至少都能活着。


    “给嘉福殿发信号,”他沉着安排着,“让稳婆催产,另调三百虎贲军围住庾太妃处,里面需要什么可以给,但人不能出来。”


    消息发出,剩下的时间就是等。


    一直等到天色将明,有人跌跌撞撞跑来报信,“秉太傅、大将军!宫中急讯,太后薨了,皇子……”


    霍持见报信之人停顿,抢上前去揪住来人衣领,“皇子如何?”


    “皇子夭折。”


    完了。


    “那边呢?”霍持嘶声喝问。


    “庾太妃难产,也、母子俱亡。”


    全完了。


    霍持松开那人衣领,茫然看向霍执,“……兄长?”


    “进宫。”霍执咬牙走出去。


    此时消息也传到府中各处,没走出多远,就被闻讯而来的霍阵拦住,“霍执!你干的好事!”


    “霍持,”霍执挥开他,头也不回的道,“看好这些人。”


    霍持应下一声,吹响哨子,虎贲军立即封锁霍府上下,另有人快马加鞭跟随霍执疾驰进宫。


    在通往嘉福殿的一路上,霍执把所有的事从头到尾细细捋过。


    所有的事都无懈可击,所有的安排都顺利行进,就连庾弗那边也并没有传出过她身体有恙的消息。


    为什么今晚这么突然?


    行至芳林园附近时,他的步子猛地一顿。


    唯一发生在计划外的,是李韫欢和郑拙在芳林园相遇,当时她给了郑拙莲子。


    莲子……


    莲子!


    “去查,郑拙今日得了几颗莲子。”


    宫中密布各家眼线,凡是发生在宫里的事,不出多久就会被宫外的人知道,但要查清莲子数量,还是头一遭。


    “太傅,应该是三颗莲子。”


    三颗莲子。


    霍执只觉得一股冰寒之意从头顶向四周蔓延。


    千秋门之变是在腊月,那时他得到的消息是,霍嫣、庾弗均有两月身孕。


    腊月至今,五个月整,如果是七个月的胎儿,此时搏一把,是能活的,但八个月的不行。


    今夜两人谁都没活,而她给了郑拙三颗莲子,只能说明……


    从一开始,无论是霍嫣还是庾弗,她们都已有三个月身孕!


    从一开始,她就算好了这局棋,骗了他!


    而他竟轻易信了。


    他目光远眺出去,望向徽音殿的方向。


    该说什么呢?


    说她,不愧是他决定去教的学生?


    还是……恭喜她,蛰伏至今,终于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