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番外 · 东风不语沈郎意

作品:《重生后他们都火葬场

    我名沈廷遇。


    我已记不清,与卫承义初识于何年何月。


    我沈氏一门,声望显赫,位列辅国公,然家父早逝,自幼便唯祖父相伴。


    卫承义乃世交同辈中唯一愿与我亲近之人。虽长成后他极力否认,然年少时每见我,便追着我打,口称要“演练打仗”。我为北夷,他作大将军,气得我七窍生烟。


    可到底不如他家中本就多是兵痞子,我需慎独守礼,自小谨言慎行,连句粗话都骂不出口。


    旁人顾念辅国公之威名,唯独卫承义四肢发达、心直口快,言语无忌,从不觉得冒犯于我。


    因而自垂髫之年,我与他相识相交,若他至今尚在,也已近三十载光阴。


    我祖父,辅佐天子四十年,为人清廉;我父亲亦是一位清正之臣,然却不明不白地亡故。


    祖父对此讳莫如深,只言染病无救,匆匆辞世。我倒觉,祖父能为良臣至今,并非奇事,只因当时那位天子,也是明君。


    而今偌大沈府,如同这大曜朝廷,昔日光芒再盛,终究敌不过残阳西坠。


    腐朽与死气缠绕在祖父身上,至某日悄然辞世,临终只留一字:“忠”。


    我将此字悬于书房案前,每至批卷理事,必凝视良久。


    卫承义素来不喜此字。


    他是武将,当年的武状元,言语却粗鲁直白,翘着腿大笑:“你那祖父,这么多年,到头来只记得一个‘忠’字?愚忠亦是忠,可这等忠义,究竟有何用处?”


    我听他这话,倒也认同几分。


    祖父或许是真的老糊涂了。卫承义虽不以聪慧见长,然此等浅理,倒是看得通透。


    而今的大曜,似已气数将尽。


    今上愈发沉迷寻仙问道,调动锦衣卫与东厂四处搜罗所谓异人高士,欲求长生,苟延残喘。


    我却以为,尚有求生之心者,终有转圜之机。


    是以立志清君侧,将那一众祸国之小人,一一铲除。


    祖父殁后,我为沈家本支独子,仕途顺遂,迎娶芷荑为正室,不久便得一女。至二十五,已拜为户部侍郎。


    然户部诸人不知缘何,似有意避我,每日所交予之事,俱是些无关轻重、清闲敷衍的差事。


    时任尚书马大人,生得一副弥勒佛相,笑语之间,话语弯绕,令人难以捉摸。凡属户部要务,赋税之账、各项案牍,若我稍有探询,便有人百般遮掩,藏头露尾。


    户部中我唯一谈得来的是孙怀英。


    他任职员外郎,虽职名不低,可于一位在户部蹉跎近二十载的旧人而言,未免显得过于沉滞。


    他为人寡言,可每见我受掣肘之时,便会来与我闲谈几句。我曾问他,是否识得家父,他却闭口不答,只低声叹一句“可惜”。


    他与马尚书素来不睦,凡马大人欲与我言语,他便远远避开,神色颇为复杂。


    那年春日,圣上昏聩日甚,忽下旨命我与孙怀英及户部几位主事官员,南下江南查勘税田。


    我等一行启程,至吴城近郊,途遇乱匪突袭,车马倾覆,人仰马翻。同僚多人重伤不起,官册尽失。


    一整行人,最终仅我与孙怀英苟延残喘得以幸存。我所受不过皮肉之伤,尚可行动;孙怀英却不幸折了腿,自此行走艰难,步履跛斜。我们寻得乡间郎中略作处置,勉力前行,终至吴城。


    吴城,便是我等所能抵达的极限。


    我知吴城尚有沈氏旁支,虽素无深交,终归同宗,幸得栖身一宿。彼时四野动荡,流民横行,昼夜不得安生,然有此暂居之地,已属不易。


    吴城素来潮湿阴郁,那时孙怀英面色愈发难看,低声对我言:“此地不可久留。许多事,门道太深,沈大人若还想保命,便莫趟这滩浑水。”


    我不甚明其言中所指之忌讳,但眼见民生凋敝,心中愤然,恨不能即刻快马加鞭回京,与马大人同上奏疏,陈情天子。朝中诸公远在九重,难得民间实情;我既亲历于此,便当有所作为,不枉此行。


    我将此志告之于孙怀英。他并未多言,只是沉默片刻,良久才道:“你行事这般,也像极了你父亲。”


    我即刻笑答:“那是自然。沈氏世家,代代清廉,忧国忧民,自当如此。”


    彼时我心有所感,只觉祖父所留之“忠”字,或许并非忠于君王,而是“忠苍生”。


    孙怀英闻言,只是淡笑道:“水至清则无鱼。沈郎,凡事莫要太过用心良苦,反叫自己置身险地。”


    我自知此理,然转念又想,若连我这等人都不肯为之,那百姓,又该依仗谁?


    也正是在那时,我初见魏贞。


    他年不过弱冠,随当时东厂都督而至。身形清瘦,面色晦暗,目光沉凝,寡言寡语。


    我早年曾见过他一面。那时他之事闹得满城风雨,连祖父亦曾私下叹息几声。


    原欲趁机与他攀谈几句,却发觉他对旁人全无理睬之意,整日只与东厂随从厮混,神情冷漠。


    我心中不忿,暗自怒其不争:一个读书人,虽说受了劫难,但怎可堕落至此?


    如今世道飘零,君上沉湎方术,朝纲日颓,而东厂者,助纣为虐。


    他魏贞,曾也有志于仕,胸怀济世之志,缘何竟与这些阉宦同流?


    不知出于何种念头,我终究去寻了他。


    “魏贞,你便甘心屈身于东厂?”我质问道,“你昔年所念济民扶世之书,今日安在?你心中那一点家国之念,又安在?”


    他神色忽变,面上骤显异样,阴沉至极。


    他生得极好,五官秀丽,几与女儿家无异,年纪又比我小。我们从未交谈过,但自那桩旧事之后,他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愈发寡言阴郁,叫人看不透。


    我本以为,他与我志同道合,只是迷失一时,即便受了宫刑,只要心怀壮志,也可做出一番成就。


    未料他竟低低笑了,笑声渐大,唇角扬起讥诮的弧度。


    笑意之下,某种我一时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如今想来,那目光却无比熟悉——


    他是在恨我,抑或是恨着我所代表的一切。


    当时的我却不曾明了。


    我当时不过是天真地追问:“你此次至吴城,眼见百姓潦倒困苦,心中难道不觉可怜?你身居东厂,深得圣眷,理当进谏劝诤,何至于此?”


    魏贞却将我驱出门外。临别前,他看着我,语气冷冽,笑意古怪:


    “你怜他们,可谁来怜我?”他低声道,“世道如此,强者为王,弱者恒亡。他们活不下去,是他们的命。”


    我只觉他已被东厂那班妖言惑众的宦者带坏了,心中愤懑,却再难与之多言。自那日起,他闭门不出,我亦无缘再见。


    随着在吴城停驻日久,我渐觉此地形势盘根错节,远非初来时所能窥见。天灾起为引,人祸至成难。赋税繁重,佃户揭竿求生,终竟无人理会。


    至有老者撞死于衙门之前,骨肉腐臭,尸陈阶下。衙内高堂之上,青天老爷却正杯盘交错,歌伎佐觞。


    东厂在吴城掌控钱庄诸业,打着为天子访仙寻道的名头,实则处处搜刮利薮。


    江南吴城,本为漕运要地,商通南北,原该民富仓盈,如今却怨声盈野,市井萧然。


    我愈发查探,却发现账目对不上为小,然那一桩桩、一件件牵涉漕运、钱庄、粮田的事务,却如蛛网密布,层层设障。从下至上,官商勾连,就连沈家旁支都皆欲从中渔利。


    连那一贯笑面逢人的杜徽,闻我探问,也只笑眯眯劝道:“沈大人,何苦自寻烦恼?”


    芷荑之手帕交,漕帮帮主之妻顾流音亦来劝我。她言辞柔婉,语气却冷,直言若我执意追究漕帮之事,便不必再认这份情分;若能就此罢手,尚可相安无事。言语之中,针锋暗藏。


    可我心中不甘。


    孙怀英的伤势日益沉重,吴地潮湿,他终染风寒,久病不起后客死异乡。临终前,他执我之手,声音嘶哑而微弱:“沈郎,你还年轻,莫违天命。忠于天子,自可保全。”


    我未曾多言,只是将他葬于吴城。他无甚亲眷,孤身一人,与旧时的我别无二致。可如今的我,已有家室。


    芷荑温婉柔和,我却总觉自己言语拙涩,怕说不出她愿听的话。我与她彼此之间,虽无甚交谈,然自初见之刻,我便知她应是我的妻。


    她应有一段美好、绵长的一生。


    芷荑似心有介怀,可我却从未有机会告诉她,我早就知道她并非真正的江氏女。


    自从我十二三岁,于吴城同她惊鸿一瞥,我就记住了她。


    漕帮的孤女,有仪。


    我知她名叫有仪,也曾唤她阿仪,但是她似乎有些惶恐和害怕,让我还是唤她芷荑。


    我并不在意。


    她是芷荑还是有仪,都是我的夫人,我的娘子。我不在乎这些,也知晓她早年动荡,因此如今只求她能一生顺遂喜乐。


    祖父教我立身为君子,却未曾教我如何待情之所钟。


    我唯有埋首公务,只盼能重振辅国公府昔日声威,她或许,亦会因此欢喜。


    我那女儿,亦极聪慧,只叹非男儿身。若是男儿,我定会如祖父教我那般,亲自调教、传授规训。可她是女儿家,我便想着,日后当择一良婿,使她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


    朝中虽有女官之职,镇北军亦设女将,卫承义曾说女儿家亦可驰骋沙场,可我仍愿她无忧无患,安稳顺遂,莫与风浪相逢。


    是以,我必须努力。


    我不愿,她长大的世道仍如今日一般。


    回京之后,我入宫求见。圣上正于书房中逗弄年幼的二皇子,笑语盈盈。其侧坐着谢氏,乃当今宠妃,姿容冠世,我却不愿多看。她与陛下情事纠缠,搅得后宫不宁。书房原非妃嫔可入之地,陛下却浑不以为意。


    我陈情已毕,圣上只淡淡丢下一句:“此类折子,往后便不必再呈了。”


    我尚欲再言,却见魏贞手持药盒入内,当他自我身边掠过时,嘴角勾起,低低地发出一声我听不清的轻笑。


    耳畔便传来谢氏的娇笑浪语,笑声细而尖利,穿耳而入,叫人头痛欲裂。


    可我终究未曾放弃,仍是一次又一次上疏进言。我本知天子必不悦,却未料马尚书亦生不满,渐将我手中职务一一剥夺。


    户部本就清闲,自此更无所事。孙怀英已逝,无人与我言,厅中亦多闲言碎语,耳根难清。我总觉账目混乱,若得一分实权,当可循迹查明,将勾结之事一一呈于圣前。


    陛下见了实证,或许便能醒悟。


    遂我暗中着手,探查户部往来。然终因触怒圣颜,被贬至荆楚为官。


    三年光阴,抽丝剥茧,其间所见所闻,令我悚然。


    流民自成一脉,所求不过一纸入户之名,却反被视作祸根,连带着屡遭围剿清除;而那杜徽与一众商贾,所作所为,已非止于搜刮民脂,而是在暗中与外族往来,从中牟利,动摇根本。


    查案途中,多有权贵以言辞试探、礼物示好,我一一婉拒,面上无声,心下却愈发迷茫。


    愈近真相,愈觉四顾无援。


    卫承义远在北境边疆,屡退北夷,声威日盛,真真以身报国。而我困于文案,踽踽独行,心志日耗,毫无寸功。


    魏贞却在这三年中青云直上。督主身亡后,他遂执东厂牛耳,权势滔天。二皇子年岁渐长,眉眼竟渐现胡人之相。


    我起初不敢深思,可终究难掩心中惊疑。皇嗣渐成,而我已暗投大皇子之侧,冀图一线清流。


    魏贞频频出入谢氏宫中,原本不敢多想之事,线索渐明。


    我至此方惊觉,谢氏之意,竟大得如此!混乱皇脉,搅动根本,此乃国祸。我遂打算不惜一切,也要将此事揭破。


    然我心方起,圣意已变。


    皇帝起了疑心。


    魏贞终又来见我。彼时距我上次与他言语,明明不过三载,然其气度,却已判若两人。


    他依旧面若好女,但装束却大为不同。他手执拂尘,言谈举止尽是“咱家”口吻。


    若说往昔尚存几分旧时风骨,如今的魏贞,便是活脱脱一名权宦,举手投足,俱是诡谲奸滑之相。


    仿佛他自出生起,便是为了做这太监。


    魏贞对着我笑,慢条斯理地问着大逆不道的话:“沈廷遇,你究竟为何而活?是为这四海黎庶,抑或那已然昏庸的天家?”


    我终于明白,卫承义还是想得太浅。


    祖父所言之“忠”,并非忠于万民,而是忠于一人。


    忠于君王。


    这是天子的江山,愚忠也好,奸忠也罢,若欲保身明哲,免如父亲那般早殒于非命,便唯有顺势而为。


    守住这“忠”的表皮,行走世间。


    这道理我皆已知,可我终究无言。


    我看着魏贞,低声问他:“都督大人,又是为何而活?”


    他仍旧含笑,将一纸文书轻轻推至我案前。


    “沈大人,”他说,“荆楚山恶水险,刁民横生,你这般惊才艳绝之人,困于此地,岂非暴殄天物?”


    我低头望去,那是漕运都督的任命书。


    我沉默未语,他却步步紧逼:


    “沈家本支人丁单薄,若沈大人、沈夫人,乃至那位沈小姐……都出了岔子,宗族中旁支却还有许多人,可补此缺。”


    我陡然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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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可恶毒至此?”我怒极而斥,几欲失控,恨不能唾死他,“她们素不知情!这桩桩件件,皆是我一人所为,与她们何干!”


    魏贞却笑得更甚:“沈大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真查出个‘罪大恶极’,株连九族,亦不过一道诏书罢了。这般浅理,你如何不懂?”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沈夫人养尊处优,本应有一世安稳,沈小姐亦是金枝玉叶,可若成了罪人的女眷,啧……怕是连几日都熬不过去罢。”


    他脸上的笑毫无暖意,但我知晓他身后暗处藏着的喉舌与刀剑,却比那笑还冰冷。


    他乃圣上心腹,恩宠日隆,又与谢氏纠缠不清,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敢与之抗衡。


    我终是接下了那纸任命,重返京城。这一回,我比从前攀得更高。


    从那日开始,我成了局中人。


    我冷眼旁观诸般丑态怪象,终究也难逃其外,成为这吞人巨网中一枚结纽。


    金银财帛近在咫尺,我却从未伸手,不是不想,实是不敢。


    若真收了那些东西,是否便意味着,从此就要被这网缠至死,再也脱不开?


    未及数年,卫承义即被以谋逆之罪赐死。他的罪名居然是勾结外族,镇北将军府遂成朝堂笑柄。


    卫承义认了罪,未作半句辩解。


    魏贞与我言,当日他跪于御前,模样凄苦,唇边竟无一言。


    魏贞说,他最终允了卫承义一事。他放卫昭一条生路,容他出京,但须一生背负“罪人之子”的名头。


    镇北将军府唯一血脉,卫小子卫昭,幼时与清和青梅作伴,两小无猜,原是门当户对的良缘,至此也化作过眼云烟。


    那位曾与我谈笑风生的故人,卫家那满腔热血、意气风发、舞刀弄枪的武状元,似乎在被北境的铁马黄沙吞没之前,先死在了权力的刀下。


    而我袖手旁观,什么都未曾做。


    此亦是我所负诸多罪愆中,难以细数的其中一桩罢了。


    卫承义死得狼狈,卫昭流放离京,卫氏一门凋零未尽,风声犹在,先帝却忽颁赐婚之诏,将清和许配于二皇子。


    我再回首,已无归途。


    太子以“辛秘”之事被除名,圣上龙体垂危,江山将倾,二皇子看似成了唯一出路。我遂转身投其麾下。


    却于某日殿前偶遇三皇子。


    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之中,我竟隐隐看见了昔年那位英姿勃发、尚称英明的天子之影。


    三年后,他登基。那一日,我立于丹陛之外,望见他披金而立,气象万千,心中却只余一片空茫。


    原来,我已行至尽头。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悔意。


    随之而来者,是新帝雷霆整饬,清洗旧弊,彻查景和军饷积案,竟连卫承义一案也得以平反。


    卫昭复登镇北之位,那正是卫昭和卫承义昔年最渴望肩负的使命。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当年那二十五岁的沈廷遇,梦寐以求之事。


    若是当年,我能再多与魏贞周旋片刻,未踏错那一步......


    如今的我,可还得侍于明君之侧,效一己之忠?


    然因已成,果已结。


    我只当这是报应。


    后来,我悄然寻上当年因贪墨之罪而族灭的肃王之子。


    那人吊儿郎当,举止轻佻,洒金如土,只叫我断了同杜徽的来往。


    他语气轻慢,面对我的恳求,既似允诺,又似未允。他嘴上说着要我的钱财,可却从未真正来讨。


    他只对着我说:“人欲终不敌圣意。”


    我这才惊觉,穷我数载心血,终究未走出祖父那枚“忠”字的桎梏。


    那“忠”究竟为何?


    是愚忠,或奸忠?


    是忠于苍生、忠于本心,抑或忠于那荒唐至极、九五至尊的一人?


    我翻遍史册与经籍,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君君臣臣、君臣有义。


    可我眼中所见,唯有臣子之哀怨、百姓之哭嚎,和那沉沉不绝、刻于血肉骨骸之上的人间之苦。


    我做错了事。


    但是却不知道如何弥补。


    素来知书达礼的清和,如今却行事张扬,音容举止愈发陌生,竟连顾流音也与之来往。


    我本以为她被顾流音哄骗,后来却听闻她只为查探那我不愿提起的过往。


    起初我心中惶然,觉她陌生;可不久后,却又觉她熟悉得令人发怵。


    那是曾经的沈廷遇。


    是昔日未曾走错,尚未被魏贞牵制时的沈廷遇。


    可她本不该涉入这浑水之中。


    知得越多,陷得越深,最终难以脱身。


    她本可闭耳不闻那些哭喊,安享沈氏荣宠,或依附瑞王府之势。


    高门贵女惯以循礼为安,这世道也向来不容出格之人。如此度日,未必风光,亦不至潦倒。


    可她却听见了。


    而一如当年自京师南下的我一般,一旦听见,便再难忘却。


    直到吴城的消息由世子带来,我方知她终究还是走上了我曾踏过的旧路。为那所谓真相,为心中不能割舍的软肋,她离了瑞王府,也断了与沈氏的牵绊。


    可我心中隐隐觉得,她所求之事,远不止于此。


    我亦早已做下决断,彼时与世子言语良多,如今早已记不真切,唯有一点,我心中明明白白——


    此生,怕是再无缘与芷荑见面。


    她是我这尘世最放不下的一人。


    我原想,再唤她一声“夫人”,可直至此刻,我才恍然自己这一生,汲汲营营,步步错、步步乱,所负之人,竟还是她。


    她若为诰命夫人,尊贵无虞,或可免受轻辱。


    我于是当着天子的面撒下最后一个谎,亦是押上最后一局。


    我说清和已殁,不在人世,我和她心中唯一挂念的,就是芷荑。


    不知是否错觉,那九五之尊眼中似有水光一闪,然极快便敛去神色,悲喜难辨。


    圣上言,此事至此为止,允封芷荑为诰命夫人。


    最终,他只道:“朕自会寻得清和。”


    毒酒终被奉上,我未曾迟疑,一饮而尽。


    至于身后之名,世人如何评断,天子又如何清算沈氏旁支,我皆不复关心。


    ——我是个罪人。


    趋途失脚,误国误己。


    今生既悔,倘能再见春风,愿为江南一吏。


    效范伯之志,携芷荑泛舟湖上,箪食瓢饮,案牍清白,心口如一。


    途中得遇知己数人,心中不负黎庶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