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番外 · 人间不识有仪名
作品:《重生后他们都火葬场》 我本名有仪。
自幼在吴城街头长大,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跟着漕帮的徐大娘与顾流音一同过活。我们在街巷叫卖过馄饨,也做过卖花女,在码头搬过货,挑过水。
吴城原本尚称富庶,徐大娘年轻时也是见过些好光景的。只是如今,街头巷尾多是饥民饿殍,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我能有处落脚之地,跟着徐大娘做点小买卖,还有顾流音作伴,已觉心满意足。
顾流音与我一同长大,几时被徐大娘收留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我识事起,她便在我身边。直到我十岁,我们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漕帮里的老人们也都认得我们,唤我“阿仪”。
顾流音脾气不好,虽是个小姑娘,却火辣得很,遇事不肯吃亏,谁若说了句不中听的话,她便张口回骂。她生得俏,又聪明伶俐,漕帮众人都宠她,倒也没人真与她计较。
我却比不得她那般伶牙俐齿。生性腼腆,见了生人总觉拘束。可她爱往外跑,空下来就拉着我在街头巷尾疯跑。旁人看去,也不过是两个疯丫头在吴城里满街乱窜罢了。
那时,我与她一道寄身在徐大娘的馄饨铺下。大娘卖吃食,我们帮着吆喝、和馅、跑腿,一日三餐,图个饱腹。那时虽贫,却不苦。只要天还亮着,就还有活路。
如今想来,那段光景虽说艰难,却是我最无忧的时日。
后来我渐渐长大,年岁近十二三时,徐大娘的生意便渐不好做了。她只得跟着漕帮的人出船,替他们洗衣做饭,挣点辛苦钱。那馄饨铺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吴城里达官显贵不少,富商巨贾也多。我和顾流音常常悄悄议论:他们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怎就能活得那般自在、无忧、风光体面?
我们想不明白,便开始做梦。
顾流音说,等她将来当了漕帮帮主,发了大财,要给我买最好看的新衣裳,让我天天吃热腾腾的馄饨。
我只是抿嘴笑,心知她这话多半是说说罢了。她向来三分钟热度,怕是过不了几月就抛到脑后了。
我原以为,这样清贫却安稳的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却不曾料到,那日的变故,如惊雷一般,打破了我所有的梦。
那日其实不过是寻常一晨。我年方十三,正倚在馄饨铺前,街上行人稀疏,生意冷清,我托着腮出神,眼神落在远处一辆华盖锦饰、极其华贵的马车上,缓缓朝这边驶来。
顾流音恰巧从铺子一侧抱着一袋面粉奔回来,步履匆匆,未曾看清前路,那马车骤然勒缰,堪堪在她面前停住。
我心头一紧,几乎要跳出胸口,忙不迭起身去拉她。却见那赶车的车夫仰着头,一副目高于顶的模样,鼻孔朝天,眼神里尽是轻蔑,像在看两条拦路的野狗。
那眼神,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是看狗的眼神。
他冷笑着,呵斥道:“好狗不挡路!滚开!这是江府的车,也敢拦着?眼睛若是没处使,索性别要了罢!”
顾流音当即炸了,怒声回道:“你嘴倒是脏得厉害!凭什么如此辱人?”
我被吓了一跳,急忙拉住她,小声劝道:“流音,莫要与他们争执——”
我们斗不过这些权贵之家。江氏在吴城声名显赫,连官衙里都有人,岂是我们能得罪的?
顾流音咬紧牙关,强压怒火,终究没再出口,只是那双眼死死盯着那车夫不放。马车稍稍停顿,车厢中忽然传出一声娇音。
那是个少女的声音,尚带稚气,听来年纪与我们相仿,却透着漠然冷意。
“怎的耽搁许久还不走?”她语气轻慢,“有拦路的,便碾过去罢了。你磨磨蹭蹭做什么?我与子度哥哥还赶着回江府呢。”
语声清脆,语意却叫人心寒。
车夫忙堆起谄笑:“是是,大小姐,小的这便——”
话未尽,只见车窗帘子被人一手挑开。
顾流音抬眼望去,我也下意识抬头,正欲低声劝她莫要直视车中贵人,却见车内坐着一位少年,年约十二三。
他眉目生得极俊,清朗挺秀,神情却带着些许不悦,仿佛一道光从帘后透了出来。他束着额带,眉头微皱,眼神澄澈又克制,举手投足尽显清贵气息。
我心中一凛——这少年既能同江家千金共乘马车,身份定然非凡。若他动了怒,我们往后在吴城街头,怕是连立足之地都难。
我几乎要跪下求饶。顾流音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可我骨头软,只想求个饶命,不求别的。
我低着头,刚欲开口,那少年却已出声。
他说的话,着实出人意料。
“你们江家的人,皆如此么?”他微蹙眉头,语气冷淡地问身旁的少女,“对百姓如此颐指气使,倒叫我没想到,江氏这等世家,竟也能心胸狭隘至此。”
我下意识抬头,只见那位少女朝我斜了一眼,眼底满是不耐与厌弃。她确实生得极美,是个好看的美人坯子,但她的眉眼间,却莫名透着几分熟悉。
彼时我尚不知那熟悉之感自何而来,如今回想,才觉恍然。自那一刻起,我便已与她有了几分相似。
少年言毕,转头吩咐车夫向我们赔礼。那车夫面带不甘,可碍于少年的身份,也只得闷声道了句“对不起”。
少年复又看向我,微微一笑,轻轻颔首,便随马车缓缓驶离。
我自那时起,便记住了他。
我记得的,并非他的眉眼清俊,也不是他对我施舍的几句好话,而是他身上那份“干净”。
他的衣衫整洁,举止从容,目光澄澈而平和——眼神里没有困兽般的挣扎,没有市井人生的疲于奔命。他生而安稳,举手投足间,皆是养尊处优的模样。明明是个好人,也帮了我,却不知为何,我心底仍升起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我是个孤女,无父无母,只有徐大娘和顾流音。可在许多个半梦半醒的深夜里,我也曾偷偷想过——
若我也是那样的人,是不是便不用四处奔波?
是不是也能拥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而非“阿仪”?
是不是也能坐在那样的马车里,高高在上地丢下一句话,便可叫傲慢的车夫伏低赔礼,而我只需颔首浅笑,从容离去?
我不知这份怨意从何而来。那少女对我冷语相向并不出奇,那少年更未有过错,反而帮了我。可我终究还是不甘。
顾流音是唯一懂我的人。她听罢此事,十分赞同,还与我悄悄咒那些有钱人吃饭噎住,或上茅厕时失足落坑。
“他们活得那般顺当,”她撇撇嘴,“倒霉一下,又如何?”
我只抿嘴而笑。
那时的我还不知,命运很快就会给我一个答复。
那日,街口突起骚乱,地痞闹事,铺中只剩我一人看摊。我正要避开,却被一名五大三粗的壮汉拽住。他身上脂粉气极重,一靠近便令人作呕。
他凑近来,笑得邪气:“小姑娘,想往里躲?跟我走罢。”
我拼命挣扎,根本逃脱不开。心底一阵绝望,忽然远远看见顾流音朝我奔来。她虽聪明,却哪里敌得过这般壮汉?我一边颤抖,一边大喊:“快跑!快去叫——”
话未说完,那壮汉便猛地捂住我的嘴。我欲呼救,却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昏迷前,我仿佛还看到顾流音在对我说些什么,可我早已听不清了。
再睁眼,我已被带至佳人馆。香雾迷人、脂粉扑鼻,我尚未回神,便已身陷其中。
一名浓妆艳抹的老鸨朝我笑来,目光像在挑拣牲口。她拿手帕掩嘴,丢下一句:“把她洗洗,太脏碍眼。洗净了,再送来我这里。”
立刻便有两名力大侍女将我左右拖住,带至偏院。我被丢在院中,她们离去准备热水。
我四顾张望,却见对面屋中,有一女子正倚镜而坐。
她神色清冷,双眸迷离。可当她看见我,神情忽然一变,明显愣住了。
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喊她:“姐姐,姐姐,救救我!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想回家——”
她整个人仿佛颤了一下。
那年我十四岁,早知些男女之事。虽曾有食客轻薄,皆被顾流音骂走。毕竟我们靠着徐大娘的铺子,背后还有漕帮,寻常人不敢轻举妄动。
但佳人馆不同。
这里服侍的是达官显贵、权臣贵胄,他们根本不惧漕帮。更何况,我只是个孤女。
我几乎要绝望。
却见那女子忽而起身,快步走来,抓住我的手,声音低却坚决:
“快跑。”
“能逃多远逃多远。”
“还愣着做什么?出了院门往左拐,跑得越远越好!”
跑得越远越好。
我顾不得一切,撒腿就跑。
可我实在不知该逃往何处。
我依着她的指引出了院门,左拐,拼命往前奔。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与人声,有人在追,我却不敢回头。风迎面扑来,吹得我眼睛发涩,肺像要炸开一般,嗓中尽是腥咸的血味。
终于跑不动了,我一头跪倒在地,气喘如牛,几乎要吐出心来。
这时,前方忽有一道人影挡住光。
我强自按下心中惶乱,脑中飞快转念:若是佳人馆的人追上来了,我该如何应对?
却听那人唤我。
是顾流音。
她站在阳光之下,面上带着笑,眼中却透着寒星似的光。她聪明,美丽,强韧,站在那里,就像是从天而降、专为救我而来的战士。
她身旁还跟着几位漕帮的叔伯,皆手执木棍,眼神冷峻,却在望见我时纷纷围上前来,低声询问。
顾流音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我再也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
自那以后,徐大娘收了铺,开始带着顾流音上船帮人打杂,而我则留在家中,绣花做针线,卖些小物度日。我不惯水路生涯,而顾流音却仿佛天生属于船上,在漕帮中混得如鱼得水,人人称她机灵能干。
每当我听人夸她,心里便像有人夸我一般,莫名生出几分欢喜。
只是那样的好日子,终究没有持续太久。
我十五岁那年,江家的人登门而来。领头的,竟是几年前那名与我们起过冲突的马车夫。他此番换了副嘴脸,满面堆笑,对着一个穿戴体面的管事点头哈腰。
“王管事,”他舔着脸笑道,“就是她——我早跟你们说了,是个孤女,没人撑腰,安安稳稳听话,不会惹麻烦。”
我当时气得发抖。
我怎会没有家人?顾流音是我亲人,徐大娘是我亲人,那些在码头上替我撑伞送汤的漕帮叔伯们,也都是我愿意倚靠的亲人。
可我说了也白说。他们未容我分辨,便强行将我塞上了车,直送江府。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自己为何被盯上。
原来,我与江芷荑长得太像,像到足以让江家拿我这一条命,去换她那一份身份。
他们说,江芷荑落水而亡,沈家的婚约却仍在。反正那位沈家少爷只见过她一面,还有两年才成亲——只要我肯顶上,便是贵命一条。
我想拒绝。
可他们却道,要先拿顾流音开刀,接着再寻徐大娘的麻烦。
我是个怯懦之人,一听这话便慌了神。我不敢连累他们。
可在这恐惧之外,我心底,竟也悄然生出一丝心动。
我想起那年街头,十二三岁的少年自车窗望向我。那一眼干净、从容,不染尘埃。
我想起他眼中没有困顿奔命的疲意,想起他衣衫笔挺、眉目清润,仿佛与我们这样的人,隔着天与地。
我想起那些深夜不敢言说的梦,梦中我不是“阿仪”,不是孤女,不是那个被人呼来唤去的小人物,而是……
一个能坐在马车中、轻轻一笑便让傲慢之人低头赔罪的人。
梦里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我。
一个富贵安稳的人生。
自那一日起,世间再无“阿仪”。
我的名字,成了“江芷荑”。
我开始习礼数、读女诫、学规矩,穿绫罗绸缎,食细米精羹。江家对我的表现颇为满意。虽有仆从仍暗中讥我是披着锦衣的老鼠,骨子里终归不过是个脏兮兮的孤女,但明面上,我已是江家的掌上明珠。
我学不来江芷荑那般娇纵蛮横的性子,幸而上天似仍有几分怜悯——我的眉眼,与江夫人日益相似,几乎仿若她年少时的模样。
江夫人因此对我多了一分亲近,亦给予我几许母亲能给予的温情。虽那温情淡薄,却足够叫我感激。
只是,我依旧思念顾流音,思念馄饨铺里忙碌的日子,思念她拉着我满城奔跑的模样,思念徐大娘的乡音与漕帮的船影。
思念那些只属于“有仪”的一切。
顾流音仍会来看我。她每次来,皆是偷偷摸摸。江家不许我与三教九流之人来往,我也知规矩所在,可我骨子里终究还带着些街头野性。只要她愿意来,我便带她绕过护卫,悄悄进院。我们躺在床上看话本,吃糕点,笑得直不起腰,就像回到从前的吴城街头,无拘无束,自在快活。
这样的日子,终究不过半年。
随着时日流转,我渐渐觉出她的神色有些疏离。直至有一日,她来见我,神情疲惫,说徐大娘干活时不慎摔了一跤,急需郎中诊治,却凑不齐药钱。她让我去向江家讨些银两。
我却不敢。
我怕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富贵,一旦露出裂缝,便再难维系。
我们为此争执了一场,几乎将这十年来的情分吵得干干净净,落得满地狼藉。
她骂我说,如今的我已是江家千金,早不记得漕帮的苦,不懂百姓的艰难。她说我吃得精细,养得娇贵,再也不是那个跟她在码头奔命的“阿仪”了。
我不是没试过开口。
可我一提要钱救人,江家便翻脸。他们冷着脸将我拽去,狠狠打一顿——专挑衣服遮得住的地方下手,打得我满身青紫,外人却半点看不出来。
我终究还是退了。
我在心里恨自己的贪婪、自私、懦弱。
若是顾流音,她一定会有法子。
直到后来,我听说徐大娘已亡。我与顾流音之间,也自此隔了一重人海,再无音讯。
一年之后,我与沈廷遇成婚。
那一刻,我才恍然惊觉——那年吴城街头,马车中曾投我一眼温和目光的少年,竟是沈家的公子。
当年的少年,如今已然长成,眉目清朗,身姿挺拔,是京中人尽称道的翩翩君子。
他宛若话本中走出的贵人,而我,不过是个不敢仰望他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江芷荑”的角色,却在一次不经意的对话中,被沈廷遇的一句话惊得心神一震。
他说:“我们是不是曾见过?”
我心头猛地一跳,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波动。只因我知,一句真言,或许便能牵连到顾流音。
他甚至唤我“阿荑”,却被我轻声打断。
沈廷遇待我一向温和,也似乎想与我亲近些。只是他生性寡言,又不惯与女子周旋,言辞间难掩几分笨拙与不安。
若是真正的江芷荑,那位娇蛮跋扈的江家大小姐,恐怕早已与他亲昵非常,言笑晏晏了罢?
可我是胆小之人。
我不敢冒险,不敢露出半点破绽。江家若知我心中有异,必不容情。我不能连累顾流音,不能再失去更多。
于是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低眉顺目,学会在这偌大的沈府中,将自己藏成一道无声的影子。
可每当夜深人静,我仍会看着窗外的月色,想起当年那个在街头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自己。
那时的我,羡慕沈廷遇身上那种从容不迫的体面与尊贵。
如今,这一切都握在我手中,可我却只觉满心空落。
我曾想问他一句:
“你为何要娶一个你从未真正了解的女子?”
可话至唇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他见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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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也渐渐不再多言。唯在夜深归房之时,会轻轻抱着我,仿佛在确认我尚在身旁。
除此之外,他几乎再无言语。
直到有一日,我们回吴城省亲。
那日大雨滂沱,我撑伞匆匆回府,远远便见一人在巷口伫立,浑身湿透,恍若落汤鸡。
是顾流音。
她看见我,忽而咧嘴一笑。
那是自我们大吵一架后,她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
她笑得极轻,眼神却如石般坚硬。
“我成婚了。”她道,“嫁的是漕帮的掌舵人,如今的帮主。”
漕帮的帮主?
我当然知道漕帮水深,那些叔叔伯伯虽慈眉善目,可其中牵涉的事,从不是表面看来的那样简单。
我下意识劝她:“漕帮的事,咱们是女子身,终归不好涉足,你还是莫要——”
她却仿佛彻底对我失望了。
“女子身?”
她冷笑,目光死死盯着我。
“我要富贵,就得险里求。哪像你这江家大小姐,轻轻松松就进了高门?”
我咬着唇,轻声道:“不是那样的……我从没想过要抛下你。”
可她没有听。
“我知道他做的事,也知道不成仁便成鬼,”她说,“但这是我们的命。只是,我已经不能再顾别人了。”
我担忧,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她转身离去。那一日我们不欢而散。之后几天,我心绪烦乱。沈廷遇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不久之后,我怀了身孕,诞下一女。
女儿出生那日,细雨初歇,薄云流霞。我为她取名“秋辞”,闺名“清和”。初为人母,我方明白,世间有一种情意,无需言说,亦重若山岳。我将世间所有好物一一置于她面前,像是想借此,弥补那个曾经的“有仪”。
沈廷遇的公务日益繁忙,我与他常常无缘照面。可在深夜,他还是会悄悄回来,轻轻环住我,有时会在我熟睡时亲吻我。我一旦察觉,便装作不知。
因为我始终觉得,我是个骗子。
我偷着做了沈府的主母。他以为娶的是江家千金,却不知,他真正迎入门的,是一个自码头走出的孤女。
最可怕的是——
我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快意。
不过事到如今,我心里最挂念的,仍是顾流音。
京城的贵妇圈从不喜我,我虽成了沈府的主母,却始终如履薄冰。一次宫宴上,我偶然遇见了皇后。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当她是某位贵人藏在深宫的神女。
她美得惊心,清冷得近乎遥不可及,连那位传闻中得了盛宠的谢氏,也不及她风华的一分。她的眼神淡漠迷离,却让我一眼便想起了当年佳人馆里,那位对我说“快跑”的女子。
她朝我看了一眼,此后便不时邀我入宫闲坐。我每次都带着清和,见她与当时还是三皇子的陛下说笑打闹,心中竟生出久违的安宁与温暖。
后来我又在街头收养了一个孤女,名唤红叶。我在她身上看见了当年的顾流音,清和也与她亲近无间。我看着她们两个,心里竟也觉得满足。
若日子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也不是坏事。
可沈廷遇自从南下查赋后,愈发忙碌。直到他被调往荆楚赴任,临行前希望我随他同行。
我称病推辞。那时,我的房中还藏着顾流音新寄来的信。
夜深人静,我悄悄离开了沈府。
那夜月色皎洁,我安顿好清和,便独自驾着马车奔出城去。一路奔得越来越远,直到月色沉沉的城郊,我见到了顾流音。
她要我带着清和远走高飞。她说,她的丈夫已死,她如今虽名义上是漕帮帮主的寡妇,却实实在在掌了实权。
她说世道虽险恶,但我们可远走。
我拒绝了。
“清和该有她自己的命。”我低着头说着,“我不能夺走她本来顺遂的一生。”
要不然我同江家人有什么区别?
顾流音沉默了许久,神色里有一丝难掩的失望。
她对着我说:“你不是护她,是拿她当借口,不敢走罢了。”
我回了府,继续过着看似安稳的生活,却常在深夜写信给顾流音。
沈廷遇回京,我未问太多。
他曾在门口驻足,却始终未敲门。我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些不能说的话。
直到某日,顾流音带来消息。
“清和没能逃出那场大火。”她说着,观察着我的神色,“阿仪,你还在等什么?同我一起走罢!”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便收到了沈廷遇的死讯,宫里说是他生了病,但我心知肚明他必定是被圣上赐死了。
我当场昏厥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却想起的是那个吴城的清晨。
十二岁的少年从马车的窗子内望着我,眼里没有轻视,只有一抹淡然的笑。
宫里来了诰命,说给我封号为“有仪夫人”。我问李公公:“公公此言‘有仪’,可有根据?”
李公公垂首:“回夫人,沈大人启奏此名,圣上垂恩应允。”
我怔了许久,忽而笑了。
那少年郎的身影似乎愈发生动起来。好像是沈郎在对着我笑。
又好像是他深夜里带出一身寒气,进到了我的屋子,却轻轻地环住我。
我想要守护的家人,似乎最终都一个个离我而去。顾流音最终只是失望地回到了吴城,而我,依旧困顿于这高墙深院之中。
幸好我从瑞王那要来了红叶,还有红叶陪着我。
这一切,或许是我自食恶果。贪恋富贵,懦弱无措,事到如今,竟还是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可我心知:若再不走,就真的再也走不动了。
若有来生,愿不再藏于绫罗帷幔之下,不再困于深宅清规之中。
愿不为谁低眉,不为谁藏名,只为自己活一次。
那一夜,夜风拂面,我做了一场美梦,在梦里终于解下珠钗,披上素衣,踏出沈府的门。
马蹄声落在夜色里,像是谁替我数着过往。风吹得狠,我的发丝被吹得凌乱,眼睛被吹得酸涩。
可我没有停。
我不敢停。
怕一停下来,又回到了那个窗户紧闭的沈府,那个锦被绣褥、万般荣宠的囚笼。
我活得太小了,一生都太小了。
顾流音曾说我懦弱,我知道,她没说错。我怯于反抗,贪于富贵,自欺欺人。
我明知江芷荑早已不在,却仍穿上她的衣裳,戴上她的珠钗,步入沈家之门,拜入那尚未成亲的夫君面前。
我未曾救下大娘。她病重垂危,我却连一句求情都不敢高声。我亦未曾护住流音。她对我哭,对我骂,而我只低头不语,如同一具死物。
我甚至……在沈廷遇望向我时,会生出一瞬错觉般的快慰。他以为我温良贤淑,是江家教养出来的淑女。可他不知——
我出身污巷,长于市井,背过水,卖过花,挨过打。我非江芷荑,我名有仪,是个无人问津的孤女。
我活成了“江家掌上明珠”,可我心知,我所披着的,不过是旁人的皮囊。
我曾恨他。恨他不懂我,不问我,不救我。可他待我,分明极好。甚至临终之前,还为我请下一道诰命。
——“有仪夫人。”
他竟知晓我的名字。他早就知道,可他始终未曾言说。他以为不说,是体恤与成全;我以为不问,是沉默与安稳。
我们两个,活得像两个哑人,各执一隅,自欺欺人。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不是在逃离沈府,我是在逃离我自己。
那个贪怯、懦弱、苟且求生,又拼了命想要活下去的自己。
我早该跑的。
或者现在跑,也不迟。前方是江,是夜,是一场从未开始的自由。
他人之名,于我何益?回首无义,此生既罄。
若有来世,愿为我自命。
我是有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