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原本还在咯咯笑着的小娃娃就化作一阵青烟飘散，崔冉手中只留下一截停止燃烧的香。


    “这是……？”崔冉凝目，仔细端详着这支香，其实她早看出来其中门道，只是还有些难以置信。


    “这儿的人说这个叫魂香，下等的魂香安神，中等的魂香固魂，上等的……”沈天野喉头阻塞，短短几日相处，他竟有些不舍得。


    “上等的可以招魂……”崔冉接着说道。她知道魂香的作用，在踏入那团香雾的深处闻到那个味道时她就反应过来了。本来她只想要从香大人手中骗些出来，死马权当活马医，谁知香大人言之凿凿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原来是这香室中人人皆制香。


    “我能复活是用了你的香？”崔冉追问。


    “嗯，”沈天野轻轻点头，他眼睛还是湿的，“也不全是，还有他们为你祈愿。”


    香要随着鱼人用，在祈愿时点起香，香雾袅袅，就能将愿望送至神仙的耳畔，祈求实现。沈天野不是鱼谷生人，他的祈愿没有用处，所幸有其他从断室逃出来的白鱼人为她祈愿。


    “你是说他们，为我祈愿？”崔冉四顾，正巧撞上几个偷偷打量她的目光，再碰上的一瞬又羞涩地缩回去了，“我们素不相识，他们竟为我祈愿？”


    崔冉不是没有感受过其他人的善意和帮助，但是她现在面对的是这群“流离失所”的白鱼人，刚刚因为她的缘故经历了一场大劫难。


    “有个女人，她说是你第一天去断室的引导者，她猜到是你杀了恶龙，释放了洪水，也释放了他们。”沈天野仔细回忆。


    他刚一说崔冉立即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眼中带着浓浓惆怅的白鱼人。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想去看看她。”崔冉撑起身来，她感到力量已经全然恢复，蛇尾也缩回衣摆，化作一双强而有力的腿。


    “知道，我带你去。”


    沈天野领着她在香室走来走去，在路上崔冉得以好好观察这间不算大的香室。这里比断室更窄小，似乎一眼看得到头，却也更明亮，因此反倒显得更加宽阔。路上楼宇鳞次栉比，白鱼人们有条不紊地在其中穿梭。他们大多穿得很整洁，衣着是不同的颜色，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和花朵。崔冉无缘无故想起黄蜂。


    香室的路也更加好走，铺了青石砖，不知从哪儿透来的光照在上面水波荡漾，因此没多久崔冉就与沈天野站在了一栋小房子前。


    熟悉的白鱼人正弯腰捡拾着橘子皮。


    她攒了满满的一大筐，然后使劲抱起，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装进去，因此举起来走路时显得摇摇欲坠。


    橘皮晃来晃去，崔冉飞身上前托了一把，将筐子拎在自己手中。她比白鱼人高一头，因此还能露出小半个人身，拎着并不费力。


    “不好意思……谢谢你啊。”白鱼人第一反应是先道歉，然后才边退边抬起头看到崔冉，她有点晃神儿，继而眼底迅速泛上泪光，整个人被狂喜淹没。


    跟沈天野见到她死而复生一样，她泪水滔滔，完全止不住，捂着脸哭。


    崔冉最见不得人哭，也不顾什么筐子不筐子了，往地上一放就皱眉哄她：“姐姐，别哭了，怎么看见我好端端的，反倒这么难过。”


    白鱼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好不容易抹净了泪，抹得脸通红，才腼腆地露出一个笑脸，比之前激动许多拉过她的手，捏了捏。


    她捏得很小心，仿佛她是个泥人而不是个活人。


    好半天才开口：“你真的活了，不是骗我？”


    崔冉摇头，诚恳道：“还有热乎气儿，又有影子，确是活人，”


    “那就好那就好，我以为我们又失败了，你也死了。”白鱼人原来颊边有两个酒窝，此时盈着泪，只是她不常笑，甚至连哭也少，所以没人发觉。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崔冉不好这样旁若无人的聊起来，因此刻已有其他鱼人注视过来，她只好又拎起那筐橘皮，放到院中车上，又躲到一边与白鱼人咬耳朵。


    “在你之前死了好多人，每次我们都拼命祈愿，可是却没有一次成功过……”白鱼人又哽咽了，遥远的回忆呼啸着袭来，冲击着她的胸膛，“我们失望极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聆听我们愿望的神吗，还是说它只为贵族实现愿望？”


    就是在这样的怀疑中，白鱼人在断室各个活计中一个个死去，活下来的人总结出一条条经验，传授给其他人，包括崔冉。


    “不只是那些活计，还有龙，我们之间早就流传断室有龙的说法，据说只要杀了龙就能逃出去，所以不断有人去试，但是他们都没有回来，久而久之我们怀疑那只是一个陷阱，根本没有人能从那里逃出去……”白鱼人继续道。


    后来崔冉出现了，她有名字有力气，她不仅在牧羊中轻松地活下来了，还敏锐地意识到食物的问题，这一切都让白鱼人重新看到了希望。


    果然崔冉没有让她失望。在她被洪水淹没的一刹那，她感到身上久违的悸动，她重新变作一条自由自在的白鱼，逃了出来。


    “可是……”崔冉想说，她们又被押送到香室。


    白鱼人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没事，没事，我们还可以等，还可以逃。”


    崔冉的死而复生犹如一把火，将他们的眼睛都点亮了，他们虽然人在香室，可心已经飞到了自在的鱼谷中。


    崔冉便不再说什么，为她轻轻拭去眼泪，埋首一起收拾起橘子皮。


    橘子皮被送去榨油，油中泛起浓浓的香味，浓到竟有丝丝缕缕的臭气袭来，叫人忍耐不得。


    臭气化作黑线，一点点侵蚀着玉白的人面，温升竹垂首而坐，眼前是一片血海，那腥臭腐败之气正是从其中飘散而出的。


    他已经见过逍遥子了。


    出乎他的意料，逍遥子并非像他见过的泥人、纸人那样呆滞、诡异，反倒是犹如一个活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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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比活人更胜一筹，更像是一尊神像生灵，下凡普度众生。


    逍遥子叫他学跳舞，学一首能够伴着鱼灯祈愿迎神的舞。但这支舞并不普通，它要人魂魄离体，在血池上起舞，以自身为献祭，赢得神的垂青。


    他要奉上自己的魂魄。


    血池还在翻滚，似乎在咆哮着要吞去他的一身血肉，而温升竹掩在袖中的手正在微微颤抖，蜿蜒的血从他小臂流下，流进血海，令那里寂静了一瞬。


    逍遥子说他是神子，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凭空捏造，逍遥子更想要的是他心甘情愿的魂魄，助他成神一臂之力。


    眼前的血池像是万寿寺中的那一个，又或者不是，这样的血池有许许多多个，融进了太多人的血肉躯壳，现在也要吞了他的吗？


    温升竹不愿意。


    可他又在挣扎中看到了崔冉的幻影。崔冉怎么会到神殿的第一重来？他不敢信，猜测也许只是崔冉的幻影，是他太想她，太留恋她了。


    但是他又听到了无数声关于她的祈愿，她们在祈求她的复活。难道她死了吗，他惶惑惊疑，魂魄不可自控地飞到崔冉身前，当看到幻影真实模样的一瞬，感受到来自魂魄深处的颤栗时，他确定崔冉死了。


    突然他感到很荒唐，再回首，那翻滚不休的血池反而安静下来，似乎已经胜券在握，笃定他会低头。


    祈愿声还在继续，饱含了血泪，一声高过一声，这简直像是他走火入魔，怎么在鱼谷之中会有这么多人祈求崔冉的重生，崔冉又怎么可能真的死了！他不信！一定是逍遥子的把戏，骗他奉献自己的身体，交出自己的魂魄。


    毕竟她是那么的无坚不摧，可他又不得不败下阵来，他亲眼看到了崔冉游荡的魂魄，她尽管已经死了也不惧怕，反倒是他太过犹豫。


    像是下定了决心，他咬唇拔出袖中利刃，这是逍遥子给他的，他曾举着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得到的却只是轻蔑的笑意，锋利的刀刃与他的脖子发出金玉碰撞之声，这让温升竹意识到，逍遥子当真是一个怪物。


    那把匕首留给他的用处是什么，他现在知道了，那就是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一个愿望。


    逍遥子早就猜到会有这样一刻。


    崔冉的身影在消失，这意味着她又可以回到温暖的人间，被众人簇拥。他闭上眼睛，感受血液离开自己的身体，逍遥子如愿以偿了。


    啪嗒


    啪嗒


    屋檐漏水，滴在了崔冉脸颊上，她下意识拭去，却闻到了极淡的血腥气，这股血腥气在香味中转瞬即逝，像是一滴血没入水中。


    崔冉疑惑地抬头，天地晴朗，刚才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怎么了？”白鱼人察觉到她的动作问。


    “没什么，好像下雨了。”崔冉又抬起头，这次一颗豆大的水珠掉下，紧接着一阵急雨。


    “我们这里不会下雨，是鱼谷的神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