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是在自己的寝屋中自缢的，一身缟素，赤着脚，三尺白绫，将自己悬挂在房梁之上。


    苏怀黎下令将她囚于屋内，但却没想过折磨虐待她，一日三餐皆是按照往日的膳食标准供给。


    今日午时，丫鬟进屋为她送膳食的时候，才发觉人已经断气了。


    先是有太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射穿眉心而死，后是王夫人一身洁白素服随他而去，发现她的尸体时，丫鬟还算得上镇静，忙不迭地将事情禀告给了霜月。


    霜月正在请示苏怀黎的意见：“小姐，王夫人自缢这事，要差人通传吴都尉吗？”


    苏怀黎前脚刚答应留母子二人一条性命，后脚两人相继死去，她并未立刻给出指示，沉默了一瞬，隐隐察觉事态有些不太对劲。


    自她那日对刘忠良用刑之后，刑房就再也没人进过，锦瑟记恨王夫人对阿雅的残忍，但最后也没出手以牙还牙，而是请求见了吴宴一面，苏怀黎应允了她的请求。


    “昨日，吴都尉是不是回了一趟府中？”苏怀黎问道。


    这几日吴宴一直忙于处理城中的民生事务，又准备军队行军路上的粮草辎重。


    霜月如实道：“应您的要求，吴都尉回府与锦瑟姑娘见了一面，奴婢听闻，吴都尉离开柳清院之后，还去了一趟主院，不知他与王夫人聊了什么，离开时神色不是很好。”


    *


    苏怀黎找到锦瑟的时候，她和阿雅正在湖边的八角亭晒太阳，缠绕在阿雅双手的纱布一层层褪去，斑驳的十指暴露在阳光下。


    “军医说了，若是想让她的手指快些好起来，就得多晒晒太阳才行。”


    湖畔风大，阿雅伤体初愈，身上裹着厚重的羊绒大氅，苏怀黎陪她们在亭中坐了一会，锦瑟便遣人送阿雅回屋。


    苏怀黎也没和她拐弯抹角：“王夫人自缢，是你动的手？”


    以锦瑟的性子，是不可能让王夫人就这样轻松地在府内活下去。


    锦瑟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是，但也不是，她作恶多端，自食其果罢了，我只不过恰巧将她的罪行公布出来，自有人替我惩罚她。”


    不过，这个惩罚的手段，对她而言，还是太仁慈了些，三尺白绫，走时也没多少苦楚，不及她当初折磨叶姨娘的千分之一。


    叶姨娘是吴宴的生母。


    锦瑟进了柳清院后不久，便发现了府邸中的第一个秘密，她想要王夫人死，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将当年的实情告知吴宴即可。


    为阿雅彻底报了仇，她心中甚是快意，但她没料到，苏怀黎竟然这么快就猜出是她所为。


    “我原是想瞒着你的。”


    人情人往，萍水相逢，她还想苏怀黎跟前留个好印象，毕竟她是当真喜欢这个妹妹。


    苏怀黎似是知道她的顾虑，浅笑一声：“若你没有这些手段，我还不放心将这偌大的府邸交给你。”


    锦瑟脸色蓦地一变：“你们就要走了？”


    “待粮草军饷筹集妥当，不日便出发前去历都。”


    此次出征，季棠为副帅，负责在前方侦查开路，吴宴为主帅，负责统领中军的主力部队，后方有一支辎重部队，专门负责押送粮草和物资。


    苏怀黎为了能够尽快见到祝无恙，选择与季棠一同在前方开路。


    “你放心，我会把周回留在府邸协助你。”苏怀黎见锦瑟心绪不佳，便安慰道。


    霎时，锦瑟脸上飘起一朵绯红：“谁和你说他了，我是舍不得你。”


    *


    历都的一处私宅。


    宋阔见到庭院中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眉心一跳：“谁允许你进来的？！”


    祝无恙姿态慵懒，好整以暇地坐在打磨得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凳上，甚至都不曾抬眼看一下这院落的主人。


    半晌后，他擦拭完手中的断魂剑，才乜了他一眼：“我每日托人往府上送了一封拜帖，都被尽数驳回，一别数年，抚北将军一改往日作风，竟变成东躲西藏的鼠辈了？”


    一番话，鄙夷之心尽现，若是其他人在宋阔面前如此大言不惭，他眼皮子都不会动一下，可这人偏偏是祝无恙。


    宋阔额头青筋凸显，眸色多了一抹狠厉：“你就不怕我将你的消息送到京城？”


    前几日祝无恙现身历都的风声传到他的耳朵里，按照贺绍的指示，他本应该即刻将消息传到京中。


    但他犹豫了，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瞒过去，谁料此人不知死活地送上门来。


    祝无恙嗤笑一声，疾身而起：“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能活着走出这道门！”


    草随风动，他下手未留余地，就是在逼宋阔出手，好在宋阔并未让他失望，当即抽中腰侧的佩剑。


    当年西州初遇，在宋阔眼中，祝无恙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庆功宴上，祝无恙大放厥词要与他一较高下，他面上恭维实则心下嗤之以鼻，但三两招之后，他心中便波涛四起，大为震惊。


    他断言，此子日后必定大有造化。


    沂州战败后，祝无恙锒铛入狱，他一度惋惜，本以为一代英才就此陨落，如今两人再次相遇，他便知自己错得离谱。


    在祝无恙身上，他看到了，什么才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两人都未所有保留，剑招大开大合，酣畅淋漓，数十招过后，宋阔隐隐有了败退之势。


    他的双手骨节泛红，额心青筋暴起，脚步隐约有些虚浮，反观祝无恙身姿光风霁月，一脸云淡风轻。


    祝无恙死死压住剑锋，只稍得半寸，便可割破他的脖颈。


    “出招不够快，不够狠，防守漏洞百出，龙泉剑法的功力甚至不及当年的七成，宋阔，你太让我失望了。”


    宋阔心中久久压抑暴动被他彻底激起，他不甘道：“再来！”


    祝无恙却轻飘飘地收剑回鞘：“算了，你比不过我。”


    更何况，他今日造访并不是单纯找他切磋。


    适才那一比拼，宋阔虽然落了下风，但他许久没有如此痛快过了，语气爽利了不少：“愿赌服输，说吧，你费尽心思找上我，所求何事？”


    抛开两人的立场不谈，祝无恙的确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他现在有心情坐下来听一听。


    祝无恙也不藏着掖着：“我想让你，为我所用。”


    宋阔脸上的淡笑瞬间凝结，眸色一暗：“你想让我背叛侯爷？绝不可能！”


    料想宋阔会一如既往的固执，祝无恙也不气馁，眸色染了些许不屑。


    “一个千万人唾骂的反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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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好效忠的。”


    “当年，你得知贺绍走私兵器一事，无法做到大义灭亲揭发他，但又接受不了自己的仕途凌驾于边疆百姓的痛苦之上，于是甘愿舍弃亨通的官运，回到历都，那是你第一次选择逃避。”


    “回到历都之后，你发现贺绍不仅是走私兵器，甚至甘愿以“割让土地”的形式，换取边疆假象的安宁，你痛苦不堪，但还是亲自派兵镇守，那是你第二次选择逃避。”


    “如今，贺绍领兵入京，弑君篡权，独坐高堂，而你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这四方宅子里，就连出去看一眼都不敢，这一次，你还要继续躲避吗？”


    宋阔听完他这一席话，面容阴沉得吓人，他宁愿祝无恙挥剑斩了他给个痛快，也不愿听他在这数落他的罪行。


    他又怎会不知自己一错再错，但是一切都晚了，大局已定，无力回天！


    宋阔抬眸冷冷地盯着他：“你懂什么？侯爷于我有大恩！”


    若不是贺绍，他父亲可能一辈子都籍籍无名，他也不可能有机会入京一展抱负。


    祝无恙却冷笑道：“究竟是他有恩于你，还是你为自己的怯懦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轻易就洞穿了宋阔的伪善，且毫不犹豫地撕下他的面具。


    宋阔终于被他彻底激怒：“你除了高高在上地指责我，还能做得了什么？若换做是你，你未必能有我做得好。”


    至少如今历都的百姓生活安定，免受战争纷扰。


    “我给你半日的时辰想清楚，要么降服于我，为我所用，若你不愿，明日大乾精兵的铁蹄便会踏破历都，届时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我想你也不愿见到那等惨状，哦对了，你母亲也允诺过我，你若执迷不悟，她自会替你偿命。”


    一听到卢氏的名讳，宋阔蓦地冷静下来，浑身的血液犹如冰封了一般，目光冷凿凿，仿佛要将面前之人身体盯出一个窟窿。


    “堂堂将军，竟然会在暗地里行如此卑劣的行径，挟持弱小妇孺，为人所不齿！”


    祝无恙站起身，面色沉着：“夫人大义，不似你，畏葸不前，胆小如鼠。”


    *


    深夜，祝无恙坐在屋内的太师椅上，瓷盏内的茶水早已凉透。


    约定的半日时间就快到了，可还不见来人的踪影。


    长风难免有些焦急：“将军，若您的激将法对宋都尉未能奏效，明日我们当真要强攻历都吗？”


    强攻是作战的下下策，况且他们只有万余兵马，历都记录在册的兵马足足有两万，他不免担忧城内百姓的安危。


    昏暗的烛火下，祝无恙眉眼深邃，漆黑的眸中暗流涌动，口吻肯定：“他会来的。”


    宋阔在历都蛰伏多年，胸口的郁结压制许久，无人知晓他这么多年是如何过来的，他并非甘愿助纣为虐，替贺绍掩盖罪行。


    他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一雪前耻的良机。


    烛台上的蜡烛燃得滋滋作响，忽而堙灭，子时已至。


    宋阔一袭夜衣，满身风霜地推门而入。


    满屋未见丝毫光亮，屋内之人并未安寝，就连白日那身黯色长袍都未换下。


    宋阔大马金刀地坐在他面前，沉沉地盯着他：“我可以帮你，但作为交换，我要知道你的所有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