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的雨季到了。


    一觉醒来，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在空中，雨丝细密交织，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今日起，谢渊的假期便结束了。


    按照往日的习惯，别说下雨下雪，即便他当初腿脚不便，也从没有一日耽误上学。


    可这几日发生的事太过糟糕，表面上看谢渊并没受多大影响，但杨桃反而更不放心他的状态。


    所以即便自己的脚还没完全好利索，但杨桃还是对杨春娘打包票说自己好了，就算谢渊去了书院，她还是要时刻跟在他身边看着才能放心。


    过了几天闲散日子，杨桃再早起就很痛苦。


    她窝在床上发懒时，杨春娘已经在厨房忙碌了好一阵子，期间还不忘时不时进来催她起身。


    “你这丫头，怎么又躺下了？”


    “今日下雨，路不好走呢，得早些出门！”


    “快些起来洗漱了......”


    杨桃顶着一头乱发挣扎着坐起身，眼睛好半天都睁不开，嘴上胡乱应着：“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就起，马上......”


    昨夜她将自己日后的打算，还有谢渊打人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的事，都告诉了杨春娘。


    杨桃担心谢渊的流言愈演愈烈，犹豫着要不要把实话告诉谢濂夫妇，杨春娘却让她将这事瞒死，不许再提。


    “少爷已经因此事受了这样大的牵连，你再跳出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说不定反而会被老爷和夫人迁怒！”


    杨桃又何尝不知道呢？


    可当初她若是知道这事会把谢渊连累到这种地步，她也许不会因为害怕自己受罚，就让谢渊将错都揽在他自己身上了。


    得知杨桃去卖饼赚钱是为了早日离开谢家，杨春娘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松了口气。


    起初听到谢渊是为了杨桃才将人打伤的，杨春娘到底是成年人，还以为这两人私下里是不是有些什么。


    可一想到这些年来，两人一起长大，谢渊的人品有目共睹，杨桃更是三句话不离吃又不离钱，想来也是个没开窍的。


    她自是相信这两孩子没什么，可就怕老爷夫人因此生疑。


    想到此处，杨春娘也顾不上杨桃还小了：“少爷咬死了四少爷调戏良家，也好过因为你这个丫鬟打了兄弟！若是夫人因此怀疑你......你与少爷私下有什么，到时可不是罚不罚的事了。”


    杨桃惊得瞪圆双眸，呆呆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虽然担心过自己可能会被谢集远诬陷勾引他，可......


    她和谢渊？


    开什么玩笑！


    她和谢渊两人，虽然从小小孩童长到了少年少女，可在杨桃心里，他一直都跟谢婉云没什么区别。


    或许再特别些，也是因为他脾气实在太好，相处起来让她总是忘记他们是主仆，而非朋友。


    可杨春娘如今一提，杨桃才知道正是自己太过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太熟悉，太清白了，才忽略了这层可能。


    “我在书院每天都在后院呆着，少爷他们都在前院读书，下了学我们就回家来了，我绝不敢对少爷有非分之想！”


    杨春娘看她急得脸都白了，忙道：“我自然知道你不会的，可谁能保准老爷夫人，还有老夫人那儿不会因此生疑？所以你不能让自己掺和进这事儿里，知道了吗？”


    柳氏不是心狠的主母，最坏的可能兴许也是将杨桃卖了。


    可杨春娘更怕这事已传成这样，若到时候再闹到谢老夫人跟前，她若将杨桃视为罪魁祸首打一顿，再让底下人将杨桃卖到些不好的地方，那她这辈子岂不是都毁了？


    两人说了大半夜，杨春娘将自己听过的一些大户人家里的阴私手段都告诉了她，杨桃听得直打哆嗦。


    经过这一遭，杨春娘本不想让杨桃再跟谢渊去书院，免得又生事端。


    可谢集远如今已被谢老夫人严加看管，短时间内他是别想再出城了，即便是出门都有人死死看着。


    杨桃据理力争，不想放弃赚钱的机会，再三保证了她不会再去外面乱跑，每天都老老实实呆在书院里，这才让杨春娘松口。


    但谢渊如今的处境，实在让杨桃愧疚不已，她没精打采道：“那......难道就这样任由少爷被那些人造谣吗？”


    说到底，他也是为了帮自己啊......


    杨桃事后再回想起来，谢渊对那个场景会误会也情有可原。她还从没遇到过像谢集远这样的神经病，被吓得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就算是自己在路上遇到这样的场面也会认为对方在图谋不轨，何况是跟自己一起长大的谢渊呢？


    杨春娘脑中也在挣扎，可到底对杨桃的私心胜过了其它：“老爷和夫人不会放任不管的，既然少爷都说了不让你跟他人提起，那你就不能辜负他一片好心才是。小桃，既然你想离开谢家，那咱们更加要本本份份的，才能顺利离开这儿，知道吗？”


    小命被那一纸身契拿捏着，加上杨桃知道自己绝不可能会对自己看着长大的人有什么想法，可架不住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就是会有点引人遐想。


    杨桃明亮的双眼暗了一瞬，她轻声开口：“我知道的，妈妈。”


    其实对于赎身，杨春娘并没有那么执着，可她不忍心让杨桃一辈子都做个奴婢。


    当初自己也是没办法才将她带回谢家来，若不是知道杨桃自己做了打算，杨春娘也在想办法多攒钱，好让她日后恢复良籍，去嫁个好人家的。


    而她自己在谢家这么多年，杨春娘如今已经开始习惯这样安稳的日子。


    她当初逃难来太康时，因为来得早些，那时候太康城门虽还没有关闭，可她因为流民的身份也不能进城去，为了活下去，杨春娘只好将自已卖给了城中低价来城外采买的人牙子。


    对于做奴婢，她不安也惶恐过，好在主人家厚道，她能吃饱穿暖，也有了栖身之地，已经满足。


    “你如今年纪还小，不知道外面的日子也艰难，能在谢家这儿安安稳稳地呆着，其实比在外面讨生活要轻松得多。可做奴婢始终不是个好归宿，等你再长大些，妈妈定会托人给你寻个好人家，到时候再求夫人给你放籍出去，这日子就有盼头了。”


    杨春娘嘴边噙着笑，目光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杨桃闻言撇撇嘴：“我才不找什么人家，我要跟妈妈在一起。”


    杨春娘只当她是小儿玩笑话，并不当真，只是嘱咐她莫要再如此心急，在外边忙忙碌碌再把自己给累坏了。谢濂和柳氏并不是苛待下人的人，她们老老实实地，日后必能顺利离开。


    因感激谢渊救了杨桃，又愧疚他因此惹来非议，杨春娘能做的有限，只暗暗决定日后要更尽心照顾他。


    今日天没亮，杨春娘便急匆匆赶去了集市买回鲜鱼，再费好大番功夫做了谢渊喜欢的鱼丸，谁知天都快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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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渊的屋子还没有任何动静。


    杨春娘手下还揉着面，时不时看向谢渊屋子方向疑惑：“少爷今日怎么起晚了？平日里早该出来了呀......”


    谢渊醒来的时辰几年如一日地准时。


    每天杨春娘要赶早去集市时，他就会早早起身，先去院子里打一套拳脚，再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因他不喜欢别人近身伺候，杨春娘除了偶尔给他端盆水，其他根本不用操心。


    杨桃用冷水洗漱完瞬间清醒了，只是脸也被冰得泛红。


    她穿好衣服扎好头发，又变回了平日里灰扑扑的小厮模样，见杨春娘正忙着，杨桃自告奋勇：“我去看看。”


    经过昨日的谈话，杨桃有意将两人的距离再拉远些，若是平时她早大大咧咧弄出点动静将人喊醒了。


    可当杨桃来到谢渊房门前，她却开始犹豫这一大早进他房间是不是不太好……


    杨桃一脸踌躇，抬手在房门上敲了敲道：“少爷，你醒了吗？”


    “再不起上学该晚了……”


    杨桃侧脸贴在门板上，没听到动静，她又敲了好几下门。


    怎么不应呢？


    人不在吗？


    这一大早，还下着雨呢，他能去哪儿？


    杨桃又贴近门板，这回她将上半身的力量都撑了上去。然而就在她屏住呼吸，正要凝神静听时，木门却因不堪重负“吱呀”一声，缓缓向内敞开。


    杨桃重心瞬间失衡，整个人向前扑去，好在她及时腰腹发力稳住重心，这才没摔倒在地。


    怎么门没关严？


    杨桃一脸疑惑，抬头的瞬间，她视线直愣愣地落在床边坐着的人身上。


    外面阴雨绵绵，屋内一片昏暗。


    谢渊坐在床沿，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他半张脸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神情，然而从四周的死寂，杨桃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她怔了一瞬，迟疑上前两步：“你……你起来了？怎么呆坐着？”


    想起今日的天气，杨桃恍然大悟，她面露担忧：“可是腿不舒服？很疼吗？”


    杨桃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火折子将蜡烛点亮，屋内的阴暗瞬间被驱散，坐在床沿的谢渊也好似被镀上了一层活人气息。


    杨桃走近他，着急忙慌想伸手去查看，却又想起这样不妥，于是将手缩回。


    “是膝盖吗？还是旧伤的地方？”


    随着杨桃走近，谢渊能清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不是花香果香或制成的熏香，而是混着一股清新水气，仿若清晨露珠，叶片积雪般，时常让他感到生机与平静。


    谢渊掀起半垂的眼眸看向杨桃。


    那双漆黑漂亮得仿佛落着永恒不灭的星光般的眼睛，此时却空洞得如同干涸的深井，遍布着眼眶的血丝更是令人心悸。


    这样落寞的谢渊，仿佛又变回了杨桃初见他时黯淡消沉的模样，然而唯一不同的是，此时这双看向她的眼睛里，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涩。


    杨桃愣怔着开口：“你......很疼吗？”


    ......


    嗯，很疼。


    谢渊阖上眼，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口的绞痛无视。


    过去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为何她总是忙忙碌碌，即便有时累得都说不出话来，也不愿意停下。


    原来是她早就在计划着，要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