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作品:《献给魔龙的漂亮小圣子

    菲亚兰大陆,中部,中央神庙。


    神庙本该是世间至圣至洁之地,受信徒参拜、叩首之所,主建筑的背面却有一方焦黑的空地,处处残留被大火焚烧的痕迹。


    在这片曾被蹂躏的土地之上,赫然浮着一尊宏伟的祭坛。


    它的最外层被终年不化的积雪冰封,表面闪烁着星尘般的暗蓝色流光。


    主体是黑色,由某种超出人类现阶段炼金水平的金属材料制成,一串串古老铭文自右上至左下倾斜排列,宛若盘踞的龙鳞,在特殊角度中呈现出夺目的金。


    祭坛保持着固定的速度旋转,顶部映出一轮皎洁苍白的月影,仿佛悬挂在深渊之上永恒不灭的光芒。


    这就是菲亚兰子民的终极信仰,连接神祇与未来的圣地,光明与黑暗的交响——「至高祭坛」。


    它不可被碰触,探测不到任何神力、魔息、法术,无法查证从何而来,属于哪个种族,又是为怎样的信仰而打造。


    红衣主教双手背在身后,仰视着巨大的祭坛,眉头紧皱:“今年怎么会这么早就开始遴选仪式了?往常可都是要等到春夏之交,最早也是开春。”


    捧着《神谕录》的灰衣执事挂着巴结的笑容:“也许是今年气候反常。”


    主教并不赞同:“这么多年的记载中,年年气温雨水都有差别,尤其是……醒来的年份,更是天灾频发。可仪式从来没有在三月之前开启过。”


    主教已经六十岁了,光亲手送走的圣子就有好几个,可执事才入职没多久,的确不清楚过往的情形。


    他挠了挠脸:“那……”


    “算了,跟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主教叹气,“去请大祭司来看看吧。”


    执事合上圣卷,低眉顺眼叠袖行礼:“是,主教大人。”


    二十分钟后,主教转身,行同样的叠袖之礼:“大祭司大人。”


    “主教大人。”来人的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薄唇和线条锋利的下颌。


    他看上去比主教年轻得多,但并没有人知晓他的真实年龄。事实上,教廷之中不管是信徒还是普通执事,亲眼见过大祭司真实容颜的人都寥寥无几。


    他穿着比夜色还要深的织锦斗篷,银丝流苏自肩饰垂下,点点宝钻招摇着存在感。


    他戴上了手套,手持流光溢彩的晶钻法杖,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神庙中无论执事、修女、护神侍卫还是圣典学者,穿着全都灰蒙蒙的。


    唯独二人色彩不同:红衣的主教,黑袍的大祭司。


    主教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阁下这是要……”


    “遴选仪式既然已经结束,该启程去接圣子殿下了。”大祭司的声音低沉而动听,又充满了距离感。


    主教最讨厌他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的样子:“往年不都是让手下人去的么,今年阁下怎么如此好兴致?”


    大祭司瞥了眼他身后浮动的冰雪祭坛,弯起薄唇:“既然神灵做出了改变,我想,教廷也该同样。”


    主教眯起眼:“您为神庙如此鞠躬尽瘁、不辞辛劳,神灵定会保佑您旅途平安。”


    大祭司并不介意主教的明褒暗讽,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把这个半只脚踏进坟墓的老东西放在眼中,用比嘲讽更轻蔑的真诚回答道:“那就借您吉言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离开。


    主教阴沉沉盯着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之前,又开口:“大祭司阁下,对今年的祭坛异象可有什么解读?”


    是气候影响,还是神明旨意,又或者,这意味着今年魔龙将提前苏醒?


    大祭司站定,并未回头:“解读谈不上,不过是一些个人粗鄙浅薄的想法。”他低低地笑了,“我倒是认为,也许今年的圣子殿下,会很……不同寻常。”


    *


    溯夜镇。


    楚家身为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家宅自然坐落在最好的位置。不仅建材昂贵,风格奢华,后花园还与镇上唯一一口湖泊相连,保证了楚宅的凉爽湿润,不至于像洼地的民宅那般闷热。


    药材贸易是整个溯夜镇的经济命脉,许多镇民的生计都要仰仗楚家,平日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


    今天楚宅的大门同样叽叽喳喳围了一圈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像一万只乌鸦。


    ——还真是楚家的?


    ——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啊?


    ——不知道,那俩孩子好像一样大。


    ——不对啊,之前楚家的伙计不是来发邀请参加大少爷的生日派对么?还没到时间啊?


    ——对哦,往常都要满八岁,今年怎么……


    ——大的那个没到八岁,小的就更不会了。


    ——也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二。


    ——唉,不管哪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对于外人,圣子是神灵的使者,是拯救和平的化身,是菲亚兰的信仰。


    但对于被选中的孩子和他们的家人来说,就只是送死而已。


    和宅院外的热闹不同,屋子里弥漫着让人心灰意冷的寂静。


    乌金木制成的茶几上摆了一大堆楚南膺爱吃的零食,连啰啰草都被细心洗净、切好,盛在专门的纸杯中。


    面对近在眼前的美食,大少爷毫无品尝的心思,他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声带因为太多次的失声痛哭而喑哑,几乎说不出话。


    楚先生和楚夫人一左一右搂着他,素来的人模狗样、花枝招展不见了,只剩下深深的憔悴。


    几个仆役也在低声劝慰,间杂着轻轻的抽噎声,谁都舍不得从小看着长大、捧在手里的宝贝少爷这样走向命运终点。


    萦绕在屋内、静心凝神的淡淡草木清香,今天闻起来全是苦涩。


    和相拥而泣的一家三口相对的,是安静坐在另一边的楚惟。


    男孩穿着象牙色的家居服,外面罩一件白貂绒斗篷,整个人纯净得像精灵的诗歌。


    他皮肤白皙,楚夫人给他挑衣服总是有意无意选浅色,更衬得未扎起的黑发如同泼洒在雪地上的浓墨。


    他低着头,手指摩挲着斗篷花边上花瓣形状的刺绣,陷入惯常的放空状态。


    楚家父母并不疼爱他,可既然是养子,表面总得做足,类似今天的场合即便从来没有他插话的份儿,还是都得带上。


    小楚惟非常适应在楚家当隐形人,这种时候,只要发呆就好了。


    兄长当选圣子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有间接的。


    小孩有一搭没一搭想,等楚南膺走了之后,楚家也没有继续养他的理由,他们本就讨厌他,一定会把他也送得远远的吧?


    到时候,去哪里比较好呢?


    被退养过一次,星星孤儿院应该就不要他了;但要是独自谋生,他还太小,许多工作的最低年龄线都达不到。


    不过上周路过格陵药剂工坊好像看到他们在招学徒来着,旁边的南希面包坊也有收少年杂役,可以假装自己十三岁。


    或者,或者问问看泡泡巫师们需不需要多一个小孩?他可以……唔,给他们提供孩子们爱看什么的参考,虽然养母总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小孩;总之,试试看去风眠广场找找他们。


    ……唔,东想西想这么多,其实自己对去处根本没有选择权吧。


    降生于世起,他就总是漂泊。


    只是,年幼的孩子远远低估了人性的恶。


    “替死鬼”,远不止一种方式。


    楚先生那精明算计了一辈子的脑袋,现在混乱成浆糊。


    一会儿想他的宝贝独苗苗就要这样夭折了,楚家要绝后了;一会儿想要是儿子的病情发作,教廷的人能处理好吗?要不还是让楚惟跟过去给他输血……


    等等。


    楚惟。


    ——楚惟?


    楚先生突兀地把自己从悲伤的泥泞中拔出来,望向对面,双瞳焕发出慑人的光亮。


    男孩还在自顾自遐想着脱离楚家的生活,忽然察觉到狼一样的目光,抬头一看,被养父的眼神吓了一跳。


    他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在养父母眼中都很招人厌烦),攥紧衣角:“先生……”


    “那个……惟惟。”养父有史以来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方式呼唤他,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如果说楚惟原本还只是紧张,那么现在面对养父反常的亲近,已经感到了害怕。


    他绞尽脑汁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嗓音里有藏不住的怯意:“我……”


    “惟惟,别怕。来,到我这里来。”养父僵硬地挤出笑容,比毁容的半兽人还难看,“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聊聊,嗯?”


    这下不仅楚惟,连拿着蚕丝手帕擦眼泪的楚夫人都惊到了,诧异地问:“这是……”


    亲儿子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关心养子的心理健康?


    他们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和生意搭档,只需对视一眼,电光石火之间,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


    至高祭坛遴选圣子用印记作为标识,谁家的孩子月亮变太阳,教廷遍布全大陆的势力会迅速向中央神庙传递消息,接着,教廷再派人亲自过来,用一块来自祭坛的晶石进行身份验证。


    祭坛究竟用什么标准来挑选孩子,是个未解之谜。


    但验证的方式倒是很简单,只要基因相符合,晶石,或者说教廷就会认定前来进行验证的孩子就是祭坛选中之人。


    原本世上本不该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基因,偏偏这么巧,如此罕见的奇迹就发生在他们家。


    楚南膺的月亮变太阳,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再没直接见证者;楚家的仆役嘴严得很,也都很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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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的真少爷,不愿他离去;至于镇上的风言风语,不过是听闻楚家出了圣子,究竟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无从得知。


    换句话说,现在根本没有外人知晓圣子是楚南膺。


    ——而不是楚惟。


    他们养这孩子,原本就是要用他的血和健康的器官来换独子的命。


    现在再多为楚南膺付出一次,又如何呢?


    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太过蹊跷,楚惟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往角落里缩了缩。


    男孩像是随时会逃跑,楚先生绝不能放过绝佳的救命稻草,也懒得再客套,方才还堆笑的脸黑成锅底,呵斥道:“给我过来!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吗?!”


    小楚惟被他吼得浑身一抖,不敢动了,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乌黑清亮,保有着孩童特有的圆润,眼尾微微上挑,睫毛纤长卷翘。


    这样从下往上看人时,仿佛汪着泪,叫人忍不住怜爱。


    楚夫人见他恐惧的模样,有一瞬的心软,可也就只有一瞬。


    她对这孩子的秉性再清楚不过,压根不会示弱、撒娇,更别提卖惨、讨好。


    就算看起来要落泪,也不过是坚冰的倒影罢了。


    更何况,现在又谁比得上她亲骨肉的重要呢?


    她搂着逐渐反应过来的楚南膺,表情冷下来:“楚惟啊,就听你爸的话吧。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从来也没亏待过你。你说说,要不是我们,你早就冻死在外面了,是吧?我们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也算是给了你第二条命。也不指望你以后做出什么事业、赚大钱回报我们,就这一次……这一次帮帮你哥哥吧。”


    刚才还惶惶然不明白养父究竟要做什么的男孩,从养母的最后一句话中遽然理解了一切。


    他的瞳孔颤了颤,下意识看向养父,得到后者默认的印证,才恍然意识到,楚家那条勒在自己脖颈上的绳索,从来不曾有放开的打算。


    他的血液被冻住,一直凉到了指尖。


    男孩不再后退,不再逃跑。


    因为没有用。


    他无助而伶仃地站在众人漠然的视线中,单薄的小身体里落满了雪。


    前些天带着被浑小子们弄脏的衣服和无人知晓的伤痕回到家,面对养父母的指责时,他和现在同样乖顺,同样沉默。


    今日立场明明是倒转的,明明该养父母祈求楚惟,可最终被支使和桎梏的,仍然是他。


    见养子没了反抗的意思,楚先生也察觉自己的态度太过严厉,重新放软语气:“惟惟,其实爸爸一直都把你当作和膺膺一样的亲生孩子来疼爱,爸爸只是不会表达。”


    此言一出,连向着楚家的仆役都忍不住惊诧。


    这孩子注定了逃不脱身为楚南膺替死鬼的命运,事到如今,还讲这样违心到不要脸的话做什么呢?


    楚夫人不知从丈夫的话中受了什么刺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楚惟面前,死死抓住男孩细瘦的小胳膊,双目发红,精神处在崩溃边缘。


    她看上去分明是要咬死面前的小孩,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楚惟——楚惟我求求你了——你就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他才八岁啊!他怎么能去送死……”


    不愧是多年夫妻,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再一个动之以情一个直接发疯。


    男孩完全被她哭天抢地的架势吓懵了,小脸苍白得毫无血色。


    仆役们听到夫人的话,联想到他们本就病弱的宝贝少爷今后还要吃多少苦,也呜呜咽咽起来。


    楚南膺更是放声大哭。


    没有人记得楚惟也是楚家的孩子。


    没有人记得楚惟同样是八岁。


    没有人记得替换了圣子之位,楚惟也是要死的。


    或者不是没人记得,只是没人在乎。


    这时,一个仆役连滚带爬冲进来,急得气都喘不匀:“老爷,太太,教廷的人到了!”


    两人唰地站起,不可置信:“这么快?”


    中央神庙的“中央”二字不仅体现在权力的顶层集中,也体现在地理位置,坐落在大陆的中心点。菲亚兰王国幅员辽阔,遴选仪式到现在不过二三日,教廷的人是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从神庙赶到西部的溯夜镇?


    还是说,他们用某种方式预知到了圣子会在此地出现,提前出发?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还没和楚惟达成协议,如果小东西待会说漏嘴、甚至主动告发楚南膺,那么祭坛晶石一试便知真假。


    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楚夫人迅速恢复冷静:“来的都是些什么职位?使徒团吗?骑士团?仪仗队?”


    如果是些不重要的人,先打发他们住下,然后再……


    “都不是。”仆役惶恐地咽了咽口水,“是……迦隐大祭司亲自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