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西斯对父亲的脚步声很熟悉。


    这座府邸里，只有这个人是胆敢这样走路的——哪怕是踩在绵软的地毯上，也能踩出天崩地裂的气势来。


    靴子沉重的后跟砸在地板上，隔着一道门也能注意到这声音。这脚步声后面还跟了一个细微些的脚步声，混杂在里面。


    这个细微的脚步声也不会是路易斯夫人，因为她在府邸里走路的时候经常悄无声息，只要她想，连衣裳的窸窣声都不会有。


    礼仪老师在听到这脚步声后皱起了眉，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休息室的门被敲了敲。


    接着在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外面的人就推开了门。


    扇骨一敲手心，伊西斯收起了张开的折扇。父亲穿的很简便，伊西斯猜他原本是在书房里，被提醒了才想到她的。


    但他身后跟着的斯特雷奇就很不一样。他穿着一身仿佛要出席宴会一般的衣服，洁白的短上衣烫着金边，黑色的长裤上绣满了张牙舞爪的图案。他珍视的魔纹剑被妥帖的佩戴在腰间，剑柄缠着一个灰色魔晶吊坠，里面似乎还有红色的火光在流淌。


    他淡色的眼睛很难让人觉得他在注视你，但伊西斯感觉他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打量，随后冲着她露出了一个略显神经质的笑容。


    父亲同样也看着她。这父子二人如出一辙的脸如今越发相似，斯特雷奇长大后也许就是洛威尔伯爵如今的样子。


    她突然想到了早上看到的那本家谱，洛威尔伯爵曾经也有一个姐姐。


    “早上好，莫拉娜。”她听见伯爵这样说。


    “早上好，我亲爱的妹妹。”斯特雷奇说。


    “早上好。”伊西斯说。


    礼仪老师向伯爵行礼。


    “莫拉娜小姐学得很快，她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学生。”她夸赞道。


    伯爵听到这个评价显然很满意，不如说他特意来一趟，就是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如何优秀。


    他在这间房间里张望了一下，拉来一把椅子坐下。


    “她毕竟以前学过，如今只是捡起来复习罢了。”伯爵矜持地笑，但他脸颊的肥肉挤出了好几道沟壑，完全掩盖不住那股得意的味道，“她总是不愿意好好学，也是你教得好。”


    他一脸坦荡的胡说八道，看了伊西斯一眼，眼神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她母亲不太管她，我忙起来也顾不上她。这孩子太不爱学习，早就把规矩全忘完了。我这个做父亲的……”


    他长吁短叹。


    一句话说明了家里不称职的母亲，忙碌为了家庭的父亲，顽皮厌学的孩子，而他这个父亲为了孩子操碎了心。


    伊西斯藏在袖子下的手握紧了。


    最可怕的是，这个人在说话的时候，居然是真心实意的。


    伊西斯很相信自己，她有绝对敏锐的直觉，能看出一切谎话和真话。她能从语言和神态中轻而易举的揣摩出一个人的想法。


    他真心实意的说着狗屁不通的谎话，信以为真并热衷于在别人面前维持这个谎言。


    不，对他来说，这就是真相。


    而且，不可能有人揭穿他，他可以永远活在这个谎言里。


    斯特雷奇的生母早就“失踪”了，伊西斯的生母死得更早，管家对洛威尔伯爵言听计从，至于儿女？


    斯特雷奇什么也不可能说，而伊西斯只是他的孩子，就算说了他的坏话，也会被归咎于叛逆期一类，要说她说点更严重更大逆不道的话，一定会被认为是恶魔附体的疯子，怎么可能有人造谣污蔑自己的父亲？


    父亲也有自己的朋友，他在贵族圈里酒肉朋友不少，而且他名声不错，即使是酒肉朋友也更愿意相信他的话。有些关系不错的朋友早就对可怜的洛威尔伯爵的家庭境遇有所耳闻，时常安慰他。


    伊西斯是他的孩子，天生就应该低他一头，对他言听计从。


    这样狗屁不通漏洞百出的谎话，洛威尔伯爵信口拈来，完全无需更多思索，就像人在诉说真相的时候无需过多的编造和思索一样。


    一个陷入死循环的困境，一个在自己成长起来之前永远不可能摆脱的噩梦，这就是她的处境。


    这就是为什么伊西斯很看重奥尔科特公爵来访这次机会的原因。这次之后，在成年之前很大概率她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外界贵族了。


    而成年之后，一旦伯爵决定让斯特雷奇来继承爵位，她就会被嫁到其他贵族家去。


    她有什么把握能胜过斯特雷奇呢？如今觉醒了纹章的斯特雷奇明显有几分诡异，她也没有完全胜利的把握。


    归根结底，她是个没有纹章也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也许和乡下来的野丫头并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比起无知的野丫头，她只是能看清每个人的面孔，和有更多可以用于折磨自己的回忆罢了。


    礼仪老师明显是信了这位父亲的真情诉苦，她在来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教的是个麻烦孩子，虽然她计划之中的教育手段没有派上用场，不过也许是莫拉娜小姐终于决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在她这里的表现还很乖巧。


    “您也不用太过担心了，”她柔声劝导伯爵，“莫拉娜小姐的表现很好，想必也是能体会到您的良苦用心。”


    “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伯爵叹气。


    伊西斯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交流。她感觉自己很割裂，不如说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每一天都很割裂。


    伯爵口中有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但莫拉娜和她都不可能反抗他。他只是下意识的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伟大，也许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伊西斯时常对他的动机感到困惑。


    所有人的行为都有动机，但伯爵确实是她最难以理解的一个人。他为什么能如此自然的甚至骗过自己的说出谎言？或者说在他的概念里，根本就没有骗过自己这个说法，一切都是真相？


    但这真相和真实发生的任何事都不相符。


    他竭尽全力的让他的亲人成为坏人，衬托出他是个好人？


    不，不能再想了，伊西斯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


    也许他才是疯子，正常人无法理解疯子的思路。


    “真希望她能向她的哥哥学习，斯特雷奇就很优秀。”伯爵说道，“他从来不让我担心，也很惦记着我。”


    “可惜他不如年轻时候的我，那时候我学什么都很优秀，即使在王都的时候也没人能比过我。”


    伯爵有一个陈列室，用来放那些年轻时候收集来的各种奖章。有时候他还会吹嘘自己当年和国王的女儿有多好的关系，要不是被某个女人骗了，最后也不会娶了她。


    “我会更努力的，父亲。”站在他身后的斯特雷奇说道。


    他表现的这样恭顺，正符合父亲口中那个长子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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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


    “莫拉娜小姐毕竟还小，”礼仪老师说，“等她长大了，自然会懂事的。”


    十三四岁的孩子，调皮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是您的女儿，总会为您着想的。”


    “父亲。”斯特雷奇轻轻敲了敲他的椅背，似乎想提醒他什么。


    “哦，对。”伯爵仿佛记起了重要的事情。


    “斯特雷奇说想来教妹妹跳舞，我想着多个人来陪她正好。”伯爵指了指休息室另一边的琴，“正好老师你来给他们弹琴，有伴奏练总比没伴奏好。”


    但我还没有教莫拉娜小姐怎么跳舞。礼仪老师欲言又止，但想想伯爵说莫拉娜小姐只是复习以前学过的内容，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学仪态的时候她学得很快，跳舞有哥哥带着，应该也能很快学会才对。


    “别担心，我会教会你的。”


    斯特雷奇走到伊西斯面前，甜滋滋的说。


    好像教妹妹跳舞这件事能给他很大的成就感似的。


    当然，他在别人面前一直是个好哥哥。虽然他变了，但这点始终没变。


    可能除了伊西斯，也没人在意他的“变化”。


    伊西斯觉得真正的斯特雷奇已经死了，可在别人眼中，说不定正是真正的斯特雷奇·洛威尔活了过来。


    伊西斯从他的话中已经听不出多少虚伪的味道了，他说的话真心实意。


    琴声试探地弹了两声，随后如同流水一般顺畅地弹奏起来。


    斯特雷奇黑色的长发柔顺的垂在脸颊两侧，他换了一种香水，没有之前那种辛辣的味道，更偏木质调一些，沉稳安静，可仔细闻闻还有一股蚀骨花香。


    他牵起伊西斯的手，乐声很慢，他带着她走了几个简单的舞步。伊西斯学着他的步伐对称着走。


    她一开始走的有些笨拙，不过她对身体的锻炼让她很快掌握了平衡，几步之后就开始轻盈灵巧起来。


    “不错。”斯特雷奇说。


    他们手臂交叉着转了一圈，伊西斯的余光扫过远处坐在椅子上的父亲，又放在斯特雷奇近在咫尺的脸上。


    “你想干什么。”伊西斯说。


    她知道斯特雷奇不可能告诉她真实目的，但只要他开口说话，她就能看出东西来。


    “教我亲爱的妹妹跳舞。”斯特雷奇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她的脸，“我觉得我应该珍惜和你相处的时间，想到未来会在婚礼上把你交给另一个男人，我就感到痛心。”


    “是么？”伊西斯笑笑。


    “我还以为你会欢天喜地的把我送走。”


    “怎么会。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了。”


    他们的手臂分开，斯特雷奇又牵住她的手，跟着音乐向前走。


    “你觉得你是年轻时候的父亲？”伊西斯说。


    “当然，不过我们都可以是。”斯特雷奇意有所指的看了眼她锁骨处纹章的位置。


    “父亲曾经有个姐姐。”伊西斯勾起一抹笑，他们两人面对面挨得更近了，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眼瞳中的细纹，“但现在父亲没有姐姐。你觉得你能活到看见我婚礼的那一天？”


    “你知道了啊。”斯特雷奇垂下眼睑，他手指勾住伊西斯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摸着她的指尖，“但我们和他们会不一样。”


    “我比父亲更优秀，我比你更明白父亲想要什么。”斯特雷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