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江诗宁把自己闷在房中不出。


    窗柩外一片寂色，夏夜长风吹着屋外的树叶沙沙作响，细细听去，似乎也像是缓步走动时，衣摆摩擦生出的抖落之声。


    江诗宁走到桌前坐下，案上静静躺着一封婚帖。她垂眸，执起那大红的书信端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床头柜子上的蜡烛都燃尽了，她仍是缄默坐着。


    三日前，她的生父竟同齐氏一并将自己唤到正屋里去，苦口婆心说了大段的话，只为劝她放弃和叶丞相家独子的婚事，同妹妹换亲，嫁入岐侯府。


    她同意了。


    并非因为软弱，而是不愿再争了。


    父亲明着偏心、继母装作菩萨面，她如何能拒绝？那滔天的好处若是真的，齐氏怎能不收入自己的囊中，叫亲生的女儿嫁去呢。


    是以，自那日后，她将自己关在寝屋里三日不出，除却用些水，她未食一粒饭。


    江鸿章还算有些良心，想着这是他的亲女，到底还来叩过两次门安慰，不过都被江诗宁以客套话赶了回去。齐氏同江晗宁母女便更不必说，府内上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两个姑娘的婚事，她二人哪来的闲散功夫跑来看她的笑话。


    想到那传闻中少言寡语的岐侯，江诗宁忍不住缩瑟了一阵。她实是不知晓这位原本该是妹妹夫婿的男人，隔着燕江两家的世仇，过门后会如何对待自己。


    “诗宁妹妹！”


    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传入，江诗宁猛地向窗边看去，只见叶酥正弯着腰立在外侧，眼睛还频频瞥向四周，生怕被人发觉。


    江诗宁小跑着上前，抬手将掀窗推至最顶，而后示意他跨进来。可叶酥却连忙摆了摆手，面色犹疑中带着半分尴尬，道：


    “这是你的闺房，我一外男…不合礼数。”


    江诗宁哑然失笑，方才的紧张消散大半，便负手回他：


    “好啊，那长寿哥哥便在外面呆着吧，待会儿父亲又或是齐夫人来了，你便好好想想如何解释罢。”


    这一语对那规矩惯了的叶酥果然管用，他立时害怕起来，左右张望几次，终于还是咬咬牙，跨窗而入。


    江诗宁赶紧放下窗户，将叶酥领着一并于桌边坐下。这边叶酥仍是心跳声阵阵打鼓，呼吸还未匀畅，却瞧见了桌上搁着的庚帖。


    他如秋含水的双眼眨了眨，转而缓缓掀起眼皮，小心翼翼道：


    “诗宁，江伯父说你是自愿同二姑娘换亲的，是吗？”


    江诗宁不语，可变作哀伤的神色却落入叶酥的眼里，出卖了她方才故作轻松的模样。叶酥急得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道：


    “你可见过岐侯？”


    江诗宁摇摇头。


    叶酥又问她：


    “那你可恋慕他的权势、威名、钱财？”


    江诗宁又摇了摇头。


    叶酥向前倾了些身子，急切地盯着她的双目，道：


    “你可是自愿换亲，替妹妹嫁去那龙潭虎穴的？”


    江诗宁抿着唇，桌上烛火幽微，她神色向下看着自己攥着衣袖的双手，终究还是摇了头。


    叶酥的眼中立刻呈出一汪惊喜之色，仿若一颗石子掷入池塘之中，涟漪泛起阵阵波纹，显得他纯澈而坚定。


    “诗宁，我心悦你，我想带你走。”


    江诗宁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他，十数年一同长大，她无比确信叶酥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学堂念书之时，就连父亲都笑他，小小年纪一副老学究的做派。这样一个以礼节为上的人，怎会突然开口说了这样逾矩的话来。


    “你…说什么？”


    她恐怕自己是听错了，可叶酥的神情在向她证明，他是认真的。


    此刻，此话，无比地真。


    “噗呲。”


    江诗宁没忍住笑出声来，并非因为叶酥那郑重的话语，而是看到了叶酥熟透的耳根。那鲜艳隐忍的红一直蔓延到他的脖颈处，缓缓向下，藏进了他的领口里。


    或是意识到似有不妥，叶酥也反应过来，羞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脑袋，对着面前的江诗宁挤出一丝笑来。


    “诗宁，我是认真的，你莫要笑我。”


    江诗宁歪着头看他，目光中覆上一层柔波，道：


    “长寿哥哥，你是何时开始心悦我的？”


    叶酥低头玩着手指，声音细若无闻：


    “就…小时候…”


    江诗宁心中惊了一瞬，他却忽然如开了闸的铁门般，一股脑地倾诉着：


    “小时候第一次见你，那时候你就坐在房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便在想，这妹妹生得如此可爱，为何却闷闷不乐呢。而后与你一同长大，知晓你的身世，得知你的遭遇，我无一不痛心、愧疚，只想能将你带离这污糟之地，让你每天都笑，每天都不必看人眼色活着。”


    “直到前些年，我才知晓，这是心悦。”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江诗宁，启唇道：


    “诗宁，我想带你走，让你再也不要受欺负。”


    “倘若你也有一丝心悦我…不，倘若你并不觉得见我厌烦，便点点头，长寿定用性命去为你拼出一条路来，好吗？”


    江诗宁此刻觉得心绪不宁，一颗跃动的心脏之下，总隐隐流淌着一股热热的溪流，只是她不自知。


    这些年来，她从未向男女之情上想过，即便是半年前父亲为了官运亨通，将自己与叶酥定下亲事，她也只有即将能够逃离江宅的庆幸罢了。


    今日之前，江诗宁一直以为自己是并不中意叶酥的，纵使他身为宰相独子、天资聪颖又有潘安之姿，她也始终不懂，何为心悦？


    恰如此刻般，叶酥用那样柔情似水的目色望着自己，看着他，江诗宁只觉得心很痛。若这便是爱，那爱，似乎过于考验一个人是否能承受痛处了。


    她莞尔，看着叶酥，她很想点头，却十分清楚，她不想骗他。


    “我…我不知道。”


    她支支吾吾着，仍旧选择了说实话。


    叶酥的神色立即落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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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瞳孔中却依旧只照着她一人。叶酥又顿住一瞬，几乎不假思索地对江诗宁道：


    “没关系，诗宁。”


    江诗宁笑笑，可心中满是歉疚，回他：


    “对不起，长寿，我…”


    他抬起手拦在二人之间，只是冲着她柔柔地笑，道：


    “诗宁，不爱一个人没有错。”


    他看着江诗宁，自小她便如此懂事，处处忍让身旁欺负她轻视她的人。他曾告诫过江府下人，可众人对江诗宁嫡长女的恭敬也仅仅是好了些许，同众星捧月的江晗宁相比，便是云泥之别。


    他不忿，江诗宁这样好的姑娘，为何她的父亲就是不多爱她些呢？


    后来叶酥的父亲回答了他，并非只有最鲜艳的花使人趋之若鹜，不同品种便有不同的姿态，江鸿章不过是恰好不在意这朵开花的种子罢了。


    叶酥似懂非懂，他仍是无法全然明白。可到了后来，哪怕只是同江诗宁定下亲事，他都会日日期盼着婚期到来，甚至提早开始布置婚房，院子已然全部重新修葺了一番，府内里还栽种了各式的花草，希望来日能博诗宁一笑。


    那时之后，他更是明白了，江鸿章不爱他的女儿。


    因为他不曾像自己这般对她担忧牵挂、因她笑而笑，由她伤而伤。


    江诗宁望着他，心中一定，对他道：


    “若我跟你走，你会待我好吗。”


    他无比真挚地点头，终于等来江诗宁的同意。


    次日一早，叶酥未听父亲的劝告，套了家中的车马匆匆来到江宅。齐氏自然第一个冲在前头来迎这位贵婿，江晗宁娇羞地坐在厅上，嘴上说着矜持，实则不断地朝着院门处张望，只盼着心上人快些进了来。


    叶酥手中小心抱着一本大红的庚贴，自江鸿章的引领下入了正厅就坐。齐氏还以为他是来商议亲事的，是以未等叶酥开口，她先自作聪明地解释一番：


    “婚事方定，没想到叶公子亲自来了江府。眼下府中还在忙着我那大女儿的婚事，叶公子同晗娘只好委屈一下，按晗娘的齿序在后举办了。”


    她眉飞色舞地笑着，发髻上簪着的明珠步摇抖动起来，看着不住地欢欣，又不知深浅地继续道：


    “诗宁啊，自小就乖巧懂事，这不是，嫁与岐侯为妻这样好的婚事，我也是第一个想到她的。晗娘温顺恭谨，自小便对叶公子十分倾慕，这一下办成了两个女儿的终身大事，我这做母亲的也十分高兴。只不过...两个女儿是换亲，传出去总是不大好，这才委屈公子在岐侯之后办喜事，想来叶公子风度翩翩，应是不介意的。”


    叶酥冷冷看着她说完这搪塞之词，却不作答。他平日最是懂礼守节之人，还是头一次在长辈面前作出这般淡然的姿态，齐氏心中也有些疑惑，猜不出他的心思。


    “齐夫人，长寿怕是让您失望了。”


    他双眸瞥向一侧，指节分明的手轻握住盛满了热茶的瓷盏，递到唇边嗅着。


    “这样好的碧螺春，我从未在诗宁房中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