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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和暴君有了通感后

    第41章 春.梦也能共通?!……


    戏台上换了一曲琵琶,犹如珠玉落盘,泠泠作响。


    江芙正品尝着甜滋滋的冰雪冷圆子,一个穿着十分花哨张扬的男子朝他们这桌走来。


    他头戴紫金石榴纹冠,橙黄锦缎团花衣外面又罩了层透明纱衣,蹀躞带挂了一堆饰物,有古玩铜钱、镶金黄财神坠子、青石太极八卦纹佩……恨不得把十八路神仙都挂在身上,活脱脱一个花孔雀,行走间叮咚作响。


    不止如此,他身旁还带着一位妩媚动人的女子,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闺秀风范。


    “贺兄,好久不见啊!”他哈哈一笑,毫不见外地坐在方桌外侧,一手揽在那女子腰际。


    江芙沉默地继续吃小圆子,软软糯糯在口中化开。


    贺兰玥也没搭理他。


    “这位娘子


    想必就是江姑娘了吧?真是久闻不如一见。”男子一点也不尴尬,朝江芙拱拱手算是见礼。


    “林子业,别处还有空位。”贺兰玥显而易见的不欢迎。


    原来这就是京城的著名纨绔汝南王世子,江芙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贺兄这就不地道了,不是你催着我回来吗?到头来又成了我自讨没趣。”林子业招呼跑堂过来,上了两壶元红酒。


    林子业也算是洛邑城中的名人了,周围的客人也不由朝这里看来,目光里还带着些羡慕与嫉妒。


    绿芍姑娘在平康坊很受追捧,是才貌双全的花魁之一,容貌媚而不俗,心气也高的很,多少人砸金子见她一面也难。今日竟单独陪着林子业这厮游玩!他们心里怎能平衡?


    林子业是有几分骗女人的多情面貌,没想到才名在外的绿芍姑娘也不能免俗!他们又自顾自生出几分对绿芍的失望与轻视,娼妓之流本性的确如此。


    林子业对旁人的眼光视若无睹,自己喝酒,又体贴地为绿芍点了一碗樱桃酥酪。


    “多谢公子。”绿芍笑盈盈地说。


    饭桌忽然多了两个陌生人,江芙有些不自在,但她并没表现出来,只是悄悄观察。


    她听过林子业这个名字,名声好像不大好。至于他身边的女子,应当就是他新娶的妻子了。


    “贺兄说的事我办过了,借着在上清宫山脚狩猎游玩之机,顺带放走了几个女子。那老太婆气得要死,势必还要搜集人选,一时间分身乏术。”林子业开始邀功,撩开袍袖展示一条很新的伤疤:“你在场便知有多艰险,贤弟可是豁了半条命出去,差这么一点就回不来了!”


    “想要什么?”贺兰玥放下茶盏,终于拿正眼看他。


    林子业舒舒然放下袖子,压低了声音:“听闻波斯使节来京朝见,要献上几名舞女……”


    “可以。”贺兰玥道。


    江芙震撼,这样当着原配的面讨要舞女是可以的吗?


    她转而去看旁边那女子的神情,绿芍只是心疼地盯着林子业的手臂看,对舞女之事反应平平。


    “江姑娘可是有何不解?”林子业搂着绿芍,笑得风流。


    江芙摇头:“没有。”


    她在桌下捏了捏贺兰玥的手,不想在这里多待。


    二人正待离开,便听得楼梯口一阵喧闹,又有人来了。


    “世子爷,您夫人来了。”店小二急匆匆跑来报信。


    话音刚落,一位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进入视线,眼圈微红地看着林子业与绿芍。


    “夫君说今日与同僚应酬,原是应酬到了这里。”她立在原地,表情端庄,维持着正房夫人的尊严。


    江芙恍然,自己原来是误会了。


    林子业不慌不忙放开绿芍,整了整长袍起身迎去,很是关怀地说:“娘子最近身子不虞,不该来这等嘈杂之地,人太多,被某个不长眼的磕了碰了怎么办?”


    “若我不来,你今夜怕是也要在官场应酬了。”妇人道。


    “怎会?娘子要信我啊。你看你来得太急,钿子都歪了。”林子业嬉笑,抬手摆正她发间的景泰蓝钿子。


    “哎,你若不信,大可以问我那贤兄!我在这儿饮酒闲谈,并没做什么。”林子业想要拉贺兰玥和江芙为他作证,可一回头,这二人早已没影了。


    只余绿芍坐在原地,她抚过鬓边碎发,朝妇人一笑。


    ……


    一辆青布马车从会贤楼后离开。


    “陛下拉着我走得太急了。”江芙靠在车壁,意犹未尽道。


    “不是你要走的吗?”贺兰玥阖眼小憩。


    “事态有变,我好奇林子业之后会怎样说。”江芙并无心虚,“贪财好色,陛下为何会用这样的人呢?”


    暗卫扮做车夫驾驶着马车,朝宫城的方向缓缓而行,外面偶尔传来路人的交谈声或小贩的叫卖。


    “只要有所求,便可用。阿芙应当知道人无完人。”贺兰玥睁开眼,琥珀眸子蒙上一层困惑:“可朕到如今也不知,阿芙所求为何?”


    这话是怎么绕到她身上的?江芙没搞懂。


    她往贺兰玥那边挪了挪:“我想要平平安安活着,也想要陛下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这样啊。”贺兰玥这次却没那么好说话,盯着她:“朕还想知道,阿芙在南烷时求的又是什么呢?”


    江芙也不知道,她心虚地后撤,被贺兰玥按住:“求富贵,求名声,还是想要一位佳婿?阿芙在南地久负盛名,自然不乏追随之辈,你被迫来大绥,定是心怀不甘。”


    江芙就知道他在后头等着,自从方才南烷车架经过,贺兰玥的话就变少了,还要装着无所谓。


    可她不能说实话,异世之人恐怕比敌国卧底来得更危险,他们会不会把她当作妖怪烧死呢?她现在不想死了。


    “陛下绕来绕去,无非是在问我心所向何处,是否抛去往事全在您身上。”江芙直截了当地说,一腿跪在坐塌,扶在他身上:“我说了陛下又不信,您不如将我心口剜开,亲自瞧瞧里头是红是黑。”


    贺兰玥懒懒抬起眼皮:“若真如此,朕暂且恕你刺杀之罪。”


    他并未在江芙脸上看见预料中的感恩戴德,只看到了呆若木鸡。


    “刺杀之罪?我何时要刺杀你?”江芙匪夷所思。


    贺兰玥更加匪夷所思,阴恻恻道:“爱妃真是好记性。在西御苑你亲手给南烷使臣传递消息说要杀朕,那时可是豪迈得很,要为故国报仇。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账了?”


    “这变化真是令朕大开眼界,昨日之毒蛇,今日之蜜糖。爱妃发觉杀不了朕,又转而投诚,投诚后也没一句实话,叫朕如何信你?”他恨得牙痒痒。


    江芙深吸一口气。


    有渣男旧情人的事认下也就罢了,算她倒霉。这这这弑君之罪……她可没那胆子,也没本事杀了贺兰玥。


    “陛下,这显然都是误会。您想啊,如果我不放出假消息迷惑南烷使臣,他们不会放松警惕,定然要一直监视我。”江芙心平气和,继续解释:“再者陛下说我要刺杀你,可您不妨好好回忆我与你的相处,这么些时日,我究竟哪个举动是刺杀?”


    贺兰玥的表情分辨不出喜怒:“若是如阿芙所言,倒是朕不辨忠奸,错怪了你。”


    “没关系的陛下。”江芙坦然。


    “巧言令色,竟赦免起朕了。”贺兰玥揉着额头,似乎很烦躁。


    江芙靠得更近,贴在他身上:“那臣妾还有何错处?陛下可一并说了。”


    要算账就全部摊开了说,免得再闹出刺杀这种误会。再来几次,她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听到江芙这样说,贺兰玥严苛地看她,判官似的。给他一条惊堂木,说不准下一刻便会把江芙拖出去,打上一百二百大板才解气。


    江芙做好了被审判的准备,搜肠刮肚想着说辞。


    她一直认为只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令人安心,可她不像贺兰玥有堆成山一样的财宝,也没有滔天的权势。


    贺兰玥想要的,她也许给不了。


    那就只能继续画饼了,不然他肯定更生气,江芙很快想出对策。


    身居高位的陛下沉吟着,终于开了口:“今日朕唤了你很多声夫人。”


    江芙正紧张地竖起耳朵,闻言脑子一滞……嗯?


    “你从未唤朕一句。”


    马车稳稳停下,南熏门到了。


    *


    刚进南熏门,贺兰玥便被汪文镜请走了。


    明日不仅有百官献寿,还有千秋宴,许多事务需要贺兰玥定夺。


    而贺兰玥推开堆积的折子,吩咐汪文镜第一件事:“去查江芙在南烷的所有经历,事无巨细都要回禀朕。”


    事无巨细——汪文镜很少在陛下嘴里听到这个词,贺兰玥一向厌烦琐碎的东西,皆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他的逻辑很简单,办不好就杀了换人,总有人能办好。


    可今日,贺兰玥却


    显得很急切。


    他开始索要江芙的过往,一丝一缕都不放过,不知想要印证什么。


    另一边,江芙回到璇玑殿,丝毫没察觉她的秘密已面临巨大的危险,摇摇欲坠。


    天还没黑,江芙沐浴过后便迫不及待躺在床榻,拉紧了床幔,制造出一个漆黑的小空间。把自己包成一个蚕蛹。


    璇玑殿众人对自家娘娘随时随地都能躺的习惯早已见怪不怪,举手投足都放低了声音,又将珠帘卷起,以免被风碰撞发出脆响。


    京城确实繁华,会贤楼的菜肴也很美味,但寝殿内的床榻同样舒服。这一趟出宫,对于低能量人群江芙来说已经消耗了许多精力。


    柔软的床榻上面铺了解暑的沉香簟,以沉香木片削薄编制而成,幽香清新,冰凉沁肤。江芙平躺在自己挑选的簟子上,却不像以往一样感到安稳,心中反而有些空落落。


    她想理清与贺兰玥相处的状态和阶段,越理越乱,脑子里直白地响起他当街喊自己的那声“夫人”。江芙承认,贺兰玥有着很好听的声音。


    平日里以捉弄她取乐的小暴君,究竟是怎样看待她这个细作的呢?


    更令她琢磨不透的是,站在贺兰玥之前的角度,明知道一个细作要杀他,为何还要放过这细作?


    数月前的记忆依旧清晰,他用剑挑开自己的耳珰,那眼神分明是想顺带砍了她的脖子。江芙在那一刻真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离她非常之近。


    可贺兰玥没有进行下一步。他只是束缚着她,威逼利诱让她不要找死,甚至不惜拿南烷太子作威胁。


    不能死……贺兰玥好像总是很怕她的身体出什么意外。


    若以喜爱为理由,可在西御苑时他二人不过认识数日,江芙能够肯定那时贺兰玥并不算喜欢她,更像是不得不忍受。


    他在忍受什么?


    贺兰玥一定有事瞒着她。


    他此时怕是忙得很,太和殿书房里是矜贵的龙涎香,承明殿里是冷清的沉水香。江芙抱着锦被闻了闻,是暖暖的果香。差别很大呢。


    “娘娘,该用晚膳了。”素蝉在床帐外说道。


    江芙中午吃的多,羊肉鹅肉都很顶饱。晚上便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碗汤羹搭配小菜。


    不知为何,她感到整个人昏昏沉沉,诡异的困意袭来。


    血液的流速都跟着变缓了,硬生生叫嚣着瞌睡,似乎有隐形的丝线缠紧了四肢,拉着她往榻上去。江芙虽爱睡觉,可不至于到这个程度。


    她抵御不过来自身体内部的控制,被迫瘫倒在床榻,连床幔都没来得及放下。


    视线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昏黑,是以她并未看到自己手臂上游曳的红点,隔着细腻纤薄的皮肤,那红点凸起,似乎要挣脱皮肉。然而下一秒它又乖顺地沉入血管,仿佛彻底消失。


    世人皆知南烷人擅蛊,其中以南烷国师为首,据说他能炼出举世无双的蛊毒。国师效忠于南烷太子,可以说薛伯棠能坐稳太子之位有国师的一半功劳。


    母蛊距离子蛊越近,对子蛊的影响也就越大。母蛊死去,子蛊也无法幸免。


    江芙原本以为她体内蛊毒发作的症状只是疼痛,实际上她所中的缠丝蛊极为罕见,不仅能影响肉.体,有时甚至连梦境也可操控。


    缠丝之意,正是将中蛊之人当作提线傀儡,无论是现实还是虚幻的梦境都要牢牢控制在手心。


    没过多久,江芙睁开眼,视线由黑转红,铺天盖地的大红压过来。


    江芙扯开刺眼的红色,这才看清手上是一方红盖头,上绣龙凤呈祥,边缘缀着珍珠。她脑子迟钝,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


    红烛高烧,大红喜字映入眼帘。外头礼乐声交错,宾客喧闹,觥筹交错,亮如白昼。


    殿内只有她一人,布置得十分华丽,床柱刻有麒麟纹样。江芙托着沉重的发冠站起身,走至铜镜前。


    江芙静静观察镜中人,与她对视。女子面无表情,头戴钿钗,两博鬓,身穿紫色翟衣,上面的五彩翬翟栩栩如生,脚上的红履尖顶着两颗硕大的东珠。


    这是要嫁给谁?


    “太子妃娘娘,您怎把盖头掀开了!”喜娘一进来便惊呼,连忙把江芙扶回床榻,为她重新盖好红盖头。


    “娘娘且安心,太子殿下还在前应酬宾客,马上就回来了。这盖头啊,须得新郎官儿亲自掀开。”喜娘含笑嘱咐道。


    新娘沉默地点头,叉手放在膝上,坐在榻边一动不动。


    这喜娘身上的衣裳样式,以及殿内的陈设和花纹,都让她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她没看到的是,喜娘并没有影子。


    很快,华贵的喜房殿门再次打开,一股淡淡的酒气飘来。


    脚步声临近,江芙从盖头下看到一双金丝赤舄。


    “等急了吧?”一道温文的声音传来。


    玉如意掀开盖头,江芙抬首对上一双凤眼。


    麒麟纹绛纱袍,配以玉具剑、大带。下摆绣以山海,行走间仿佛波涛荡漾。


    是喜娘口中的新郎官无疑。


    “芙妹今日如桃花灼灼。”他视线落下,语带怜惜。


    江芙盯着他腰间那玉具剑,脑子里忽然也冒出一柄泛着冷光的剑,杀意重重,却记不得是在哪里见到的。


    对此她感到很困惑。


    龙凤花烛发出汩汩之声,蜡油滴下,又快速凝固。


    江芙听到自己的声音:“妾满心欢喜,怎会焦急?”


    “能娶得芙妹,孤亦喜不自胜。”新郎官与她对坐,递给她一半瓠瓜做的容器,要行合卺礼。


    江芙接过合卺礼器,手却停在半空。


    “怎么了?”新郎耐心询问,笑了笑,仿佛明月入怀。


    “芙妹从小便喜欢跟着孤,连皇妹的醋都要吃,也学她叫孤太子兄长。”他不急不缓回忆着,手掌抚过她的脸:“孤自然也待芙妹很好,教你诗书,带你练字……转眼间芙妹也长大了。”


    “仔细想想,你不是最想嫁给孤吗?”


    无边无际的红色,永远也烧不尽的喜烛凝固在湿热的空气中。爱也浑浊,恨也浑浊,都一并被揉碎了、搅匀了……虚情假意,多情自恼。


    她好像是恨他的,可又控制不住地贪恋,仿佛有千丝万缕拉着她沉沦下去。


    外面变得非常吵,人声很乱,似乎在逃跑。


    “太子兄长。”江芙柔声唤他,将合卺酒一饮而尽。


    “好芙妹。”新郎官赞许道。


    他动作温柔地摘下她的发冠,脱去她的喜服:“只不过如今应当换个叫法了。”


    江芙乖顺地抬起小臂,任由他褪去自己的外衫。


    “芙妹,孤才是你的夫君。”他循循善诱,将她按在床榻。


    艳红的色泽在江芙身下展开,发丝如墨,更显得她肤白胜雪,貌若牡丹。


    “夫君……”江芙木讷地重复,漂亮的眼睛空洞无神:“我们要做什么呢?”


    “自是要做夫妻。”


    江芙的手推在他胸前,好奇:“如何做夫妻?”


    “芙妹即刻便会知道,不要再动了。”他拨开她的手,“这些日子,孤很想你。”


    他话语落地,她便真的无法动弹了。


    江芙怔怔望着头顶的龙凤承尘,心中有一道声音不停地说:这是她期盼已久的成婚礼,是她心心念念的太子兄长,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不要反抗……


    可她心里空空荡荡,有些酸涩,找不出原因的难受。


    女子成婚都会这般难受吗?


    “芙妹,说你也很想孤,说你爱孤,”他目光微醺,即将吻上她。


    她说得极为缓慢:“我……很想念……”


    砰——


    殿门被一脚踹开,惊起屋檐上乌鸦。


    *


    夜色降临,贺兰玥的奏折将将批了一半。


    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又看到面前堆积的折子,随手


    抽出几个扔进了香炉,龙涎沾染上墨水香味。


    “这就少了。”贺兰玥高兴了。


    可下一瞬,一股缠绵的困意朝他涌来,丝丝缕缕沁入心肺。贺兰玥灌了一杯浓茶下去,却毫无作用。


    他察觉到不对,可还没运起内力,便被强行拉入一个梦境。


    喜宴铺张,丝竹不绝,靡靡之音吵得他头疼。


    贺兰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参加这种场面,他只想尽快离开。


    “臭小子,不是要求本官办事吗?怎么毫无诚意!来,陪本官喝酒!”一个人偏要拉着他喝酒,言辞鄙夷。


    贺兰玥赏了他一掌,这人直接趴在一盘鱼脍旁断了气,跟死去的鱼兄做了伴。


    人群轰然散开,尖叫声响起,转瞬间又死了几个叫声最难听的人。


    “吵死了。”贺兰玥不掩烦躁,快步离开。


    府邸四面全是围墙,没有大门,死死圈住了这一方天地。贺兰玥朝院子深处走去。穿过月洞门,经过满塘荷花,跨过拱桥。


    一处宽阔的殿堂呈现在面前,贴着喜联喜字,这行书十分流畅,贺兰玥看见后冒出些没由来的恶心。


    这恶心来得诡异,他忍住撕掉喜字的冲动,抬脚朝殿堂后走去。


    他对旁人的洞房花烛可没兴趣。


    窗户缝里却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不由分说钻入贺兰玥耳中。


    “夫君……”


    第42章 看清楚,是谁在与你…………


    新郎官还未沾到新妇的脸颊,一阵阴风和煞气破门而入,席卷而来。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龙凤花烛啪地熄灭,连烟都没了。


    薛伯棠回首,江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来客形貌昳丽,风神迥异,一身白衣纁裳贵不可言。只是脸色阴沉的吓人,一双眼像在看死人,倒像是白无常踏血索命来了。


    ——银子都在我夫人手里。


    江芙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画面,说话者正是白无常,嘴角还带着笑意,和现在的煞神判若两人。


    江芙愈发好奇,从喜榻上撑起身子,勾着头想要看得更清楚。却被薛伯棠按下。


    薛伯棠的惊讶并不比江芙少,他自床榻站起,挡住身后之人,探究地打量着眼前的来客:“贵客赏脸前来是薛某之幸,招待不周,还望见谅。东宫布局复杂,走错也是常有之事,孤这便让下人为贵客带路。”


    “滚出去。”贵客轻飘飘回了三个字。


    洞房花烛闯进来第三个人,口吐恶言,状如罗刹,还与现实中的敌国皇帝长着一样的面孔。饶是薛伯棠自诩端方君子,此刻也忍不了了。


    “来人,将这狂徒赶出去。”他朝着门外唤人。


    无人应答,只有靡靡的丝竹声围绕,转轴拨弦,笛声相和。


    贺兰玥一步步走近,目光却全然不在薛伯棠身上,像是根本没看见这个人。


    白玉足尖耷拉在榻边,百无聊赖地抖了抖。


    她总是无所谓的模样。


    薛伯棠上前阻拦,贺兰玥疏疏懒懒抬腿,将其踹倒在地,系有红绸的香炉被撞倒。里面空无一物,却冒出幽幽白雾,在大片的红色中升起。


    新郎官胸前的麒麟也蔫巴了,他的头颓丧地垂下。


    江芙从床榻爬起,她本想看热闹。离得近了,发现这白无常的相貌更加突出,堪称风华绝代一只鬼。


    可当薛伯棠狼狈地靠在香炉前,她的嘴再次不受控制。


    “太子兄长!”江芙表情惊恐,声音发颤,充满了担忧。


    贺兰玥冷眼瞧着,捏起她的下巴:“这又是你哪个兄长?”


    华丽的发冠放在床榻边,以及散落的外衫、绦带,她现在仅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色中衣。


    江芙说不出话,像是要哭了。


    为南烷太子哭?


    这有什么好哭的?


    “芙妹尽快离开,无须管我。”薛伯棠温柔地看着江芙,侧面撑地的手却在摸索着什么。


    贺兰玥拆了珠钗发冠上的一枚发簪扔过去,将薛伯棠的左手钉在地面。


    薛伯棠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呼,想要撒出毒烟的手也停了。即便如此,他另一只手还抽空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


    “他用这只手碰了你,朕便废他这只手。”贺兰玥对江芙道。


    江芙摇摇头,死死咬着下唇。


    眼前上演这出生死离别的大戏,贺兰玥笑了:“怎么,心疼了?”


    “不是,我记得他是用另一只手脱我衣裳的。”江芙松开下唇,上面有一道血印。


    薛伯棠抬眼,难以置信:“芙妹?孤可是你拜了天地的夫婿!”


    下一瞬,薛伯棠另一只手也被废了,直挺挺趴到在地面,毫无昔日南烷第一公子的风光。


    “啊,想起来了。”江芙木木地看着薛伯棠,诚挚地说:“实在抱歉。”


    贺兰玥对上她的目光,她好像在通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他暂时没顾及江芙,干脆地踩断了薛伯棠的脖子,将这具尸身拖出去扔进外面的池塘。


    荷花池瞬间吞下了新鲜的养料,花苞被滋润过后纷纷绽放,满目花朵,在月光下呈现动人的白粉色。荷香浓郁,月影横斜,背后的喜房晦明不定。


    一扇大门缓缓浮现在前方。


    贺兰玥转身回到殿中,撕了红通通的喜联。提笔蘸墨,在莹白的窗户纸上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囍字。


    白底黑字,墨水未干,墨痕顺着窗纸流下,像是黑白的血迹。


    荷花清香随风传来,贺兰玥关上殿门。他一身白,江芙也一身白,呆呆地坐在一片红色中。


    “你方才去做什么了?”她问。


    贺兰玥仔仔细细洗了手,笑得顽劣,弯腰盯着她:“自然是杀了你那太子兄长,连灰也不剩。”


    江芙愣了愣,后知后觉:“好吧,那我现在成寡妇了。”


    “真倒霉啊。”她自艾自怜,“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连我一起杀吗?”


    “你想和薛伯棠殉情?”


    “啊?”


    贺兰玥放下床幔:“想得美。”


    光线变得模糊起来,床帐变得拥挤起来,压迫感袭来。


    他解了蹀躞带,捆在江芙腕子上,按在她头顶之上。


    江芙鼻翼微动,似乎在捕捉他身上的气味。


    “我见过你对吗?可我记不得了。”她自觉后移为他腾出位置,并不排斥这种近距离。


    “慢慢想。”贺兰玥咬了江芙一口,听到她咯咯笑。


    “我刚死了丈夫,又同别的男人躺在床榻,这是什么道理?”江芙似乎觉得很有趣,动了动手腕:“你弄疼我了。”


    一双桃花眼妖冶,眉间花钿边缘绘着金粉,像是桃花成了精。她身上很热,像是汪温泉,引.诱人下水,随后拖入水底。


    看到她腕上的红痕,贺兰玥这才发觉通感竟消失了。他再也不必感受江芙的痛楚、江芙的悲伤。


    他们又被分成了两个人。


    令他烦扰的共感……不复存在了?这意味着就算江芙死了,也不会再牵连到他。


    江芙啊江芙,贺兰玥冒出些幸灾乐祸。


    他表面波澜不惊,亲了亲她腕上红痕:“薛伯棠是死人,不是你的丈夫。”


    “给我解开。”江芙瞪他。


    “说啊,他不是你的丈夫,你只能是朕一个人的。”贺兰玥掐在她腰侧,认真道:“江芙,朕现在可以杀你了。”


    “好,你才是我的夫君!如此说来,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她一向很识时务。


    贺兰玥遵守承诺解开她手上的桎梏。


    乐曲声隐隐传来,奏的是一曲水月镜花。黄道吉日,宜嫁娶,忌入宅,忌入殓。


    衣衫渐褪,人也变得透明起来。若是不牢牢抓住,便会消散了。


    江芙呢喃地回忆:“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你不喜甜腻的,喜欢冷清。你的眼睛很好,能看清一切黑暗里的东西,也能看清我。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白色的衣裳呢,现在感觉不像白无常了,仙风


    道骨的。还有你……”


    “还有什么?”他拂过她的嘴角。


    你活不长。江芙心里默默说。


    可他究竟叫什么?她感到头疼,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究竟姓甚名谁?”


    “不急,慢慢想。”贺兰玥贴在江芙的唇珠。


    琴声由远及近,由小到大。


    大弦小弦一齐颤动,抚琴人起初生涩,指尖浅尝辄止,听琴者发出嘲笑。


    很快,琴音如流水一般,汩汩流淌,淹没了听琴者最后的声音。黏腻的,亲密的,十指紧扣……床角的银制帐铃随之作响,很是清脆。


    雨打琴弦,体面的外壳剥落,柔软极了,如同荔枝一般莹白丰盈,发出甜香。仿佛最温柔的刀.鞘,包容着对方的一切,无比契合。


    琴音简直浸入到了骨头缝里,恍如仙乐,将烦扰都带走了。白玉沾染墨色,琴师反复调音,呈现不同的节奏,一会儿婉转一会儿高昂,一曲接一曲,将氧气都要带走了。


    “我错了,求你……”她断断续续道,有一瞬的失神。


    “阿芙,专心。”


    红颜枯骨,皮囊浮沉在浪潮中,起起落落。没了痛觉,他们只能分享另外的感受。


    众生皆苦,拜佛陀,戒贪痴,方能寻求极乐。


    灵与肉,他沾染,生贪念,不悟道。


    成佛有何趣味?


    贺兰玥自认干了那么多有趣的恶事,疯疯癫癫,随心而动,早已成不了佛了。地狱也不失为归宿。


    如今方知,原来不成佛也有奖赏。


    “再抬起些,慢一点……做得好极了。”他不吝夸赞,安抚着对方。


    下等的欲有何不好?且多赏他一些。


    心跳、呼吸贴近了才能听清,血与肉皆是生存的证明。他活着,她也活着,他们是一样的。


    痛觉不再相通,他的视线描绘她的面庞,通过细微的变化揣测她的感受:她蹙起又舒展的眉、断续变化的喘.息、湿热的温度……


    “看清楚,是谁在与你敦伦。”他逼她睁开眼。


    “陛下……夫君。”江芙好似什么也忘了,又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


    灯火都熄灭了,唯有琴音持续不断,在夜色中跳动。昨日蹉跎、明日苦楚,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感官在不断提醒她,此时此刻此人。


    “阿芙也很喜欢,对吗?”他问,声音很轻快。


    “喜欢,喜欢。”


    好渴。


    她要融化了。


    *


    第二日,天光乍现,梦里的旖旎化为乌有,像是从来不存在过。


    一整个上午江芙都是恍惚的,身上的酸痛仿佛真实存在过。可她一醒来就仔细检查过了,全身的皮肤光洁,毫无痕迹,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己怎么会做那样古怪的梦呢?江芙叹了口气,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盛大的千秋宫宴,按礼制她身居妃位,又是后宫唯一的妃嫔,势必要出席。


    可江芙却想逃避。


    一想到要面对贺兰玥,她脑子里便全是昨夜那些纠缠不清的画面,一边回忆一边心肝颤。


    江芙午膳吃得少,只顾着喝清凉解暑的冰饮子,势要把心里的浮躁都压下去。


    下午,她字也练不下去,画也画不出来,和宫人们玩叶子牌连输十局。


    时间过得煎熬,终于到了宫宴环节,躲也躲不过。


    宫灯高悬,中和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贺兰玥身居高堂,江芙自正殿门走入。


    藻井雕龙盘旋在上,穿过偌大的殿堂,人声窸窣中,二人的目光短暂交汇。


    紧接着又同时回避,像是被烫到了。


    第43章 突然冒出的孩子


    苏庭仪走路带风,慌张赶到中和殿外,终于能扶着立柱歇口气。


    今日睡得迷糊,险些来迟千秋宴。在宫门外又太过匆忙,步摇掉了都没发现。此刻她左侧发边光秃秃,和另一侧对比之下显得贫瘠。


    她狠狠心,打算就这样进殿。


    身后的侍女一惊:“小姐,你的裙衫多了个洞!”


    苏庭仪低头,腰侧的缎面不知被什么东西勾烂了一个小洞。


    这是自父亲升官后,她第一回参加这种盛大的宫宴。前一晚娘亲便千叮咛万嘱咐,好说歹说才让她放弃高马尾和窄袖胡服,换了身端庄娴静的月华裙。


    如今还没进门便弄成这副模样,京中和她不对付的人本就多,岂不是正好看笑话?


    苏庭仪的眉头挤成一个川字,她就说这装淑女一事麻烦得很!不仅衣裳繁复,头上更是要弄得跟个大花树一样,蜂蠓看了不知道要多高兴。


    侍女急的团团转,差点撞到别人身上。


    “宫宴即刻便要开始,姑娘这是怎么了?”一道温润如玉的询问响起。


    苏庭仪转头看去。


    芝兰玉树,一表人才,不过如是。


    苏庭仪的几个兄长全是从武,行事粗犷,夏日里从练武场回府带回一股汗臭,更别提脱靴了。别看她平日里也大大咧咧,实际上对这种和自家兄长完全不同的气质很是着迷。


    甘甜清幽的气味似有似无,像是某种山涧旁的花。是个面生的男子,身上的服饰也和绥朝不大相同。


    “没什么。”苏庭仪道。


    那男子若有所思,脚步没动:“我并非绥朝人,只这几日前来千秋节朝贺,姑娘与我说一说也无妨。”


    苏庭仪感受到对方的真诚,也不扭捏,便简短地说了她目前的窘境。


    “原是这般小事,也值当愁眉不展?”男子笑了笑,从身后随从端着的礼品中拿出了一支花钗,簪入苏庭仪发间。


    “好漂亮的鲜花。”在他拿出来时,苏庭仪便看到了薄如蝉翼的花瓣,在簪子上悄然绽放。


    “非也,这是我南烷特有的通草花技艺。寻常鲜花发饰一日便枯萎,通草花虽取自植被,但经过特殊处置可永不凋零。”他眼神不带杂意地欣赏,称赞道:“此花钗是仿照南烷特有的扶桑花所制,现今看来,扶桑再盛也不及姑娘好容颜。”


    苏庭仪接不住话了:“公子实在、实在不必这样夸我。”


    “实话而已,姑娘过谦。”他又将自己的香囊摘了下来,递给苏庭仪,带着些礼貌的歉意:“这是新作的香囊,我今日也是第一回戴,姑娘若不嫌,可带在腰间遮挡瑕疵。”


    “不过依我所见,姑娘衣衫上有些细微缺损也无伤大雅,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那便多谢公子了。”苏庭仪接过香囊,正是她先前闻到的香气。


    “举手之劳,无需客气。”男子朝中和殿侧门走去,背影清癯。


    苏庭仪怔在原地,香囊的花香浸入掌心。


    “小姐?”侍女轻轻推她。


    苏庭仪清醒过来,将香囊系在腰间,随后踏入中和殿。


    她搜索着方才那位公子的身影,在外宾使节的席位看到了他。气质高雅,就坐在南烷使臣的席位之首。他似乎也朝这里看了一眼。


    原来这就是南烷太子薛伯棠。


    苏庭仪知晓了他的身份,便不再盯着使节的席位看。


    待淑妃娘娘踩着点来到宴席,苏庭仪的目光也随着众人落在她身上。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更要紧的是,今日她周身多了丝媚态,媚而不妖,娇而不燥,简直是上天钟灵毓秀之作。苏庭仪移不开眼,直勾勾盯着,直到侍女无奈地再次碰了碰她。


    苏庭仪置之不理,因为她发现一件怪事。


    首先,江芙并不害怕陛下,这苏庭仪是知道的。但今日江芙居然连看也不敢看陛下,只是自顾自低着头坐在席面。


    其次,陛下必然不可能怕江芙。可他竟也忽然移开视线,举起酒樽掩去唇边神色,动作十分刻意。


    最后,薛伯棠素有南烷第一公子之称,此次出使大绥也是代表了南烷的脸面。可他在看到陛下时


    ,竟垂下头抚摸起自己的手臂,眼神躲闪。


    怪哉怪哉,苏庭仪想不明白,无意识拨弄着自己的发钗上的花瓣。


    彩灯照耀下,通草花发出暖黄的光晕,花蕊微不可见地颤动了几下。随后爬出一直细细的透明小虫,沿着发丝钻入苏庭仪的耳朵。


    “庭仪,你头上戴的是什么花?哪里摘的?我都没见过。”旁边的女子问她。


    苏庭仪挠了挠发痒的耳廓:“哎呀,这不是真花,是用别的材质做的头饰。”


    “当真是巧夺天工。”那女子不由感叹。


    霓裳曲,上寿乐,鱼龙舞,满宫醉。


    礼官立于阶下,诵读文书:


    “伏惟陛下圣寿无疆,千秋永固。德配乾坤,文焕星斗……”


    江芙听着,觉得写贺词的人颇有些冷幽默。


    圣寿无疆,贺兰玥估计做不到。德配乾坤,贺兰玥杀的人都能摆百八十个乾坤阵了。文焕星斗,贺兰玥最讨厌弯弯绕绕的典籍古文……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察觉一直有一道视线在窥探着自己,黏稠湿冷,令人不适。可她抬头看去,又什么也找不到。


    大绥本着重礼的原则,让外国使节先行贺寿。


    南烷太子屈膝拜在殿中,念诵贺词,献上贺礼。


    江芙一看见他那张脸就烦,和梦里的一模一样,令她不禁想起昨天梦里的倒霉事,她居然会嫁给薛伯棠?还羞涩地叫他夫君??


    江芙简直不想承认自己梦里的前半部分。


    不对!江芙又意识到什么,猛然一惊。她从没见过薛伯棠,为什么会梦到他的脸?难道是原主残存的印象?


    可除了昨日的梦境,江芙身上毫无原主遗留下来的记忆。难不成另有原因?


    她瞧着薛伯棠的侧影,思维不断发散,没注意到贺兰玥目光逐渐阴沉,逡巡在他二人之间。


    待使臣朝贺结束,贺兰玥赏下东西。


    他无聊地倚在龙椅,朝着阶下道:“淑妃,上来陪朕。”


    江芙硬着头皮上去,坐在龙椅的最边角。


    “过来。”桌后,他拽她的衣袖。


    江芙垂眼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想起梦里这只手做的事情……她心头一颤,仿佛被电流穿过。


    “陛下,许多人看着。”她提醒他注意形象。


    “那又怎样?爱妃也可以看回去。”贺兰玥不在意道。


    江芙不来,他便凑到她身旁,终于满意了。


    台下表演着十年如一日的破阵曲,这曲子皇室贵族都看腻了,纷纷低头用膳,或是悄悄观察御座上的人。


    “朕昨日做了一场美梦,阿芙定然猜不出。”贺兰玥端起酒杯,仰头饮尽,偏过头来笑眯眯看她。


    昨晚梦境,他含着她的耳垂,也是这样笑的。


    动情时,乖戾的新帝也会轻轻喘着,动作一刻也不停,亲密无间。她简直以为自己要死了。


    死而复生,江芙压下脑中旖旎的画面,一口喝完一盏花茶,咚地搁在桌上:“陛下也猜不到臣妾昨夜梦见了什么。”


    “朕洗耳恭听。”贺兰玥剥了一颗荔枝塞给她。


    就像你剥荔枝那样……


    江芙实在说不出口,坐如针毡。


    “臣妾已经记不清了。”她表情疏离,耳尖却已经红透。


    “真可惜。朕的梦就记得很清,下回讲给你听。”贺兰玥捏着她的手,一个指节连着一个指节,似乎很好玩。


    江芙第一次见贺兰玥,也是在同样的地方,坐在他身边。那日雷雨交加,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皇室宗族上前恭贺陛下千秋万岁。


    到了臣子的环节,丞相卢丹臣率先躬身行了一礼,他带着一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看起来很腼腆。


    “臣恭贺陛下,寻得灵帝骨肉。”


    卢相此言一出,犹如清水入滚油,大殿内顿时炸开。


    要知道当初灵帝传位于贺兰玥一事本就疑点重重,还有贺兰玥弑兄夺位的秘闻。


    灵帝贺兰嘉没有皇子,仅有一位公主,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他临死前写下了传位给贺兰玥的遗诏,紧接着便离奇身亡……


    如今卢相居然推出来一个孩子,说这是灵帝留下的骨血!然而灵帝已经不在,如何能印证这就是他的孩子?


    贺兰玥依旧兴致缺缺,桌下的手热衷于捏江芙的小臂,很软和。


    “卢相此话何意?先帝人已宾天,这孩子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汝南王世子哈哈大笑。


    “先帝曾临幸过教坊司一歌伎,并未记录在册,先帝身旁的内侍总管可作见证。歌伎从那时起有孕,怀胎十月诞下一子,因贵妃萧氏善妒,她便将这孩子隐匿了下来,一直养在宫外。”卢相怜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直到歌伎死前,才向旁人吐露此事。”


    林子业摇头,醉醺醺道:“若是这样便能麻雀变凤凰,捡个皇族身份……那我也不必只当个世子了,直接说我生母是前朝某皇帝幸过的宫女,哈哈,咱也是皇族血脉了!”


    “你这孽畜,给我闭嘴!”汝南王的脸上青红交加,呵斥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真如林子业所说的一样,那卢相可就是欺君之罪。


    不过卢相一生清正,也有人相信他所说,这孩子就是灵帝的儿子。


    挑在千秋宫宴的时机亮出此事,卢相的态度显而易见。


    “太平郎,不是教了你怎样行礼吗?”卢丹臣垂眼对那孩子说道。


    男孩怯怯走上前,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稚嫩:


    “奴名唤太平郎,给皇帝阿叔请安。”


    第44章 “江芙,朕赦你无罪。”……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都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皇室遗珠吸引。


    然而他们只敢打量殿中的丞相和那男童,并不敢抬头直视天颜。这便是权力的妙处,无论作何反应,底下的人也只会帮你想好理由递上去。


    一个宫婢不慎将木案上的汤羹洒在了南烷太子衣摆,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


    太子平易近人:“无妨,没烫着吧?”


    宫女红着脸摇头。


    这场景在大殿高处被看的一清二楚,江芙心里好笑,却刚好与薛伯棠对视。他正要前去后殿更衣,回首神情复杂,眼中带着些遗憾。


    有毛病,江芙不再看他。


    “你说,这孩子同朕长得像吗?”贺兰玥转头问江芙。


    “看不出来。”江芙望过去,太平郎小小一团缩在下面,后脑浑圆,脖颈上的金锁垂下来。


    贺兰玥起身,走下御座。


    卢相颇为警惕,贺兰玥行事疯癫,当堂把太平郎杀了也不足为奇。


    贺兰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停在太平郎面前,负手看他。


    太平郎虽然没抬头,却隐隐感到一股不带感情的力量压在他身上,肩膀抖了抖。


    “喜欢骑马吗?”贺兰玥道。


    “回皇帝阿叔,太平郎只骑过木马,没有骑过别的马。”太平郎嗫嚅,看起来很想钻进地缝里。


    贺兰玥沉思一瞬,招招手:“汪文镜。”


    “陛下有何吩咐?”汪文镜小跑过来。


    “把朕的金衣将军赐予魏王。”贺兰玥道。


    金衣将军便是陛下不久前册封的大宛良马,现今正在太仆寺任职。


    至于魏王,中和殿权贵满满当当,没有一个是所谓的“魏王”。


    汪文镜疑惑,贺兰玥指了指地上的稚童:“喏,魏王。”


    陛下居然不由分说封了这个孩子为魏王!这么小的年纪封王,本朝绝无仅有。


    这下就连卢相也颇为诧异。


    那孩子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现如今身价翻倍,地位尊贵已经今非昔比,他只是继续趴在地上当缩头乌龟,躲避大人们各种各样的视线。


    “封王兹事体大,事关宗庙,陛下三思啊!”宗室的人劝谏道。


    贺兰玥笑得恣意:“朕不仅三思,还五思七思过了。朕的侄儿既然认祖归宗,怎能是一介白身?路大人若有异议,不如自己亲自下去询问灵帝,看他是否答应。”


    路大人沉默了。


    贺兰玥说罢又靠近卢相,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好丞相,这下满意了?”


    下一刻便转身离开,扬声道:“左相鞠躬尽瘁,为朕找到了亲侄儿,为先帝延续血脉。朕心甚欢,重赏!”


    “微臣叩谢圣恩。”卢相在他身后深深一拜。


    因为科举舞弊之事,卢氏折了包含国子监祭酒在内的几员大将,虽说卢丹臣本人撇清了干系,但卢氏的风头还是有所减损。加上盐政改革即将推行,掌管丹阳一带盐场的卢氏本家族亲被打压,朝中风向已然开始变化。


    如今卢氏推出一个魏王,又得到了皇帝承认,往后的事更是说不准了。


    既然皇帝已经拍板——这孩子就是灵帝贺兰嘉的血脉,其他臣子也顺着陛下的意思说下去。


    “上天有德,不忍先帝无后。臣观魏王殿下眉眼,确有几分先帝的影子。”这臣子激动不已,老眼几欲落泪。


    “是啊,不仅是眉眼,鼻子也像。”另一人也道。


    太平郎只是不知所措呆在原地,像笼中小兽环顾四周,圆眼睛黑白分明,不明白周围的人怎么都忽然对他笑了起来。


    于是他也呲着牙傻傻笑回去。


    ……


    千秋宴饮就这样结束了,朝廷多了一位六岁的魏王,赐居宫内。


    也许这些贵族日常生活都有些无聊,江芙发现他们似乎很喜欢这种宴饮聚会,可能是每次都能吃到瓜,或者死一两个人,有热闹看。


    “娘娘当心脚下。”素蝉在旁提着宫灯,连带着另外两个内侍跟在后面,朝内宫行去。


    晚宴的菜肴丰盛,江芙吃完有些腻,便想走回璇玑殿消食。


    夜沉如水,清风送来蝉鸣与蛙声。


    到了白日会有内侍用竹竿将蝉粘走,可安静了没多久,它们便又从树上生长出来了。


    “芙妹!”


    背后有人喊她,声音急切。


    江芙转过身,无奈道:“此处是大绥宫廷,太子请自重。”


    “芙妹活泼了许多,也开始穿鲜亮的颜色,孤很欣慰。”他又笃定地说:“你还在怨孤。”


    身旁有侍女在,江芙更为不耐:“说完了吗?”


    这些侍从的确就像古装剧里那样,目光移开,不管主子说怎样的话都能装聋作哑,权当听不见。


    这里是外宫通向内宫的一处甬道,周遭有树木假山,将他们的身影隐匿其间。


    “物是人非,你不是不知孤的苦衷。”薛伯棠道,离近了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你许久没有来信,似乎忘了自己出身何处,家在何处。”


    “确实记不得了。”江芙实话实说,后退一步。


    恍惚间看到一丝狰狞从薛伯棠面孔划过,再看便又是温吞的笑了。


    芙妹还是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若不是心里念着他对他暗恨,怎会这么刻意拉开和他的距离?


    “如今孤来接你,你便慢慢能回忆起了。”薛伯棠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支素色花钗递给她:“还记得吗?你最爱的花。”


    江芙抱臂摇头。


    “芙妹何时学会了撒谎?”薛伯棠略显失望,看着她秾丽的妆容:“你欣赏扶桑花的高洁素雅,无论是荷包帕子都要绣上它。这通草花是孤亲手为你做的,芙妹时常带着,喜欢极了。”


    “前来绥朝时你摔坏了它,碎成几块,孤已经修复好了。可你如今似乎不喜欢这样素的颜色了。”他观察着江芙,如愿看到江芙接过了花钗。


    她果然还没忘记。臻首蛾眉,欢笑情如旧。


    他们又重逢了。


    谁知江芙看也没看,便把花钗扔进了背后的塘子里。花钗太小,池塘狭长,簪钗沉下去一点声音也无。


    “走了。”江芙带着素蝉要离开。


    薛伯棠想拦她,却被一颗石子打在膝盖,他一个趔趄,扶着假山才免于跪倒。


    假山后优哉游哉走出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棍,不知道方才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


    “爱妃真是让朕好找。”贺兰玥表情戏谑。


    江芙面上一喜,立刻挪到他身边:“陛下怎么在这儿!”


    “捡树棍啊。”贺兰玥一本正经道,将手中棍子晃了晃。


    那树棍又细又直,堪称完美。薛伯棠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别看了,你们南烷寻不出这样好的树棍。”贺兰玥道,“再不出宫,巡查的禁卫军先杀你。”


    说曹操,曹操到。随着他话音刚落,便有甲胄举着火把凑近:“何人在此!”


    看到是皇帝,他们连忙跪下行礼。


    “行了,顺便把他弄出宫去。”贺兰玥指指薛伯棠。


    随后一手牵着江芙,一手拿着他的宝贝树棍,步履轻松地离开。


    “我喜欢和陛下一起散步。”江芙回握他的手,他手心的温度冰冰凉凉。


    侍从远远跟着。内宫的布局构造没有外宫辉煌庄严,但胜在精致秀丽。


    月宫高悬,琼楼玉宇。也许是因喝了些果酒,江芙此刻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能飞上天际摸到月亮。


    “你喜欢的东西太多,朕也有其他喜欢的事务。江芙,别拿这个糊弄朕。”贺兰玥道。


    江芙想要抽走自己的手,被他握紧:“朕很奇怪,扶桑花只在南烷生长,你为何没认出来?”


    “南烷的花那么多,臣妾又做不到每个都认得。”江芙摊手。


    “你看,就算你曾经最喜欢扶桑花,没过多久便会忘的一干二净。对方宣如此,对薛伯棠亦如此。阿芙很厉害,不会被情感所累。”他嘴上称赞,眼眸却冰冷而猜忌。


    江芙不能说自己从来没见过扶桑花,这样就暴露了,她坦然对上他的目光,金粉花钿在月色下绽放:


    “那是因为没遇见陛下。”


    “哦?”


    “陛下信命吗?我本来浑浑噩噩过着,旁人都说我很正常,都想和我玩,但我心里其实很厌倦。”江芙回忆着,话匣子打开:“我的确泛泛喜欢着许多东西,可没有什么让我真正感到留恋,总是觉得很累。”


    “于是我在生辰许了一个心愿,希望遇到让我留恋的人或者事情,让我想要长久地呆在这个世界。紧接着眼睛一闭一睁,我就遇到陛下了,很神奇吧?”江芙举起他的手,在下面转了一个圈,裙摆荡漾起花纹。


    贺兰玥低头看她:“你在做什么?”


    这奇怪的动作,像胡旋舞又不大一样。


    “这是种独特的舞蹈,陛下。我很高兴,就没忍住。”江芙放下踮起的脚尖,有些尴尬:“您会不会觉得我今夜的话太多了?”


    “为何觉得累?”他只是问。


    江芙踢走脚边的石子:“亲人因我而亡,我踽踽独行,有罪在身,可并未得到报应。”


    “我心不安。”她的小动作变多了,发梢在手中一圈圈缠绕。


    “按你的说法,朕岂不是背负更多罪责?”贺兰玥不以为然,“生死皆为命数,站得越高,便能决定他人生死,这对他们也是命数。”


    “这不一样。”江芙抿嘴,却说不出什么,便浮现出一个笑容,朝着贺兰玥笑。


    江芙不习惯对别人袒露痛苦,这让她感到自己很弱势。如果笑着,一切如常,别人也就发现不了了。


    “难过便难过,装出这副样子做甚?”贺兰玥用木棍敲打在她肩头:“笑得真难看。”


    他另一只手放在她唇边,硬生生把她的笑扯下来,摆出一个哭脸:“顺眼多了。”


    江芙低着头:“我没有难过。”


    贺兰玥压下心里不属于他的酸楚,挑眉看她:“你当真觉得自己有罪?”


    江芙立即点头。


    “好,那你跪下。”贺兰玥停住脚步,命令道。


    江芙头重脚轻,心里像烂了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洞。听到贺兰玥奇怪的要求也没说什么,直挺挺跪下。


    远处的


    素蝉和内侍一惊,以为主子犯了错,连忙一同跪在砖石上。


    贺兰玥回到生杀予夺的帝王角色,沉吟着开口:


    “朕是皇帝,身上流着真龙血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江芙,朕赦你无罪。”


    “接旨吧。”


    夜晚的宫道空旷寂寥,听旨的仅有江芙和侍从几人,星星也沉默地看着,贺兰玥却弄出了上朝的气势。


    江芙抬头看他,眼底震惊。


    贺兰玥威严道:“伸手。”


    江芙依言伸出双手。


    他很是郑重地将那根木棍平放在她手心:


    “江氏甚得朕心,今赐尔丹木,火烧不化,百毒不侵,祛尔罪责,洗尔恶行。尔即遵行,勿违朕意。”


    第45章 贴近点,这是补药


    初夏,修梵寺后院的上等禅房内也放了冰鉴解暑。


    香烛缭绕,清风也被挡在窗子外。屋内的檀香很淡,冰鉴冒着丝丝冷气,驱赶热气。然而却还是掩不住室内焦躁的氛围,薄纱帐子内,靡靡的气味透出。


    女子上半张脸覆盖薄纱,红晕浮现,她想要摘下,被薛伯棠制止:“若隐若现,最是动人。”


    “好。”女子有些恍惚,没看见对方眼中的漠然。


    依薛伯棠看,她的眼睛并不算美,眉毛浓厚,眼型也太过锐利英气。只有遮盖起来,下半张脸才有那么几分像他的故人,如此倒也能继续下去。


    “我们在佛祖眼皮底下做这档子事,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我老爹指定要打死我。”女子又道。


    薛伯棠揽过她:“人生如朝露,尽兴才是第一要务,小仪方才不欢畅吗?”


    “没想到你这人平日瞧着温润如玉,在榻上居然……”女子深以为然,她感到双腿酸软,便没有说下去。


    从前只听说第一回女子很是遭罪,她原本还担忧来着,没想到他这样体贴全面,简直舒坦极了。


    “只怪你叫的太过缠人,我又不是柳下惠,怎能忍住不孟浪?”薛伯棠调笑着,手掌又开始揉搓起来。


    女子忍不住哼出声音,身体内仿佛有许多刷子在挠、许多虫子在爬,直让人心焦空虚,她完全无法思考别的事。


    再一次停息,她倚在对方身上,心也跟着飞走了。诗文中有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说的便是这个吧?


    真是不知道为何,她一向办事利落冷静,可一遇上这个人,一切都乱了。他们明明才相识不过几日。


    她没由来地冒出些害怕:“你是不是很快便要回去了?那我们这般算什么?”


    ……你会就此离开,忘记我吗?


    这依恋之情太过浓烈,令她无法控制。


    “只要小仪听话,我们就能常相见。”薛伯棠回答,摸着她的肩膀:“帮我做一件事,否则我不会信你的真心。”


    女子急切道:“什么事?”


    “听闻你和宫里的淑妃娘娘交好,下回入宫找她时,把这莲子蜜放进她饮食中,放心,不会有害的。贴近点,这是补药,我告诉你怎么用。”他温柔地抚摸着她,蛊惑道。


    ……


    等到苏庭仪穿好衣衫走出禅房,遇到了找她的小侄子。


    “姑母又骗人!说好的陪我去邙山踏青,你一来寺中就没影儿了!”小侄子愤愤不平,烈日直晒,头顶明晃晃的汗珠。他看到姑母的额头也在冒汗。


    然而姑母并未如往常一般与他嬉闹,反倒是心事重重地走过,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话。


    “姑母!你怎么了?”他拽住她。


    “我还有事,你让周叔他们陪你玩。”苏庭仪甩开他,没有控制力度,小侄子摔倒在地。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吃补药给淑妃娘娘,不能、人发现。对她好,无妨,给她吃补药补药补药,很甜的……


    *


    “娘娘,您醒了。”


    一连几日,江芙都睡到日上三竿。


    床榻旁的桌案上摆放着那根木棍,完美无缺,很是显眼。自从那天回来后,她的睡眠都很安稳,心里轻松了许多。


    难道真如贺兰玥所说这是神木?


    帝王金口玉言,皇命不可违。可诛人九族,也可赦免罪大恶极。


    她知道是因为这个。


    江芙懒散地起来,梳洗换衣,从素蝉口中得知已经有人在花厅等候了一个时辰。


    魏王殿下,那个戴金锁的小不点?


    “他来做什么?”江芙疑惑。


    “娘娘掌管后宫事宜,陛下如今让魏王住在宫中,想是来请安的。”素蝉为她佩戴珠钗,描绘眉尾,猜测道。


    江芙并不喜欢小孩,也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日常生活如果遇见这种情况她都是避开。但太平郎在外头等了这么久,她避不开,只得去瞧瞧。


    彩绘花卉,水石盆景,太阳的光晕一点点透过落地罩。光影洒下,花朵的剪影落在地面彩色的瓷片上,晃动着。


    太平郎,如今的魏王殿下安静地坐在圈椅,两条短腿悬空,久久等不到主家前来。他忍不住打起了瞌睡,脑袋一垂又一垂,很快被身后的嬷嬷点醒,他身子一抖,坐直了背,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这里真好看啊。


    随即与芭蕉罩后探头观察的淑妃娘娘对上了目光,太平郎瞪大眼睛。


    江芙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踏入花厅。


    太平郎立刻跳下椅子,端端正正开始下拜:“太平郎拜见淑妃娘娘,愿娘娘安康。”


    “起来吧。”让小孩给自己行礼实在别扭,江芙令他免礼。


    太平郎却完整地行了礼,之后费力转过身子,费力跳上高高的座椅。


    随后双方陷入了平等的尴尬。江芙开始欣赏琉璃茶盏,似乎爱不释手;太平郎低头扣手,似乎有扣不完的干皮。


    素蝉看不下去,说了话:“殿下可用过午膳了?”


    太平郎摇头。


    “那你可以留在这儿同本宫一起吃。”江芙看着他说道。吃饭着实是个好事情,不管遇上谁,吃东西的时候可以不说话。


    太平郎拘谨地捏着自己的手:“谢娘娘。”


    江芙已是妃位,不必吃尚食局送来的统一膳食,可以有自己的小厨房。她起得晚,一般不用早膳,于是璇玑殿小厨房午膳也做得早,这会儿已经传出了幽幽饭香


    午膳摆满桌子,樱桃肉、狮子头、鸡髓笋……江芙口味偏甜,宫人也都依照主子的口味做菜。


    太平郎吃得小心,不时还要回头看那嬷嬷的脸色。


    江芙放下筷子:“本宫吃饭不喜人多,嬷嬷先在外候着吧,素蝉一人留下就够了。”


    “老奴遵命。”


    眼看嬷嬷走了,淑妃娘娘也没有刁难自己。太平郎开始大口吃起来,两颊像是仓鼠存粮,鼓鼓囊囊,他囫囵不清地说:“唔……娘娘宫腻的东西真豪吃!”


    “那是自然。”


    眼前出现了一碗牛乳,太平郎抬眼。


    “多喝牛奶,长高。”淑妃娘娘道,又不自在地偏过头。


    她瞧着太平郎的个头比寻常六七岁孩童要矮些,估计在宫外长大也吃了不少苦。


    太平郎盯了一会儿牛乳,双手捧起一口喝干,舔了舔嘴角,眼睛亮晶晶:“好甜!”


    花厅外又来了人,掀开珠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娘娘,我也还未用膳呢。”


    江芙闻声看去,原来是苏庭仪。


    她今日的装扮倒和往常差别很大,一身极淡的玉蓝绣裙,小盘髻,碎花发饰居中,旁边簪着一只精美的花钗。江芙看这绢花的形状略微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你递的帖子是明日来,今日得闲了?”江芙招呼她坐下。


    苏庭仪“嗯”了一声,提起手中的食盒:“新昌坊的翠玉豆糕与雕花梅球儿最是出名,今儿趁着人少我多买了几盒,想着带进宫来给你尝尝。”


    江芙来了兴趣,让她将食盒打开。


    糕点甜香扑来,的确是宫里没见过的点心。除了这些,还有封好的冰镇紫苏水,紫红色上面漂浮着冰块,像是流动的宝石。太平郎从碗中抬起头,吸了吸空气里的紫苏叶味道。


    江芙想到在寺庙时苏庭仪给她带肉吃,回宫后也给她送宫外小吃,事少好说话,可以来往,江芙在心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她正要尝翠绿豆糕,却见素蝉拿出了银针挡在桌前,对苏庭仪抱歉一笑:“宫里的规矩如此,否则陛下知道会责罚。”


    “无妨,你验便是。”苏庭仪摆摆手,给自己盛了碗汤羹。


    素蝉一一验过糕点与紫苏饮子,确定无事,对江芙点了点头。


    苏庭仪指着点心盘子对江芙说:“尝尝吧,平日在京城可是要排长队的!你是不知,还有人专门收银钱替人排队,一次买他个十几盒,惹得后面的人频频骂街。”


    看到太平郎嘴馋又不敢说的样子,江芙示意他先拿。


    “好诶!”太平郎再怎么说也是个孩童,抑制不住情绪,他伸长手臂拈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表情满足。


    江芙也吃了一块豆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咽下去后还留有清香,怪不得是花钱找黄牛也要买的招牌点心。


    苏庭仪又给她倒了一杯紫苏饮,江芙握在琉璃盏外侧,冰冰凉凉的手感很舒服。


    “殿下的脸怎么了?”素蝉看着太平郎,诧异地说。


    他方才还白嫩的脸颊,此刻竟浮现红点,在肉嘟嘟的脸上格外明显。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啊。”苏庭仪显出了几分惊慌。


    江芙瞥了她一眼。


    苏庭仪连忙解释:“我是说我带来的糕点已经验过无毒,不应当使殿下这般反应。”


    “本宫也瞧不出缘由,去传太医。”江芙吩咐殿外的内侍。


    苏庭仪的余光扫过食盒。


    很快,一个年轻太医掂着药箱匆匆来到璇玑殿。经过他的诊治,魏王殿下只是敏症,因为吃了相抗的食物才会起红疹。


    太医开了个缓解过敏的方子,又让随从回太医院取药膏。


    太平郎终于开口,像做错了事:“娘娘,我每回喝牛乳都会这样……”


    苏庭仪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那你怎么不早说?”江芙突然想打小孩。


    这位新封的魏王殿下身份敏感,前朝后宫都盯着。她今日好心留他用膳,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后果一定很麻烦。


    “我想……变得很高很高。”太平郎的声音细若蚊蝇,用衣裳下摆盖住自己的小短腿。


    算了,江芙松开拳头。


    “你可以多吃肉和鱼虾,补充蛋白质。”江芙对他说。


    “什么是带白纸?”太平郎挠头。


    “这不重要,总之以后本宫就不留你用饭了。”江芙通知他。小孩子体质弱,免得出了事让她背锅。


    他嗫嚅着,半晌没说出话,低下头:“太平郎知道了。”


    药膏已经取了回来,医官给太平郎涂上,他很乖,一动不动。


    年轻太医任务结束,紧张的面色大为缓和。


    一个时辰前,听闻是魏王殿下出了毛病,太医院那些资历深的太医都不愿来,只推出他这刚任职不足一月的新人来。


    折腾半晌,饭菜也凉了,江芙没有胃口继续吃,苏庭仪的脸色也不大好,许是被吓到。整个花厅只有太医开开心心,收起药箱打算离开。


    “等等。”


    年轻太医被叫住,回头看去,只见淑妃娘娘手里拿着一盏琉璃杯,里面盛着紫红色的水。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本宫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冰,放在水中这么久也不融化?”江芙笑着问道。


    第46章 生辰快乐


    中和殿。


    “陛下,卢芸姣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卢家的确贪墨盐税,还牵扯到了军械。按照这些消息抓了几个人,已关进诏狱待审,随后奴才给了卢芸姣一个痛快。”汪文镜平静地说出卢芸姣的死讯,仿佛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又说:“我们派去丹阳的人也回来了。”


    卢氏本族在江南一带,根系遍布,错综复杂。他们背靠运河,插手漕运,不仅涉及对北方的粮食供应,也为其运输自家盐场的盐提供便利。


    许多年前卢氏便是富甲一方的存在,远离朝堂。然而渐渐的,他们不再满足于此,士农工商等级分明,只有接近权力核心才能使家族长盛不衰。丞相卢丹臣便是在那时入仕的,身为进士从九品校书郎做起,他以商人出身的敏锐左右逢源,结交人脉。很快,卢氏又以丰厚无比的财力入局,暗中站队皇子,选择了平庸的贺兰信。


    而卢丹臣的官职也一路水涨船高,他同时提携自家小辈进入官场,与其他世家结为姻亲。


    贺兰信,也是之后的昭帝。作为交换,他还是皇子时便迎娶卢氏女为正妻,登基后拜卢丹臣为相。卢氏给予的财富,许多进入了他的私库。


    在朝为官,仅靠才华也许可以安稳度日,但真正的权倾朝野还需雄厚的财力支撑,卢家的为官之道便是如此。他们以权力护佑经商,极尽手段敛财,又以此反哺官场,垄断寒门士子的晋升之路。


    丞相府邸坐落朱雀巷,几十年下来,便有了“世人皆知朱雀巷,不知天子堂”的说法。


    “盐场外部没有破绽,内部看管的严,暗卫怕打草惊蛇便没进去。但他混上了运盐船,发现载盐量比货单上写着的少了三成,但吃水深度未变,约莫是夹杂了别的物件。船上有几个盐工口音也很奇怪,不像大绥人。”汪文镜继续道。


    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坐着汝南王世子林子业,此时他一反在外的纨绔形象,表情严肃:“原本商人想要贩盐必须拿到地方官府的盐引凭证,不仅需要缴纳税赋,还要去做地方官吏豪强指定的事宜,或是找人劳役充数或是运输粮草……方能换取盐引。”


    “但若是盐钞取代盐引推行下去,商人可直接拿钱换取盐钞,无需凭证,这掐灭地方豪强对盐业的控制。盐业暴利,难怪卢氏坐不住了。”


    贺兰玥坐在上方托腮听着,眸色淡淡:“会贤楼近来可有消息?”


    “这就多了去了。光禄寺卿家的堂弟和寡嫂私.通,扬言非她不娶,不然就出家当和尚。太学博士龚大人为了生儿子,连府中下人生产的紫河车都拿来吃,更是每日都要喝鹿鞭酒……”林子业津津有味地回忆,翘起二郎腿,恢复了风流样貌。


    汪文镜不动声色竖起耳尖,恨不得林子业再多说点。


    “再废话就滚出去。”皇帝陛下毫无耐心。


    林子业拿出一个册子放在桌角:“卢府管家的儿子好赌成性,又欠了许多债,我便让他偷来府中账本抵债,里头有不少好东西。”


    会贤楼作为权贵往来之处,汇集了不少零散的消息。而京城最大的赌坊、平康坊的醉仙楼和会贤楼都有暗道连通,声色犬马,三教九流,实在是鱼龙混杂之地。而这三大家背后的东家居然是同一人,高坐明堂,身披龙袍。


    林子业则作为另一个暗中主事人,收集操纵着各路消息。若有人知道这位风流败家子私下里居然有这样的身份,怕是会惊掉下巴。


    “陛下,祭祀要开始了。”一个内侍在门槛外禀报。


    今日是昭帝的忌日,需要在承天门进行祭天仪式,百官参与,由皇帝亲自念诵祝文,以示哀思。


    这样的祭祀规矩很严苛,皇帝须提前斋戒三日,禁酒禁荤腥。


    贺兰玥的午膳是葫芦鸭,螃蟹饺,莼菜羹……佐以青梅酒,可以说毫无忌口。


    他最多能做到的便是换一身素服,尽量酝酿一丝丝悲痛之情,坐着御辇朝承天门行去。


    汝南王世子大摇大摆来到了城门下,举目望去一片白色,披麻戴孝的浪潮连绵不绝。


    “昊穹垂象,仰圣德难追……”


    城门顶上,陛下身穿素服,玉冠束发,声音冷冷地诵读祭文。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然而仔细听去,中间好似还夹杂着几丝轻笑。


    这发现令人太过惊诧,难以置信,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


    汪文镜以拂尘掩唇,压低了嗓子:“陛下,笑得小声些。”


    贺兰玥顿了顿,叹了口气,举目望天,迎风眨眨眼,挤出两滴细微的泪水,动作夸张地以袖擦拭。


    很快,许多臣子也跟着擦起眼泪。


    上香献酒结束后,贺兰玥走下城门与官员们寒暄。


    林子业很是纳闷,这种缛节贺兰玥一向是能省则省,今日怎么主动亲民起来了?


    今年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居多,皇帝自他们面前走过,赏了些东西,随口鼓舞几句。


    比起陛下的赏赐,更多人其实更希望陛下看不到自己,只想尽快结束祭祀,趁着忌日休沐回府与


    家人聚在一起。


    毕竟陛下最喜欢笑着杀人,这习惯总让人防不胜防。


    贺兰玥停在汝南王世子面前,瞥了他一眼,神色不明,又转身离开。


    “陛下,您有何事不如直说,臣妻还在家中等着臣用饭呢。”林子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家中有事,朕就没有么?”贺兰玥嘴上轻斥,眼尾却弯起。


    他的视线落在承天门下一处阴影,那里露出一截素白宫裙,长发蓬松柔顺地垂下,发梢微微弯曲。


    周围的人随陛下威仪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个绝色佳人的侧影。


    “好了,都回去罢。”贺兰玥重新端起表情,宣告先帝祭祀的结束。


    看着贺兰玥走向淑妃娘娘的背影,林子业恍然大悟,陛下这是想让旁人都知道,他也有人来接。


    天色渐暗,城墙的影子倾斜下来。城门在背后关上,隔绝人声。


    “听闻你今日险些被毒死?”贺兰玥偏头看她。


    真是会打招呼,江芙无奈:“这不是没死,便来找陛下了。”


    “寻朕有何事?”


    “没什么,想和您一同用晚膳。中和殿的侍从说您来这里了,臣妾就想来看看,没想到有这么多官员。”还都齐齐往这边看过来,叫她没地方躲。江芙有些懊悔,赌气似的拽自己的发尾。


    贺兰玥的头跟着一偏,他随后把江芙的手勾过来:“现在没有了。”


    两个人的影子在身后交叠。


    残阳如血,将深红宫墙照得更加萧索,宫人清一色着白色麻衣,远远望去仿佛雪落了满身。这个宫道、整个宫城都是这样连绵的雪,禁止歌舞,禁止酒肉,祭奠着从前的掌权者。


    当然,这二人都把禁忌当作耳旁风。


    “那毒被藏在紫苏水的冰块中,真是巧思,连银针也验不出来。若不是有太平郎敏症一事耽误,我就喝光了。”江芙道,“但那并不是毒死人的药,太医看过,吃了只会龟息假死,几日后便能转醒。苏庭仪的反应也诡异得很,只说她什么也不知。我放了她,让陛下的暗卫乔装悄悄跟着她。”


    江芙的做法比贺兰玥预想中的更为周密。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内宫的璇玑殿。昭帝忌日,一路上白灯笼挂起,鬼魂似的白影时不时经过,整个宫廷都十分寂寥,天色一黑,透出些阴森惨然。


    这样的日子,悲哀沉寂是常态,喜乐庆祝是大不敬之罪。木鱼声与诵经声升起,期盼上达天听。


    “陛下且坐着等我一会儿,无聊的话您就玩这个燕几图。”江芙放下一个类似七巧板的玩具,把贺兰玥留在偏殿,自己跑去寝殿。


    贺兰玥很配合地坐在八仙桌旁,低头观察燕几图上的形状。


    等了半晌,江芙才过来。


    她换下白衣,穿上了一套十分繁复的玫瑰紫金丝凤尾裙,头戴赤金衔珠步摇,耳坠是紫罗花形状,盛装之下容光灼灼逼人,将满堂都照亮了。


    与之不符的是,她手上端着的一碗简陋素面,卧着一颗圆润的荷包蛋。


    “烫死我了!”江芙把碗放在桌上,朝自己手掌心哈气,头顶的步摇花枝乱颤。


    贺兰玥困惑地看她。


    他的衣服素极了,天然去雕饰,更显出他五官的秾丽深邃。


    江芙清清嗓子,隆重介绍:“这是我亲手做的面,陛下趁热吃吧,没有毒的。”


    过生辰自然要穿的漂亮一些,给别人过生日也不例外,总不能披麻戴孝,太不吉利了。


    “你宫里的晚膳何时这般寒颤了?两人一碗面,还要一宫之主下厨。”贺兰玥很不理解,眼看他就要把小厨房的宫人都砍了,江芙拦下。


    “这是寿面。”她按下他的手,捏了捏,尾音懒洋洋地翘起:“生辰快乐呀陛下。”


    生辰快乐。


    贺兰玥真实的生辰正是在今日,五月廿六,她就这样毫无避讳地说了出来,换上了鲜亮华丽的衣衫,亮闪闪坐在他身侧,照得他不由避开视线。


    没有人会为他的生辰而欢喜,这本就是个大凶的日子,荧惑守心。每到这一日,举目的白和哭声不绝,魂归来兮,音容犹在,超度的梵音将他扰得头痛欲裂。


    可此时他感受到,江芙心中却是真切的喜悦,软乎乎的,像是真的喜欢这个日子。她没有假装,也没有骗他,只是趴在桌上笑眯眯看他,摇头晃脑。


    她真是他见过最奇怪的人了。


    世间种种,如梦幻泡影,唯有疼痛最为真实。这喜悦连带着他的心也轻盈起来,远离了真实。


    “陛下,再不吃就坨了。”江芙催促着,递给他一双筷子。


    贺兰玥没说话,低头吃面。


    这次的寿面放了盐,甜咸适中,里面的鸡蛋还淌着金黄的芯子,像她头上的金步摇。


    贺兰玥想给江芙很多很多金步摇、金镯子、金足链,还有金制的妆台、镜子……这颜色很适合她。


    “好吃吗?”江芙贼头贼脑地凑过来问他。


    “应当不难吃,面我还是会做的。”没等贺兰玥回答,她又给自己补充底气。


    贺兰玥夹起一口面,塞进她嘴里:“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很好吃啊!我也沾沾陛下的喜气。”江芙嘴角上扬。


    喜气吗,怎么会有人说这是喜气呢?贺兰玥皱起眉。


    “要我说啊,什么星象,太阳星星月亮怎么动,都有它们自己的规则,有时候和地上的人事也没有关系。”江芙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您看,无论如何天总会黑,太阳总会升起。无论如何,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永远也无法相见……这些都是一定的。钦天监为了彰显自身的价值,或夸张,或有人授意,这都说不准。”


    “你不要信这些。”江芙下了结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与贺兰玥,原本也是不可能相见的。她盯着他,看见了他发间的一缕白头发,下意识帮他扯掉。


    贺兰玥恨恨地看她,咽下嘴里的面。


    江芙这话颇为离经叛道,不承认天象,不理会钦天监。她总有自己的一套解释,也有自己的各种感受。


    有时贺兰玥能够窥探其中一二,她的痛楚、她的悲喜,不由分说地闯进他体内。他惊异地发觉,慢慢的,就算没有感受到她的疼痛,也会开始担心起这个细作。


    这诡异的联系究竟来源于何处?是精怪生成,还是蛊毒作祟?


    总之他再也不能无拘无束地行事了。


    “江芙,你是妖怪恶鬼么?”他问得突兀。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不是。”江芙随口答道。对古人来说,她可能是比妖怪更难以接受的存在。


    下一刻却被贺兰玥带进怀里,温暖的,熟悉的。


    “是也没关系,你不要怕。”他说。


    第47章 “我希望陛下也爱我。”……


    近两日的气温猛然升高,足蒸暑土,闷热如蒸笼,连蝉鸣都蔫了起来,断断续续。


    与之相反,璇玑殿内清凉无比。宫人转动扇车将冰盆凉气吹起,拂过摆放的花卉盆栽,冷风带香。


    江芙卧在贵妃榻上,一点点抿着杨梅酥山。酥山形如山峦,上面是绵密的冰酪,点缀新鲜杨梅,下面的碎冰淋了米酒,酸酸甜甜,像是


    杨梅酒酿冰激凌。


    她舒坦地半躺,手中是一本摊开的地理志。足不出户看江山,实乃夏日的享受。


    在淑妃娘娘的授意下,璇玑殿的宫人也都得了一份冰镇乌梅汤以及水木瓜,一同清凉解暑。


    不仅如此,在最炎热的半下午,璇玑殿实行了高温室内办公机制,只洒扫整理殿内,等到外头太阳小了再去庭院中做活。


    体贴下属又大方,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主子。如此一来,宫婢内侍们更加推崇淑妃娘娘,只想一辈子都追随她。


    “娘娘,魏王殿下在门前徘徊许久,却也没让人通传。”素蝉从外走来。


    江芙放下酥山,回忆了一下太平郎的样貌。这孩子或许是因为上回她的话不敢进来,只在外头犹豫。


    “让他进来。”江芙道。


    “是。”


    上回也算误打误撞,若不是她偶然留太平郎用膳,恰巧他对牛乳过敏又故意没说,江芙估计早就喝下了紫苏饮子,此刻已经陷入没有呼吸的假死休克状态了。


    那莲子蜜据说源自岭南之地,明明是毒,却有莲子清香,才得了此名。江芙不明白下毒之人借苏庭仪之手让她假死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真要害她,为何不直接用致命的毒药?


    难不成是贺兰玥的仇敌?杀不了他,就只能从自己下手?


    事情败露,苏庭仪倒是怔怔的,只说她什么也不知,许是店家做了手脚。江芙佯装相信,将她放了出去。


    江芙无法捋清楚因果,总觉得缺了什么。于是她暂且抛开此事,吹着冷风吃酥山,等着苏庭仪那边的线索冒头。


    被身边的人下毒暗害,连素蝉都忍不住跳脚气愤,江芙却没什么意外。


    她心中原本对一切都是防备的,她不会对人毫无保留,没有太多期待,自然也不会因为旁人过多伤心。


    江芙从前不会情绪激动地斥责别人,只会再一次坚定自己的内心:你看,所有人都是如此。


    直到遇见贺兰玥,她忽然有些动摇。


    江芙如今竟然能够相信贺兰玥不会害自己,这是件危险的事。信任本就是场赌局,她有所保留,却开始好奇贺兰玥的底线在哪儿。


    仿佛面前有巨大的赌注,刺激着她往前继续走,亲自去探一探,让她的心也跟着急促起来。


    “淑妃娘娘,太平郎不是有意让您烦扰的。”太平郎脸上的红点已经完全消下去了,正巴巴看着她。


    “娘娘且理理我吧,太平郎下回绝不欺瞒。”他说得可怜兮兮。


    “好的,本宫原谅你了。”江芙坐起身,问他:“你的名字是什么?”


    太平郎放松下来:“回娘娘,我只有太平郎这一个名字。嬷嬷说那个叫宗正寺的人还没取好名字,要等他们决定了才成。”


    实际上宗正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专门管理皇亲国戚宗室事务的地方。江芙没有打断他。


    “我想要叫贺兰一,要么就贺兰二,这样好写也好记啊,可嬷嬷不同意。”太平郎撅起嘴,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絮絮叨叨:“这里没有人跟太平郎玩,出也出不去,总有坏人拦我。也没有人同我说话,只有娘娘会带我一起吃好吃的饭,还让我多吃带白纸。”


    “他们好像怕我,可又对我笑,给我缝衣裳,还有人将针忘在里面了,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只有娘娘不对我笑,一看就知道嫌我烦。”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剖析着。


    孩童的确简单,心思并不多,但有时他们也往往能敏锐地感知到身边人的善恶。


    “娘娘,我今日还没吃饭,早膳午膳都没吃。”


    原来又是来蹭饭了。


    江芙这回没有赶他,带着小小的魏王吃了顿午膳,又分给他一小碗冰木瓜。太平郎美滋滋吃完,舔了舔碗沿。


    午膳用罢,太平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娘娘,我的住处太热了,热得浑身难受,还是娘娘殿里凉爽。”好不容易进了门,他趴在桌上,赖在璇玑殿不想走。


    太平郎从指缝中偷看,淑妃娘娘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女下凡,又像戏台上浓墨重彩的人儿,似真似幻。


    江芙又有点后悔将他放进来了,这麻烦丢不掉,她无奈道:“本宫去睡午觉,没空管你了。你若不嫌无趣就在这儿呆着吧,小太平郎。”


    太平郎欢喜地连连点头,立刻放低声音:“我知道了娘娘。”


    只要不赶他走就行。


    可淑妃娘娘刚走进寝殿,后脚就有个白头发的公公来传唤,说皇帝召见。这汪公公敷衍地朝他弯了弯腰,姑且算是行礼。


    “魏王殿下没有课业吗,怎么总是往淑妃娘娘这里跑?”他的神情悠然,毫无尊卑礼数。


    魏王殿下趴在桌沿装睡,没有回应。


    他很不高兴,淑妃娘娘明明很困,现在却不能睡觉了,只能随着那面相狡猾的公公离开。


    可他没有办法。


    江芙走后,太平郎从桌上抬起头,脸上有两道明显红印子,印着他袖口的纹路。


    “为什么娘娘不能在殿里睡觉?外面那么热那么热,风也很大。”他问素蝉。


    “回小殿下,因为陛下传唤了娘娘。”素蝉如实回答。


    陛下,就是那日赏给他骏马和身份的人,很高大,很吓人,而他连头也不敢抬起。太平郎小小年纪,最先学会的便是怕死。


    太平郎感到莫名的难过,如果他也成为了“陛下”,是否就可以让娘娘留在殿里午睡了呢?


    外头的确起了风,在这闷热的天带着几分妖气,愈演愈烈,呼呼作响,滚烫地拍在轿辇外。


    江芙拉紧了帘子,她也不知贺兰玥突然找她是为什么。


    “陛下应当是想您了。”汪文镜道。


    江芙才不信。


    轿辇停在承明殿外,晌午还烈日炎炎的天空此时变得恹恹,暗沉的色泽迅速蔓延,侵吞光明。妖风狂躁不止,将她的头发拍在脸上。


    山雨欲来。


    江芙拨开糊在眼前的发丝,独自走入承明殿。熟悉的沉水香飘来,正殿空旷,匾额高悬。


    书房的门紧闭,江芙直觉贺兰玥就在里面。


    她并不犹豫,推开书房。


    贺兰玥就坐在桌案后,望着她,神态一如往常,还带了些笑意:“阿芙来了。”


    外面天色更加昏黑,将书架上的空缺照得像无底洞。他没有点灯,只是看着她走来。


    她走得极慢,似乎很警觉,他也不催促。


    “陛下找我有何事吗?”江芙停在桌案对面,不再往前。


    二人中间隔着一整条紫檀木桌案,案上的折子、宣纸、画卷都被收拾得很整齐,分门别类地放着,没有杂物,昭示书房主人简洁利落的作风。


    “你离朕太远了。”贺兰玥道。


    江芙于是站在了他身侧,压下绵绵的困意,打起精神。


    贺兰玥很自然地抱着她的腰,将脸埋进她胸口:“朕今日作花鸟图,无论怎样都不像,阿芙素有才名,帮帮朕。”


    “陛下怎么忽然想画画了。”江芙的语调没有起伏。


    贺兰玥从宣纸堆里抽出一张洒金笺纸:“今日看了芙妹的画,甚是可怜可爱,惹得朕也想来几笔了。”


    画卷有些褶皱,好像经历了一番颠簸,却不掩精致。这是一副工笔折枝花果图,搭配以麻雀、蟋蟀等小生灵,很是生动写实。


    除了能看出画得很好,江芙完全不认识这张画。


    “啊,拿错了。”贺兰玥一惊一乍,又抽出另一张半熟宣纸:“这回对了。”


    正是江芙画简笔画的纸张,线条简单,猫和老鼠正张着大嘴,仿佛在嘲笑她。


    就连她随手所画的东西都能落在贺兰玥手里,可想而知其他事情,大大小小,也很难逃过他的掌控。


    江芙:“陛下想学哪种?”


    “你坐下来,每一种都教给朕。”贺兰玥不由分说将她拽到自己身旁,一张张展示桌上的画纸。


    荷花图、竹鹤图、麻雀图……线条流畅精致,色彩层层晕染,带着矿物中特有的石青与朱砂色,其功力远非一日之功。


    江芙按住画卷,抬眉看他:“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这都是芙妹所作,从年少到及笄,再到你来绥朝的前一日,朕花了些功夫才弄来。”贺兰玥攥起她的手,目光戏谑:“阿芙可否能为朕解惑,短短数月之间,一个人的画风怎能变化如此之大?”


    “人总是会变的,陛下。”江芙直视他,脸不红心不跳:“而且无论如何,您这样私自拿走我的物件,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每个人都有秘密,难道您就没有无法言说的事吗?”


    她冷静地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冤了她。


    “爱妃不愧


    是细作,实在是……合适极了。”贺兰玥顿了顿又笑出来,由衷赞叹。


    细作,他第一次这般直白地说出来。


    江芙接下了这意味不明的称赞:“陛下谬赞。您是知道的,我很爱您,且安分守己,也从未做过伤害之事。”


    “爱?”贺兰玥像是第一次吐出这个字,生涩又生硬。


    那一瞬,贺兰玥离她很远。


    “是不是很有趣?陛下又一次看透了我,看清我是个骗子。”江芙眉眼生动,凑近他,言语温柔:“我只是害怕陛下疏远我,害怕您杀了我,这有错吗?”


    完全没有错。


    “你怎会害怕?”贺兰玥听到了笑话。


    窗外闷雷作响,预示暴雨的临近。


    “我很害怕。”江芙跪在御座上,捧起他的脸,很轻柔地落下一吻:“所以我希望陛下也爱我。”


    第48章 爱不就是要做这样的事?……


    夏日的暴雨来得猛烈迅疾,黑云翻墨,急雷落电,庐山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简直要淹没这一方天地。


    暑热的蒸气被驱散,潮湿阴冷蔓延,悄悄攀附上江芙腰际,甩也甩不掉。


    殿内只有雨打屋檐的回声,白雨跳珠,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炉香燃尽,无人说话,气息交织。


    为了防止贺兰玥说出更多她的秘密,江芙率先堵住了他的嘴。


    因为她除了倒打一耙,根本没法解释


    此时此刻,殿外的雨啊雷啊都和她无关,自然界毁天灭地的气势只会让她觉得畅快,大不了一起完蛋,这有什么?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爱恨,却让她困惑,这是没有定准的事情。她开始想要将这些也掌控在手中,她想要从贺兰玥那里得到更多。这赌局太大了。


    江芙侉坐在对方身上,面对面,专注于唇间的闷热潮意。这是很有个气势的姿态,她居高临下,低头赐给他一种慰藉。


    像是春风拂面,润物细无声。她很珍惜地捧着他的脸,动作轻盈,仿佛对待最珍贵的东西。贺兰玥则是温顺地仰头接受,手掌在她腰后轻轻揉着。


    书房空旷,证验层层叠叠,恨不得钻进他眼里。可今日的雨很大,什么花鸟鱼虫画都无所谓了。


    他恨她的狡诈欺瞒,恨她的表里不一,恨她的古井无波,她就是天底下最会伪装的细作,她有着狐妖一样的歹毒本事……她说了爱。


    这能当借口吗?


    爱之一字,从何而来?


    他沉浸其中,迫切地汲取着她,想寻出几分真实。


    这事实在是拖拽人的意志,令人沉溺其中,不能给予太多,江芙打算见好就收。可短短一柱香间,她的腿脚却麻了,动弹不得,这显然不正常。


    定然是贺兰玥的杰作,不知道他究竟按在了哪里,坏得很。


    与江芙想要抽身而退相反,他自认还未见着好,愈发强势,攻城略地似的。


    江芙失了支撑的力气,显出溃败之势,完全跌坐在贺兰玥腿上。他的深紫华袍微皱,托着她,织金宝相花在她身下绽放,色彩由深及浅晕开。


    “你让我下去。”江芙舌尖发麻,想推开他的手。


    贺兰玥没动,琥珀眼瞳像是漩涡,笑意不达眼底:“想来就来,想走便走,阿芙当朕的承明殿是哪里?”


    阴影打在他脸上,黑白交界,像不知餍足的水鬼。


    “既然名为承明,便该光明亮堂,陛下这里太暗了,不如把灯点起来。”江芙转头去看灯台,上面所刻的仙鹤优美。


    贺兰玥不紧不慢地拍着她的后背,将她按下:“原来阿芙喜欢点起灯做事,实在体贴,如此朕也能看清你。”


    做事?


    江芙警觉,盯着他莫测的面孔:“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雨声连绵,忽而一道穿堂惊风,将最后一盏灯也扑灭了。


    “这才是殿中原本的模样,没有碍事的烛火和日光,一切都很分明。一个物件,洒下的光亮不同,总会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贺兰玥道,贴着她的额头:“朕也想看阿芙原本的模样。”


    平日里的掩饰太多,他要亲自探究她的底色。


    江芙喜欢穿鲜亮的色泽,面若桃花,唇上总有最恰到好处的口脂。


    可她本人究竟是什么颜色的呢?


    他一副求知若渴的态度,目光清明,让江芙忽地生出不知所措。


    “陛下……”她嘴唇微动,扶在他的肩。


    “怎么了?朕的好阿芙。”他声音慵懒,顺势将她打横抱起,踢开书房的门,朝寝殿走去。


    江芙想说才不是你的,可他的怀抱稳当极了,动也动不得。


    帘幕重重,这里面更是一片昏黑,将外头的雨声都削弱了。


    贺兰玥的寝殿。


    之前江芙在这关了几日,除了亲亲抱抱,别的都没发生,连衣服都没脱。


    贺兰玥将她的外衫和鞋袜褪下,摘去钗环,把她放在御榻中间。


    他漂亮又刻薄的眉眼低垂,看着她。


    她衣衫不整,对方衣冠楚楚,江芙闻见雨汽的潮湿,他身上矜贵的龙涎,以及榻上的木质沉香。全部压在她身上。


    “陛下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她决定坦诚一点,示弱地说。


    贺兰玥单膝跪在榻边,很期待地盯着她:“现在不想了。”


    “您……要做什么?”江芙不动声色,往御榻内侧挪着。


    “阿芙希望朕爱你,那自然是爱你之事。”他笑吟吟靠近,“过来,朕想仔细看看你。”


    他高挑的身影俯下,宽大的御榻突然变得狭小起来,空气稀薄。江芙脑袋发晕,没料到事情会进行到这一步,一切都开始失去控制。


    几个月前刚见到贺兰玥,她还能无所畏惧地侍寝,并对此接受良好。


    可现如今,她竟生出些胆怯,她不敢看他。


    江芙不敢面对贺兰玥,更不想面对现在的自己。


    可他用那种会杀人的笑看着她,江芙只得磨磨唧唧爬回榻边。


    她听到贺兰玥笑出声,手指放在她领口,挑开一片。雪白的起伏隐藏在抹胸后,若隐若现。


    他侧躺在她身旁,摸到寝衣的系带。


    “陛下,还是白天。”江芙握着贺兰玥的手。


    他松了手。


    小暴君果然只是吓吓她,江芙侥幸地想。


    下一瞬,他将床幔全部放下,昏黑如夜晚。


    “好了,天黑了。”贺兰玥道,紧接着解开了系带。


    江芙感到身前一凉。


    黑暗中,她看不清贺兰玥神色。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就如他一向所做的。


    她一面感到精神被提起,另一面感觉脑海一团混沌。


    “很好看的色泽。”贺兰玥道,他指的是江芙今日穿的豆绿抹胸。


    “可那终究不是阿芙自己的颜色。”他得寸进尺,在她耳边问:“不对,你原本叫什么?”


    他果然知道了她不是原主,真是……毫不意外。


    “陛下要治我的欺君之罪吗?”她只关心这个。


    熟悉的馨香传来,清甜馥郁,如荔枝堆叠在玉盘中,又像蜜瓜浸在冰里。


    “朕可不想在榻上唤别人的名字,半点兴致也没了。”他拧眉,隔着薄薄的布料抚上去:“说啊,你叫什么。”


    荔枝还没剥壳便柔软极了,果香四溢,引人品尝。


    江芙身子一颤,推他:“我就叫江芙。”


    “那便好,朕都念习惯了。”不仅没推动,他还得寸进尺起来。


    豆绿的壳一刹间被剥开,干净利落,不留一丝残余。


    他在她耳边叹气,很后悔似的。


    海棠的红,雪花膏一样的白,这是她的颜色。她原本的底色,再也无法掩盖。


    他看到了。


    这是可以触碰的真实,这就是江芙


    ,他感受到她的战栗。她无法再扯谎,无法作壁上观,无法埋藏自己的内心。


    远远比想象中得更为柔软细腻,她不是说爱他吗,爱不就是要做这样的事?


    “别躲,抬起脸。”他观察她的神情,他要看清她的脸。


    江芙表情慌乱,通红地烧着,像天边最艳的晚霞。


    “陛下,陛下。”她喊他。


    “这才哪儿到哪儿,别急,阿芙不是一向很冷静吗?”贺兰玥抓住她胡乱抬起的手,“你亲口说了爱我,是也不是?”


    江芙艰难点头,她很难受,紧紧贴着他。


    “那就受着。”贺兰玥说。


    荔枝的香味浸入床榻,各地朝贡纷纷献上最新鲜独特的瓜果,他低头轻品着,夏日的果肉最是香甜清凉。


    暴雨如注,淅淅沥沥。闪电一次又一次划过,床帐内偶然亮起,仅仅一瞬,又立刻黑下去。


    殿里似乎也开始漏水,湿润溢出,带着神秘的香,却找不到源头。


    于是皇帝陛下屈尊当了回修缮瓦工,细致地排查着,撕开碍事的帘幕,终于找到了。


    他的手背青筋浮现,用手指耐心检查漏雨的屋檐。这屋檐的瓦片太过柔软,一旦有暴雨便会渗水,还带着夏日的温度,暖暖地缠绕在指尖。


    他不顾屋主的张牙舞爪的阻挠,非要亲自进去查看一番。


    “你不要看。”江芙快要哭了。


    “听话,分开些。”他的语气温柔得简直能溺死人。


    江芙恍恍惚惚照做。


    常年练武握剑的手指略带薄茧,耐心地丈量着屋子漏雨的缝隙。堵不如疏,这是贺兰玥采用的修补法子,并乐在其中,孜孜不倦。


    江芙再也忍不住大骂,她的双手被禁锢,又羞又愤:“你这可恨可恶的流氓!狂徒!不要脸的登徒子……”


    “一边抖一边骂,不累么?”始作俑者并未停手。


    是了,这才是江芙,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假得要死的笑。她就是这样的阿芙,是爱他的阿芙。


    就算骂人也很好听,她的声音带着忍无可忍,与节节溃败的急促。


    他并未感受到疼痛,由此看来她应当是很惬意的。贺兰玥看着毫无掩饰的江芙,觉得很欢喜。


    她是谁又如何呢?


    他是皇帝,她想是谁都可以。


    可她不能再骗他,这是诛九族、剐千刀的事。她应当牢牢记住。


    雨水涓涓,从屋檐淌下。殿外也下雨,殿里也下雨。


    急风穿堂,乱人心神。


    他会用指尖一一拨正。


    江芙觉得自己的皮囊如同被他一层层剐开,逼着她去掉所有矫饰,传达出最原始的想法与底色。


    她不是南烷太子的青梅竹马,不是怯懦无能的细作,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有一个人一定要看她最原本的表情,听她最无意识时发出的声音。外在都是泡影,他偏要全部戳破,寻找她。


    脸侧是海棠红,鼻尖是银练白,气息是荔枝甜。


    他找到她了。


    雨还在下,氤氲在夜色中。


    第49章 避暑行宫


    天光亮起,江芙睡得昏沉,朦胧中感到一阵饥饿。


    昨日兵荒马乱,连晚膳都未吃。


    她翻了个身,甫一睁眼,便被坐在榻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贺兰玥吓了一跳。


    “陛下还不去上朝吗?”她揉揉眼,声音还迷糊着。


    贺兰玥轻哼:“朕已经下朝了。”


    实际上他今日十分简洁地结束了早朝,除了正事,一句废话或嘲笑都没说,臣子们很欣慰。


    贺兰玥将她滑落的交领提上去,凑近瞧她,瞧不够似的。


    江芙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的宽大中衣,浅青色松松垮垮,袖子过长,将手全部盖住了。


    “你穿朕的衣物很合适。”贺兰玥像是有眼疾,根本看不出这衣裳偏大许多,只是伸手把江芙的袖口挽起叠好。


    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腕,江芙想起这手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反反复复无休止,长夜漫漫没有尽头。


    她第一次痛恨这种修长美丽的手指。


    她生了气:“一点儿也不合适,把我的衣衫拿来。”


    “喏。”贺兰玥眼神示意床角那堆零散的布料。


    江芙捻起一片,嘴角抖了抖,又放回原处,嘱咐他:“这些一定要扔了。”


    贺兰玥自动忽略,拢过她头顶翘起的几根头发:“昨晚睡得可好?”


    “不好。”江芙故意道。


    “昨日雨声太大,吵到阿芙了。”贺兰玥从榻边站起身,摊开手掌一本正经地说:“不止如此,那雨线连绵,连朕的手也濡湿.了,你再帮朕擦擦。”


    他掌心干燥,纹路分明,那条预示生命的线中途分了叉。


    哪里还剩什么雨水?


    江芙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恨不得自己听不懂。


    之前说的假话太多,贺兰玥也不管那些证据,便要逼她单方面坦诚相见,偏要她露出真面目。江芙敏锐地察觉,经此一事,二人的关系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啪——”她拍开他的手,发出脆响。


    然此人毕竟是皇帝,很快她怂了一瞬,摸摸他的手背,低头转移话题:“陛下,臣妾饿了。”


    “起来罢,朕也饿了。”他并未在意,让宫婢去璇玑殿取来江芙的衣裳。


    宫人退下后,寝殿里只余他们二人。江芙坐在床榻抱着衣物,见贺兰玥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


    她抿起嘴:“陛下,臣妾要换衣裳了。”


    “你身上的中衣还是朕替你穿的。”贺兰玥低头看她,笑吟吟补充。


    江芙深吸一口气。


    见她如此,贺兰玥想了想:“那下回不帮你穿了,未曾想到……阿芙喜欢不着寸缕就寝。”


    江芙也笑了笑,下一刻便拽着他的发尾,拉得更近,鼻尖轻碰在一起。


    “你这人太坏了。”她说。


    他继续笑着,唇红齿白,龙姿凤彩。贺兰玥觉得江芙在夸自己。


    这会儿天光大亮,照在她身上,脸庞也雪亮,像尚食局刚蒸出来的糯米团,冒着鲜活的热气。


    “笑什么?”江芙莫名其妙。


    “你这人太蛮横了。”他学她说话,掐着嗓子像个戏子,悠悠然瞧着她:“怎么连朕的哭笑都管?”


    他故意学得很难听,江芙听得不爽,顺势将贺兰玥拽到床榻,起身按着他:“好好说话,不要学我。”


    “还有么?”贺兰玥仰视她。


    “不用替我穿衣裳,你把我叫醒,我自己会穿。也不能偷看我换衣裳,这不合适。”江芙端坐其上,威严地下达了命令。


    “好啊。”他应下,恭顺地回答:“臣谨遵娘娘之命。”


    江芙准备好的讨伐之语顿时没了用武之地,她怀疑道:“陛下不生气?”


    “朕喜欢阿芙生气的样子。”看她一会恼火一会呆愣的面孔,贺兰玥觉得十分新奇。


    不是疏离的面具、虚伪的说辞就是,而是最真实的情绪,她就该这样对他。


    另一边,江芙实在搞不懂贺兰玥古怪的喜好。


    “再发个火让朕瞧瞧,好阿芙。”他催促她。


    江芙咬在他下巴:“我才不气。”


    两人又这样玩闹了半晌,才用了延迟的早膳。


    贺兰玥不喜欢吃甜的,但今日的早膳有好几样糕点,江芙每一种都尝了尝,吃得很满足。


    “您且批阅奏折吧,臣妾这便告退了。”江芙吃饱喝足,准备回璇玑殿补觉。


    贺兰玥挥挥手:“去吧。回去叫你宫里的人仔细收拾物件,明日随朕去行宫避暑。”


    暴雨过后万里无云,天上的蓝透彻无比,尘埃都被洗净了。


    江芙忽然觉得今天的天空格外漂亮,树上的叶子也翠绿极了,明晃晃地折射阳光。她已经没


    那么讨厌大晴天了。


    这回要去的行宫是上清宫,位于少室山的半山腰,濒临阙阳关。这避暑行宫才修建好没多久,离皇城有些距离。


    次日,江芙便坐上了朝东驶去的马车。


    这些皇族还真是会享受,无论四季冷热如何交替,都要找个舒适称心的地方待着。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宫再大毕竟也有围墙圈着,倘若真的一辈子定在里面不出去,似乎也有些残忍。


    她掀开车帘看了眼长长的车队,魏王太平郎的马车就跟在她后面。此次行宫避暑除了皇亲国戚,还携带了一些官员与他们的家眷,刑部尚书苏衢和他的小女儿苏庭仪也在其中。


    再往外圈是穿戴软甲的禁卫军,护送着皇家车马前行。


    前一任禁卫军首领意外故去,如今的首领之位兜兜转转,又落在了卢相的某个女婿身上。


    江芙悄悄把手掌探出车窗,看着阳光洒在手心,暖暖的,光线好像也有它自己的形状。


    一路上周围的各种声音很清晰,叫卖声、嬉闹声、风穿过树林的沙沙声……从前江芙总觉得外头的世界离她很远,与她无关。此时却发觉身边的事物原来这样具体,看得见摸得着。


    远处还有另一支军队,好像在押送着一批工匠与囚犯,朝着同样的方向行去。他们手持鞭子,时不时敲打落后的囚犯。


    她问素蝉这是做什么。


    “奴婢听闻陛下选定的皇陵位置就在少室山后,名为玄陵,他们应当是受了征召前去修皇陵。”素蝉推测。


    皇陵……那是贺兰玥的陵墓。山岭遮挡,江芙只看到一片郁郁葱葱。


    许多年后他会躺在这里吗?真是难以想象。


    经过一整天的行程,天色即将全黑,车架终于抵达上清宫。


    巍峨高悬,精雕玉琢,这便是江芙对于上清宫的第一印象。


    水上园林在夜色中泛着隐隐的光,花木萦绕,白鹤低头,看起来像是仙宫一样。


    在他们到来之前,上清宫里仅有太后,以及灵帝去世前唯一的女儿瑶光公主。


    今夜的上清宫很热闹,江芙住在一处名为玉衡殿的地方,背后是一片池子,荷花盛开,岸边是神龟石像。


    玉衡殿同她在宫中的璇玑殿差不多大小,汪文镜又给她送来了几个能信得过的仆从与暗卫。贺兰玥今日应当很忙,都没空来找她。江芙马车劳顿一日也累了,沐浴解乏过后便躺在床榻。


    她并不认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是阴天,灰蒙蒙的背景将上清宫也染上一层愁色。


    江芙一大早便要去太后宫里请安。她与太后往来甚少,只知道太后很喜欢一只上了年纪的猫。


    可喜的是,太后显然也没有与她闲聊的兴致,简单说了几句话便让她回去了。


    与对她的态度相反,太后留了一位尼姑用膳。而这位尼姑江芙也认得,正是之前在修梵寺和宫里都见过的慧觉,一心想要进宫来见女儿孙阿宝。


    回到玉衡殿,素蝉不由感叹:“奴婢记得当初在修梵寺见她,还是个不起眼的尼姑,连寺庙的管事都能压她一头。世事皆是说不准,如今慧觉已经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了。”


    “她是如何做到的呢?”江芙将飘带摘下放在罗汉床。


    太后虽看着面慈,但依她看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慧觉尼师没有背景只身一人入宫,又是怎样得到太后信任的?


    背后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慧觉应当展现出了什么不可替代的才能。


    素蝉很快从太后殿里的宫女好友那里打探到了一二。


    这慧觉本就是因夫家获罪被充入修梵寺为尼,更不用说还剩什么家世背景了。然而她求佛修道参悟到了真谛,在某次朝华公主的祭祀礼上,竟然被故去的朝华公主选中,有了通灵传话的奇事!


    太后起先是不信的,直言要打死这个大胆之徒。然而慧觉从未进入过皇宫,却能一五一十说出朝华公主幼时之事,甚至还有和太后说过的私语……


    从那以后,慧觉尼师便成了太后的座上宾。


    江芙跟着素蝉一起吃瓜,还没说几句,之前派去跟踪苏庭仪的人就回来了。


    “娘娘,自那次下毒之事暴露,苏庭仪便一直待在苏府,除了随嫂嫂上街买过一回首饰,便再没出过门,对外宣称病了。”一副平头百姓打扮的暗卫说着,“直至昨天她收到了一封信笺,邀她今晚戌时三刻去上清宫后面的桃林相见,苏庭仪看起来十分欢喜。”


    现在距离戌时还有一个时辰。


    “走,我们也去瞧瞧。”江芙说道。


    第50章 “舍不得就连你一起杀。……


    瓦当滴水,桃苑这里的灯盏与石凳都做成了桃果形状,刻着仙桃献寿的纹路,很是吉祥。


    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树干上再没有一朵粉花,取而代之的是成型的桃子,白里透红一个接一个挂在树上。时值六月,即将成熟,瞧着也很是喜庆。


    远处的屋顶上仙人走兽,雾气上涌时倒真像是缩小的天宫。近处桃苑有白色凉亭,鹅卵石铺地,白瓦掩映在层层桃树中。


    桃树后不好藏身,江芙只得和暗卫分散蹲在石笋后。等了一会儿,只看到苏庭仪瞻前顾后,悄悄来到亭子。


    江芙乌龟一样把自己缩起来,蹲的腿都快麻了,她换了一条腿支撑。戌时三刻已到,桃林里还有小飞虫缭绕,江芙也不能挥手赶走,她的耐心即将耗尽,凉亭内的苏庭仪也不禁开始焦灼起来,频频往外张望。江芙的头埋得更低,生怕自己被看见了。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出现了。


    是一个男子,江芙只看到此人的背影,腰间佩戴玉佩,步子端方。而苏庭仪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江芙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这真的与投毒一事有关吗?她不由怀疑,若是苏庭仪只是单纯地与心上人幽会呢?


    “伯棠!我等了你很久。”苏庭仪踮起脚跟,唤道。


    我也等了很久,江芙心里默默抱怨。


    等等,苏庭仪刚刚是不是喊了一个名字?这个熟悉的名字钻入江芙耳中,她心中冒出不祥的预感,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让小仪久等了。”男子笑着说,虚虚托了一下苏庭仪的手臂:“朝堂事情太多,孤如今在绥朝地位不上不下,面对贵朝皇帝与臣子又举步维艰,故而耽误了时辰,望你见谅。”


    他说得诚恳,苏庭仪听了怎还会责怪他?加上蛊虫作祟,她只会更加同情薛伯棠。


    “你也太艰辛了。”苏庭仪道。


    “无妨,小仪近来消瘦了,定是没有好好用膳。”薛伯棠怜惜地看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她:“这是南烷特有的松黄糕,是孤带来的厨子今日新做的,你应是没吃过。”


    江芙此时才发现,苏庭仪头上的花钗样式与薛伯棠送她的一样。不止如此,她在前来桃林的路上还看到了一个婢女头上也带着一支简单的扶桑花簪子。江芙叹为观止。


    继续盯梢,只见苏庭仪欣喜地接过松黄糕,赞他体贴,与薛伯棠贴近说着悄悄话。


    之后的话江芙听不清,只看到薛伯棠又亲了苏庭仪,苏庭仪的脸更红了。


    这南烷太子真是像个花架子毒瘤一样,江芙好奇他在哪里裁剪的袖子?里头又是花钗又是糕点的,百宝箱似的。此人外表纯良无害,实际上把可以利用的人都利用了个遍,不放过一点价值。


    “对了,孤要的东西呢?”薛伯棠离开苏庭仪的脸,似是不经意道。


    苏庭仪动作僵硬从怀里掏出两张纸,上面绘有图案:“二哥的书房锁着进不去,我只去了大哥书房,找到这两张带了出来。”


    她眼神闪过挣扎,又很快沉寂在眼底,恢复了迷恋之情。


    苏庭仪家的几个哥哥都在军中大营任职,边防图纸和布防图也是有的。


    江芙看到此时更是一惊,她原本是来找给自己下毒之人,没想


    到却看到了窃取消息的现场。


    但江芙知道,再怎么喜欢心上人,苏庭仪也不可能做出这种通敌叛国之事。


    可苏庭仪又的确这样做了,这其中一定有原因。江芙想起之前瑞香手里的玲珑球,只要轻轻一晃,她体内便会剧痛无比。这神秘的力量可以控制她,一定也能控制苏庭仪。


    “小仪未尽全力。”薛伯棠翻开看过,只拿到两张,本事不够,无须再浪费时间。


    “伯棠……我不能……”苏庭仪嘴唇颤抖,吞吞吐吐,很努力地想说话。


    可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脑子不能转动,这令苏庭仪感到十分痛苦。可当她看到薛伯棠的脸,那些痛苦一瞬间又烟消云散。


    她可能是病了。


    “小仪近来太累了,吃点东西罢,这糕点放久了便不好吃了。”薛伯棠替她拆开油纸包。


    苏庭仪讷讷地拿起一块,正要塞进嘴里,糕点便被一颗飞来的石子打落。


    “呦,是本宫来的不巧了。”


    二人听到声音,朝石笋的方向看来。


    淑妃娘娘光彩照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


    她站在原地悠悠看着他们,言辞间慵懒又带着审判之意。就连一向端着架子的薛伯棠,脸上也闪过一丝慌乱。


    实际上江芙只是蹲太久腿脚麻,无法体面地前行,才用气势掩盖尴尬。


    暗卫在她示意下向前走去,拈起地上的松黄糕,以银针试过。很快,针尖发黑。


    这糕点里藏了剧毒,薛伯棠这是利用完苏庭仪就要将其杀了灭口。


    面对苏庭仪震惊的瞳孔,薛伯棠温润一笑:“抱歉,本想让你走得舒坦些,被发现了。”


    说罢,他随即抓住苏庭仪挡在自己身前,手中的匕首抵在她脖子,对江芙道:“芙妹若是不念旧情,孤也只能带着她一同陪葬了。”


    苏庭仪却陡然从梦中醒来,直直朝匕首锐利处撞去,尽管薛伯棠立刻摁住了她,却还是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刺痛令苏庭仪愈发清醒,向江芙喊道:“娘娘不要管我!这贼人不知用什么手段迷惑了我,令庭仪犯下大错。我这条命不要紧,您一定要杀了他!将舆图拿回来!”


    她眼中愤恨交加,恨不得以死谢罪。苏家忠烈,若是真的将薛伯棠放了,恐怕苏庭仪也不允许自己安心活下去。


    此刻江芙已经猜到,利用苏庭仪给她下毒之人正是薛伯棠。


    “点起灯来。”江芙拿过暗卫递来的弩箭,浅笑着将弩箭对向薛伯棠:“太子也听到了,本宫没什么好顾忌的。”


    暗卫点亮了两个火折子,映着江芙美艳冷冽的面庞。


    果然是跟贺兰玥待久了,连杀人这档子事都没什么心里负担了。这是最斩草除根、简洁利落的方式,多适合薛伯棠。


    薛伯棠神情平和,手上的刀子从苏庭仪耳旁划过,一只吃饱喝足的蛊虫顺着鲜血爬了出来。


    “好孩子,辛苦你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慈爱,看着那黑黑胖胖的蛊虫,将它装回瓷瓶中。


    蛊虫离开后,苏庭仪也活不了多久,薛伯棠懒得再动刀,将她一把推下亭子。


    人质被扔掉,薛伯棠却没什么畏惧,看向江芙:“芙妹变心太快,不仅背叛孤,也背叛了生你养你的故土。你在绥朝过的风生水起,可还记得绥国是南烷之敌?可知道你的荣华都是踩着亲族同胞的尸体?”


    “太子说笑了,家人为了富贵将我献给你,你又为了复仇给我种下蛊毒送至异国他乡。这样一来,我对南烷再无留恋。”江芙毫无动容,左耳进右耳出。


    “芙妹何以如此果断,觉着孤给你下的就是毒药呢?”薛伯棠意味深长道。


    “不然呢,那么痛难道是补药?”江芙不想和他废话,只想一箭让他闭嘴。


    “绥朝离我南烷路途遥远,外戚势大,宫中水深火热。瑞香曾传信回来,刚到洛邑便有人给你下毒,可你吃了有毒的食物却依旧安然无恙,甚至连你自己都未察觉。芙妹啊芙妹,你一惯聪慧,为何在此事上想不明白呢?”薛伯棠叹了口气。


    “这缠丝蛊全天下仅有一只,就连母蛊也被子蛊吃了当作养料,可抵御百毒,孤费了无数心血才提炼出来,给了你。”他冷下脸,“你真是让孤失望。”


    人在死之前什么话都能说出来,江芙不知薛伯棠所说几分真几分假。即便是真的,这点恩惠同薛伯棠所作的恶比起来都不值一提。若是和薛伯棠一起长大的原主在场,或许真的会被他的言论迷惑。


    可原主是原主,江芙是江芙,她自己分的很清。


    “那又如何?”江芙道。


    薛伯棠没想到江芙完全不为所动,还是执意要杀自己,他终于咬牙切齿起来:“好,你将我杀了,就再也无法知道贺兰玥身上的毒怎么解开了。”


    他怎么知道贺兰玥的毒?


    “别惊讶,孤的确知道绥朝皇帝活不了多久。你不是一心扑在他身上吗,芙妹,来孤身边,孤就告诉你解毒的法子。”他笑得运筹帷幄。


    江芙举起的弩箭顿住。


    转瞬间薛伯棠反客为主:“孤只给你一息考虑。”


    这显然不大可信,贺兰玥如今成了皇帝都没办法,难不成薛伯棠有神力吗?


    “娘娘?”暗卫想要制止江芙,可她此时却也听不到暗卫的话了。


    明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实在是一个骗局,也许薛伯棠是想要一个新的人质,也许他是想带着叛徒细作同归于尽……可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知道怎样解贺兰玥身上要命的热毒,万一他真的对自己说了呢?


    江芙放下了弩箭,朝薛伯棠走去。


    “芙妹,你与孤一同长大,我们才是彼此最重要的人。”薛伯棠朝她伸出了手,“世事远不是非黑即白,你曾经太过傲气,不懂变通之道,这才负气与孤决裂。然孤一向念旧,早已原谅你。”


    他刚说完,手心被一枚铁钉穿透,如同方才被打落的糕点,软塌塌垂下。


    江芙回过头。


    “江芙,你成日将朕骗得团团转,怎么轮到自己也被骗成这副鬼样子?”贺兰玥不紧不慢走来,幸灾乐祸道。


    “去,杀了他。”贺兰玥随口吩咐汪文镜,又看向扶在柱子的薛伯棠:“把你那些小毒虫收起来,黏糊糊的恶心人。”


    “陛下且慢!”江芙连忙阻拦。


    “舍不得就连你一起杀。”贺兰玥面色不虞,牵起她冰凉的手。


    “哈哈哈哈哈!芙妹,你说说你,耗尽了心思旁人还不领情哈哈哈哈!”薛伯棠被汪文镜打断了腿,趴在地上笑得发抖。


    贺兰玥的视线落在周围的桃树上:“这桃树长得不好,朕听闻尸体最能滋养树木茂盛。”


    汪文镜和暗卫哪里还不懂陛下的意思,转而就在那树下挖了个深坑,准备将薛伯棠活埋了。


    江芙甩开贺兰玥的手,朝薛伯棠快步走去:“你把话说完,到底怎样解毒?”


    “芙妹,让孤摸摸你的脸,我……我很久没见你了。”薛伯棠抬起仅剩的能够动弹的左手,看起来十分可怜。


    如果这样他就能说出点什么,江芙完全可以接受。她俯下身,竟真的将脸凑了过去。


    薛伯棠的指尖刚碰到她,又停住。


    “算了。”他笑笑,松开了手:“算了……”


    手心上躺着一条弯曲的百足毒虫,能使人七窍流血而死。


    噗嗤——


    一柄长剑贯穿了薛伯棠的心口,他吐出一口血,洒在江芙浅色的绣鞋上。


    贺兰玥用帕子擦拭剑身。


    “陛下怎么不让他把话说完?”江芙气极,恨不得骂出来。


    她低头查看薛伯棠的状态,气若游丝,马上就要死了。


    “算我求你!薛伯棠,我会好好安葬你,只求你与我说说。”江芙说着,想要用衣袖将他胸口的源源不断的些堵住,语气里是她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卑微与希冀。


    “芙妹,你,你……”血从他口中渗出,薛伯棠断了气。


    他双眼瞪大,直直盯着江芙。


    江芙心有余而力不足,南烷盛产蛊虫毒药,她愈发觉得薛伯棠没有骗自己,他真的知道怎样解开贺兰玥的毒。


    可是贺兰玥……


    “陛下就缺那么点时辰吗?你太过意气用事,这样武断杀人,连自己的命也不放在眼里吗!”江芙眼中盛着怒气与后悔。


    她应当早点低头问薛伯棠的,她明明就不该怀疑,为什么非要拖到现在?满心的懊恼让她再也无法平静。


    “急什么?现在轮到你了。”贺兰玥冷眼瞧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