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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和暴君有了通感后

    第51章 那就一直陪着朕,由生到……


    风声从耳旁略过,夜晚的少室山格外寂静,只有殿宇的点点光亮,像是星子零碎掉落在山林里。


    上清宫在身后


    :.】


    远去,江芙被贺兰玥揽着,在他出神入化的轻功影响下,她感觉身子十分轻盈,自己则像个绝世高手,足尖轻点在月光银河中。


    “陛下要带我去哪儿?”江芙问身旁的人。


    “自是带阿芙去看埋你的地方。”在如此浪漫美妙的场景,贺兰玥说道。


    这人真是太没礼貌了,简直是要毁尸灭迹。


    山风烈烈,衣带纷飞,像是吴道子画笔下最流畅的线条,飘荡在空中。从下面看,好似仙人出游,对凡尘毫无留恋。


    江芙撇嘴:“陛下今日就想将我埋了?您好歹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吃顿饱饭有个准备。”


    “朕还没想好,乖阿芙。”贺兰玥像是真的在思考何时将她埋了。


    “好吧,那臣妾想要亮晶晶的衣服首饰做陪葬,还要多一点银钱,太穷了会被别的小鬼嘲笑。”淑妃娘娘对身后事提出合理建议。


    “朕准了。”皇帝陛下批了朱砂。


    “谢谢。”江芙很礼貌地说。


    到了少室山的另一面,山脉蜿蜒没有尽头,林木中开着暗红的花,像是盘旋在暗处的蟒蛇吐着信子。


    夜幕低垂,信步游走,二人话语间机锋你来我往,冲淡些许寂寥。


    江芙打开一支火折子,隐秘而威严的大道在她面前铺开。


    玄陵依山而建,石刻神道蜿蜒而下。朱雀石像开道,两侧的石人石马依次排列,栩栩如生,仿佛兵卒镇守于此。


    不远处隐隐有打铁凿石之声,像是兵戈相撞、铠甲摩擦,阴兵借道,即将杀过来。


    江芙悄悄隐藏在贺兰玥身侧,他气定神闲地往前走。


    呲呲——好像有人在戳她的肩膀,江芙身子一僵,不敢回头。


    她后面,明明,没有人。


    但那宽大异常的手指还在戳她,偏要她回过头来。


    江芙紧紧攥着贺兰玥的袖子,一咬牙回首,空无一人。


    阴兵的声音靠近,金戈铁马,两侧的石人即将要活过来似的,在夜色里扭曲,眼神可怖。


    江芙愣了愣,随即缩头躲到贺兰玥身后,不敢睁眼。


    贺兰玥收回折扇狂笑:“怕什么?朕的陵墓得天独厚,山川庇佑,不会有鬼害你。”


    原来是他搞的鬼!


    江芙锤了他一拳,惊魂甫定:“你太过分了!”


    “这就过分了?阿芙还是见识太少。”这位内力雄厚之人接下了江芙一拳,混不在意道。


    下一刻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不好意思陛下,我好像将您的袖子点着了。”江芙举着手中的火折子,略显尴尬。


    火苗自他袖边冒出,在黑暗中跳动着,火光赤金交织,外面一圈还能发出彩色的光晕,是很漂亮的颜色。


    前提是忽略逐渐升高的温度。


    皇帝陛下恼羞成怒,劲掌成风,一举扑灭了火苗。仅剩下残缺的黑边,和另一边袖子比起来少了一块,像是被烧糊了。


    “陛下威武!”江芙重新点起一个火折子,讨好地笑:“火遵其令,无物不长,是吉祥之兆。臣妾觉得这般衣裳样式很……独特,世间再无第二件,陛下英明神武,方能驾驭。”


    贺兰玥看看自己的袖子,又抬头看看江芙,目光充满怀疑。


    “好了陛下,我们快走吧。”她拉起他的手,问道:“现在去哪儿呢?”


    “就快到了,你会喜欢的。”贺兰玥道。


    他把江芙带到了自己的陵寝。


    这里几年前便开始修建,原本是为灵帝贺兰嘉准备,但他死的太早,并没有享受到少室山墓地,棺椁被安放在了綦陵。


    如今贺兰玥登基,玄陵自然被他握在手中。陵墓外头的圆顶还未封上,但内里的几座殿宇已经初具雏形。


    贺兰玥用令牌打开了兵卒的包围,带着江芙向阶梯下走去。


    地下的空气粘稠,阴暗潮湿,幸好有通气口送来清新的风。


    进入第一道石门,便到了前殿。这里模仿朝堂样貌,穹顶绘日月星辰,墙壁有飞天神女,澄泥砖隐隐泛起金色,如缠绕的纹路向中间汇集,聚集在最中央的高堂。然高堂空空,下面数个陶俑叩头在地,极尽恭敬。


    第二道石门后是中殿,像是帝王寝宫。玉质王座,山川屏风,沉木床架。长明灯燃起,灯油落地,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又过了两道石门,走了很长的路,才抵达终点——后殿。这里除了最中央威仪的巨大棺椁,周围再无一物,空空荡荡,十分阴森。


    而那棺椁还未盖上棺材板,石制外椁雕刻蟠龙浮雕,楠木内椁镶嵌各色宝石,像是充满诱惑的深渊。


    “这不是阿芙最喜欢的么?”贺兰玥随手从内椁上扣下来一块宝石,笑眯眯递给江芙。


    江芙不敢接,她可无福消受皇帝陪葬。


    贺兰玥眯起眼,笑意顿消,并不收回手。


    江芙颤巍巍接了:“多谢陛下。”


    算了,墓地里的钱也是钱。


    贺兰玥终于满意,负手绕着棺椁转圈,垂头审视着。一会儿敲敲这个角,一会儿又拍拍那个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挑西瓜。


    棺椁周边的地面刻有繁复的符文,似是守护,又是威慑。


    “朕把你埋在此地,你就算死了也走不成。瞧瞧这棺椁多宽敞,就算两个人一起躺也不会挤,你只要跟朕一起死就可以了。不能早一刻,也不能晚一刻。”


    “旁人来祭奠,烧的纸钱定然很多,我们可以一起用。你在地府也不要招惹阿猫阿狗,朕会生气。”贺兰玥畅想着。


    江芙已经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了:“你的意思是,我为你殉葬?”


    贺兰玥黑了脸:“阿芙不愿与朕同死?”


    “没有,陛下方才明明有机会解毒,我只是不解。”江芙道。


    他为什么不能活着呢?


    “那就一直陪着朕,由生到死有什么区别?朕总会保你荣华富贵。”贺兰玥双手扶在江芙的两臂,盯着她。


    “可以啊,没有比这里风水更好的墓地了。”江芙语气温柔。


    “把手伸出来。”贺兰玥淡声。


    江芙的手继续背在身后,甚至更往里缩了缩。


    贺兰玥眉眼恹恹:“朕不喜欢玩这个。”


    他再不管江芙的抵抗之意,抓住她的小臂,从她的袖子里拿出一张还未拆封的信笺。


    “阿芙的衣袖没有暗层,却偏要学旁人藏东西。”贺兰玥将信笺放在灯台上烧了,吐出两个字:“愚蠢。”


    原来别人能装那么多东西是因为有夹层!江芙恍然大悟。


    可她很快又涌上难过之意,这是她从死去的薛伯棠身上偷偷拿的,没想到被贺兰玥看见了。


    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点消息,她有些颓丧。


    “是啊,我笨得很,想要救一个人,可那人却将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陛下要杀要剐随意,将我埋在这里也成。”江芙自暴自弃地背过身。


    “朕改主意了。”贺兰玥笑嘻嘻,将她抓过来:“你死之前,同朕做些别的事。”


    江芙蔫蔫地看他。


    什么事?


    ……


    江芙最终没有被埋。


    很快,她又被轻功带着回到了上清宫。


    玉衡殿后的池塘满是荷香,风吹花动,甚是雅致。小舟晃晃悠悠浮在水面,拨开水波,朝荷花池深处飘去。


    “陛下所说何事?”江芙坐在船尾,吸了一大口花香。这可比墓地里的味道好闻多了,哪怕是皇家墓地。


    “你殿里人太多了,不想进去。”贺兰玥抱怨道。


    江芙不知道他今日到底在烦些什么,贺兰玥不说,她便只能钻过来趴在他腿上:“陛下,同我说说你在想什么,我想听。”


    贺兰玥抚过她的后脑,去掉了珠钗,摩挲着她的耳垂。


    船内昏暗,人影与荷花交叠,一同摇曳在月色下。


    他低头吻在江芙嘴角:“朕想做什么,阿芙当真不知?”


    “应当知道一点。”江芙回应着他,身子软下来。


    “真聪慧,朕喜欢和阿芙做快乐的事。”他脱去江芙的外衫。


    小舟轻晃。


    第52章 “好阿芙,乖阿芙,说你……


    “我听说会很疼。”江芙手臂搭在他肩上。


    贺兰玥从堆着的袍子中拿出一个小盒打开,白玉药膏发出淡淡的清香。


    “朕不会让你痛的,好阿芙,乖阿芙,说你想我。”他用指尖蘸取药膏,耐心为她抹上。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前,可贺兰玥还是感到密密麻麻的思念,一寸一寸敲打着他,绕是他的内力再为深厚,也难以抑制。


    她知道他太多事,她是个妙人儿,是个小骗子,也是个好的不得了的人。


    贺兰玥要她也想他,不然就杀了她。他恶毒地想着。


    江芙的呼吸乱了,心跳似乎也被他捏在手里,她的生死、她的喜悲,全凭他的意思。


    “我想你。”她那双桃花眼氤氲着,看他。


    皮囊也交给他,心思也交给他,如果他真要拉上自己一起死,那也没什么。她的确喜欢那华美尊贵的棺材。


    年轻的帝王此时全然不复往日的生杀予夺,他闭上眼,鸦羽似的眼睫微颤,可见内心极不平静。


    他自然不会杀她,他不会让她死的。连一丝可能都要掐灭。


    “我最爱陛下。”她轻啄他,呢喃着:“陛下是我的夫君呀。”


    管他是什么暴君,什么灾祸,她就是想念他。


    如此贴近,她更加想他。


    再近一点好不好?太远的距离总让人感到不安。


    “你过来些。”她道。


    “别说了。”他似乎再也受不了,抵着她。


    她是耐心的、温柔的,感受着他。清冽的雪落在她身上,珍重又郑重地对待她。


    隐约有笛声传来,洗净夏日的浮躁,清凉地落在荷花池。笛声并不凄然,却诉尽了离别意。


    谁会喜欢别离呢?


    二十四桥明月夜,二十四岁的贺兰玥不爱离别。


    他只想看她。


    荷花重重叠叠,如梦似幻,掩映着小船。小舟拨开水面深入藕花池,涟漪一圈圈泛开,一层又一层的水纹荡漾,直至池底。游鱼也安静下来,不敢打搅。


    粉的、白的荷花被船身分开一处口子,夏夜游船好不惬意。他甚爱甚怜荷花,拨弄着,她怪他鲁莽,小心惊动了花苞与池中鱼。可她又喜欢他的直白,直白地诉说着思念。


    真是奇怪极了,人的心怎么会有这样纯粹又复杂的情感?


    “疼么?”他问。


    江芙哼哼唧唧,她像是陷入一片很大很大的棉花糖中。她平日里压着的情绪,顺势都被带了出来。


    “看来并不疼。”他喜欢听江芙这样的声音,拨开她黏在额头的碎发,指尖擦拭过她的汗水,看进她害羞躲闪的眼神:“很漂亮。”


    朕的漂亮阿芙。


    贺兰玥忽然发觉共感的好处来,他如果能知道她的疼痛,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那他就完全可以令她安适,不被疾病苦痛侵扰。


    他知道怎样是疼的,怎样是舒适的。他并不为此觉得没面子,只会骄傲地继续,展现自己独特的长处。还偏要一直问她,急了缓了?飘了沉了?人间风月不外如是,他也着了道,并为此欢心。


    夜风微凉,无需江芙开口,小舟便会调转方向,调整吃水的程度,安稳地飘荡在荷花池面。加之那白玉膏做船桨的辅助,今日的游船格外顺利。


    争渡争渡,藕花深处,撑船之人愈发熟练,小舟行过,藕花迎接,留下深深浅浅的涟漪。


    感到她也欢喜,随后他便有了两份欢喜,将心头充盈得满当当。


    这是快乐的事,她的快乐像荷叶上的花骨朵、碧绿的莲子心。他的快乐像淤泥中的藕,切开黑乎乎的恶心泥巴,露出满是孔洞沟壑的果实,可这果实也是被人精心灌溉出来的,洁白得仿佛玉如意。


    江芙才不觉得黑漆漆恶心,她只会觉得很好吃。


    藕断丝连,贺兰玥就是要每一丝都和江芙勾连起来。她就是生长在他身上的荷花,枝叶连着,感官相通,他们就是一体的。


    滴答滴答,小雨落在船的棚顶。这世界模糊起来,淅淅沥沥,如泣如诉,很滚烫似的,即将把小舟烫出洞来。


    “怎么这时候下雨?”江芙偏头看去,夜晚的雨线朦胧,直直坠入池中,水面不断冒出气泡。


    “别哭了。”他接住她的泪,咸咸的。


    为什么会哭呢?江芙对自己莫名的泪水感到费解。


    往事都被埋入雨水中,变成透明的水汽,飘在空中,啪地一下消失了。什么也没有了。


    她全身空空,只有面前的人。她便忍不住哭了,雨幕萧萧,呼啸而来。


    这事儿真是奇妙,不仅要卸掉所有皮囊和伪装,还偏偏往人的心里钻,挡也挡不住。


    “罢了,朕可以替你擦。”带着薄茧的指腹抹去她的泪,划过她的眼角。


    江芙的眼角是上扬的,就连哭着的时候也显得很骄矜可爱,他忍不住一直看。


    江芙的嘴角也总是上扬的,就算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会笑着。贺兰玥抚摸着她虎牙的尖角。


    她完全是他的了。


    乌云遮挡天空,夜幕更加低垂,简直要垂到小舟上。可贺兰玥在她身前挡着,她摸到他身上的伤口,同样在雨夜盛开着。她感到这也是一种寂寞。


    “若是我能够和陛下一起疼就好了,我想和你一起。”她再也不想作壁上观。


    “说什么胡话。”他给了她一个轻轻的脑瓜蹦。


    那样她会死的很早的。


    雨水连绵,荷花妖冶地开放着。


    渐渐的,笛声也停了,雨声也停了。只有小舟继续平稳行驶着。


    她不再哭了。


    ……


    自那一日过后,江芙与贺兰玥时常做这种快乐的事。


    有时她恍惚里觉得贺兰玥身上的病症与毒从来都不存在,他的身体好得很。


    “陛下,我需要喝避子汤吗?”事后她问。


    “喝那东西作甚?伤身子。”贺兰玥皱眉。


    “妇人产子凶险,朕也见过不少后宫的懊糟事,你不能有孕。”他不容置疑地说。


    贺兰玥最讨厌吵闹孩童,若是江芙因此有什么意外,他会将有关之人连同孽障一起杀了。


    江芙:“那……”


    “你自然不必喝药,因为朕都喝过了。”贺兰玥笑嘻嘻,低头亲她的脸。


    江芙环过他脖颈。


    六月中旬,蝉鸣更盛,冰鉴里的冰块融化殆尽。


    贺兰玥身上的热毒按时发作,江芙看到赤红丝线离心口更近了。


    她相信是自己眼花,非要扒开他的领口再看一看。


    “爱妃怎的如此急切?朕满足你便是。”他只是笑,将她拉去床榻,放下床幔折腾起来。


    江芙累得说不出话。


    天气愈发燥热起来,陛下寝宫出入的医者也越来越多,有宫里的太医,也有宫外的游医。幸运的人竖着出来时满头大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其他。


    不幸的人横着出来,连头也没有。


    贺兰玥经常来玉衡殿找江芙,或是做事,或是单纯抱着一起睡。可即便如此,江芙还是一有时间往他殿里跑。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惧。


    听宫人说,玄陵来了更多北边的工匠与犯人,夜以继日地修建。


    江芙当晚便做了噩梦,梦中的贺兰玥合衣躺在华丽的棺椁,不论她怎么叫喊,都没有再睁开眼看她。


    哪怕是像从前一样嘲讽她、戏弄她都可以!江芙迫切地去碰他推他。


    可他还是不看她。


    江芙惊醒,抚着胸口大口呼气。


    “梦魇了?”贺兰玥从身后环抱着她,他自己的身体应当是疼痛的,可


    他却只是抱着江芙,说着“不要怕”。


    我怎会不怕呢,陛下。江芙蜷着身子,缩进他的怀抱。


    “阿芙再哭就变成泪人儿了,到时眼睛红肿丑的很,旁人还以为你被朕打了。”他知道江芙最是爱美,故意说道。


    江芙声音啜泣:“只要陛下有力气打我就成,我可以一直不和你计较。”


    一直一直一直,她可以原谅他的。


    贺兰玥捂住她的嘴,悠悠叹了口气:“我可舍不得打你。不过阿芙若是有这样的需要,也不是不能一试。”


    江芙给了他一锤,气笑了:“能不能正经点?”


    贺兰玥抱着她一起笑。


    她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他稳健的心跳。


    六月下旬,在丞相卢丹臣授意下,禁卫军分批往上清宫调拨,美名其曰保护陛下安全。山脚下驻扎起异常多的军士,每日每夜巡查着,连采买食材的车辆入山也要盘查一遍。


    不止如此,连执金吾似乎也开始看着风头倒向。


    这个月,贺兰玥身上的热毒发作了两次。


    江芙扑向他的寝宫,一进来便闻见浓浓的沉水香,盖住了血腥气。


    贺兰玥独自坐在王座,手里的五色绳拆了又编。


    他凑的很近盯着绳子,揉了揉发花的眼睛,已经烦躁地摔了几个茶盏。


    “阿芙来得正好,朕忘了这个结怎么打,你帮帮朕。”看到江芙的身影,他像是遇到了救星。


    “好。”江芙绕过地上的碎瓷片,接过五色绳,上面纹路已经全乱了,她视作不见,只是打了个结系在贺兰玥手腕。


    贺兰玥很高兴地摩挲绳结,交代着她:“你系的紧些,省得掉了。”


    “我听汪文镜说,陛下今日还未用晚膳。”江芙道。


    “你陪我吃。”贺兰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让江芙坐下。


    他又朝殿外唤人:“汪文镜,滚进来。”


    汪文镜老老实实滚进来,听贺兰玥交代了一串菜名,都是江芙喜欢吃的。


    “陛下,您今日需清淡饮食,太过甜腻怕是不妥。”汪文镜没有立即遵命。


    贺兰玥走下台阶踹了他一脚,不说话。


    他近日来杀了不少医者、臣子、宫人……全宫上下都屏着息伺候,生怕下一个身首异处的是自己。也只有汪文镜能说上几句话。


    汪文镜骨碌碌爬起,埋头跪在地上。


    贺兰玥又给了他一脚,这才张口:


    “你记住,等朕死了,她就是你的主子。”


    第53章 娘娘,我会原谅你的


    这日凉爽极了,天色湛蓝,是夏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娘娘,魏王殿下来了。”素蝉进殿回禀。


    “他怎么忽然来了?”江芙摇着团扇。


    刚到上清行宫避暑时,太平郎还经常往她的玉衡殿跑,蹭个饭说说话什么的,江芙闲暇时也会带他画画下棋玩。近来忙着贺兰玥的事,她这才意识到太平郎已经很多日没来找过她了。


    更准确地说,是魏王殿下贺兰沛。这是太后为他起的名字,如今太平郎这称呼也很少有人提起了。


    他老成熟练地撩开衣摆一角,小脚步端正地踏过门槛,直直坐在椅子上,也不乱看了,也不再晃腿了。这都是宗室教授礼仪的成果,不得睡过寅时、不得言行无状、不得……


    随着陛下身子变差的消息传出,太后即将把贺兰沛接到她膝下亲自抚养,明日便是贺兰沛移宫的日子。


    再过不久,他便要进入皇室学堂,由太后挑选出的大儒教导。他才六岁,听说宫外的几家官宦们已经抢疯了,都想把自家孩童送进宫作魏王殿下的伴读。


    江芙垂眼看他,太平郎抬头直直回看,眼睛瞪的很大。他身上多了点娇贵之气,和第一回所见的拘谨大为不同,殿外是服侍他的众多奴仆,排成一列,低眉顺眼地候在廊下。怪不得人们都说权势养人,就连孩童也不例外。


    “我想娘娘宫里的菜肴了。”他道。


    太平郎从前每日带着的金锁已经摘了,换成了一枚更尊贵的玉玦。


    江芙的视线落在外面拥挤的人头上:“现在并不是用膳的时候。”


    “只要娘娘吩咐下去,膳房肯定照做。”太平郎不以为意,“用膳的时辰又不是下人们说了算,娘娘总是很心软,一开始对我好就很好,怎么对奴婢也是这个样子?我和他们当然不同。你这里没规矩,他们会骑到你头上欺负的。”


    他捧着茶盏喝水。


    “依你看应当怎样?”江芙问他。


    太平郎肉肉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的残忍,咧着嘴笑了笑,露出一个掉了牙的缺口:“自然是打死,给别人都看看,这叫杀……杀什么?”


    “杀鸡儆猴。”江芙倚靠在座位揉揉额头,有些疲惫地说:“你走吧,我还不想用膳,你留在这里也没东西吃。”


    太平郎浓密的眉毛皱起:“为什么?”


    江芙没再搭理他。


    “娘娘不应该这样对我,别再去找皇帝了,他不是在生病吗?”太平郎再怎么样也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你对我再好一些,我以后也会对你好,这样不好吗?”


    “他们都抢着对我好,娘娘怎么不来找我?”太平郎很困惑,他这些日子形成的思维方式在很多地方都得到了印证,却对于他最喜欢的淑妃娘娘没有用。


    她太奇怪了,看也不看自己。


    “太平郎长高了。”淑妃娘娘只是这样说。


    她根本不听自己说话,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小孩!怎么不想想单凭一个小孩可以保护她吗?太平郎生出了怒气。


    “你不要叫我太平郎!没有、没有这种名字。”他说到太平郎三字时顿了顿,又焦急地跳下凳子,拽住江芙的袖子大声道:“你留我在这里吃东西,就像以前一样!你不是一直这样对我吗?我会原谅你的。”


    “好,魏王殿下。”江芙牵起他的手,这让小小的魏王感到了胜利。


    他听到宫人悄悄说过,现在的皇帝死了,贺兰沛就是皇帝了,贺兰沛就是他。这太好了,那他也能随时见到淑妃娘娘了!


    然而江芙下一刻将他推出了殿门,送客之意明显:“本宫乏了,滚吧。”


    她合上殿门。


    “你、你太过分了!早晚会求我的!”小小的魏王贺兰沛跳脚,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拍门,却毫无用处。他忘记了贵族走路的礼仪,小脸红扑扑,气冲冲地离去。


    走出玉衡殿,他愤怒地踹着池边的石龟,又咝了一大口气喊痛。


    “殿下息怒。”身后的仆从跪倒一片。


    “我最讨厌淑妃娘娘了!”贺兰沛一屁股坐在石龟上,黑眼睛紧紧盯着玉衡殿的大门。


    若是这扇门此时打开,淑妃后悔了来和他道歉,他也能勉强原谅这个曾经的朋友。


    一个内侍上前跪下,给他揉着脚,嗓音谄媚:“淑妃出身低微,性子又蛮横,殿下血脉高贵,何必与这种不识好歹之人计较?”


    “不识好歹是什么意思?”贺兰沛问。


    内侍逢迎道:“小殿下,不识好歹就是坏的恨,不懂得感恩,以后会遭报应呐。”


    他将贺兰沛肿起的脚揉得舒服极了,等着受赏赐。


    “哈哈哈哈!那你就是不识好歹的人。”贺兰沛指着他哈哈大笑,现学现用:“快去把这个很坏很不识好歹的人打死!”


    内侍的惨叫声响起,玉衡殿里的人一定能听到。而贺兰沛却还嫌他叫的不够响,让人用力打。


    血太红了,流进鹅卵石的缝隙,贺兰沛看着还有些害怕。他绕过内侍跑开,站在玉衡殿大门口抬头看。


    可是门始终没有打开。


    第二日,贺兰沛来到太后宫里请安。


    他昨晚没有睡好,没什么精气神,像是被大太阳晒蔫了的花朵。


    太后已经知道魏王殿下因为一点小事活活打死宫人,且这小事还和淑妃有关。不知那江芙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贺兰沛对她很是亲近。不过好在她是个目光短浅的女人,没有借机生是非。


    然而贺兰沛之后还有大用


    处,作为下一任储君的重要人选,他的心只能向着卢家。万不能再出现一个像贺兰玥那样无法掌控的疯子。


    贺兰沛跪在地上,一板一眼说着吉祥话。他对太后很恭敬,但也仅限于此,并不会再往前踏一步。


    太后并没有因为昨日的事训斥他,反而当作没发生似的,只是问他的起居与识字之事。


    “嬷嬷说你连早膳都没用,别饿着了。”太后笑得慈爱,命人端来一碗阿胶桂圆羹。


    贺兰沛见过太后这样的笑,是对那只行动缓慢的年老狸猫。


    “太后娘娘,那只猫呢?”他环顾四周。


    “它太老走不动,哀家便把它留在宫中了。”太后道。


    贺兰沛眨眨眼感叹:“您对那只猫真好啊!”


    嬷嬷将瓷碗捧到他面前,舀起一勺吹了吹,随后递到他唇边。


    贺兰沛偏过头,接过了碗:“我自己吃。”


    不知道是这甜羹太好喝,还是他真的饿了,贺兰玥只觉得身子暖暖的、轻轻的,一口接着一口喝,碗底都干净了他还意犹未尽,舔了舔勺子。


    “乖孩子,哀家宫里的饭食不比淑妃的差。”太后从位子上走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这还是贺兰沛第一次让她摸自己的头。


    “真好喝……”贺兰沛放松极了,懒洋洋趴在桌子上,感到很舒服。


    像是无忧无虑飘在天上,飞来飞去,他难道真的会飞了吗?


    然而他努力再一次眨眼,发现自己还是在地面。


    身体忽然变得很沉,他困了,眼睛都要睁不开。


    他看到闹市的酒楼小肆,一个叫太平郎的小孩穿着很旧的衣物,正坐在路边玩泥巴。华贵的马车匆匆行过,他好像闻到一阵很香的味道,羡慕地抬起头。


    太平郎开始饿了,可他不敢走近,那些带刀的侍卫看起来会吃人。


    这时有一个乞丐被车马撞倒在地,周围的人却都说这乞丐重冲撞了宫里的娘娘,肯定会被打死。


    太平郎一骇,马车里的人好坏啊!怎么能不讲道理就把那么那么可怜的人打死!


    之后马车的帘子便被从里掀开了,那只手跟小葱白白的尖儿一样,随后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这就是宫里的娘娘?


    那一瞬间,周围的声音太平郎全都听不到了,泥巴球从他的手中滑落,又在地上摔成一滩烂泥。


    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像戏楼上挂着的仙子图一样。而仙子如今从画里走了出来。


    之后那位宫里的娘娘命人分发粮食,他抢到一袋粟米,紧紧抱着,光脚跑回了自家的木屋。


    那时太平郎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是此时此刻,她的手在抚摸自己的头,很温柔很温柔,跟昨日完全不一样。


    太好了,他会原谅她的。


    ……


    “太后娘娘,魏王殿下睡着了。”太后身边的女官说道。


    “抱去偏殿吧。”太后收回手,疲惫地说。


    内侍随即将熟睡的魏王抱走。


    “这五石散还真是好用,你让太医院的人盘算好用量,不可太多,别变成了傻子。”太后笑着吩咐女官。


    “奴婢省得,太后娘娘用心良苦。”


    如此一来,吃多了太后宫里的膳食,太平郎只会乖乖听话,哪里还会想着什么淑妃贤妃德妃?


    这是最好的法子,并不费力,见效也快。


    “皇帝今日不在殿里养病,跑去哪了?”太后坐在卧榻,又问道。


    “回太后娘娘,陛下说今日的天儿甚好,便带着淑妃娘娘去了马场,说要教她骑马。”女官躬身回答。


    第54章 “求求朕。”


    少室山的山脚有一片平整的草地,有专人打理,用来给贵族们打马球。不远处的马厩里养着几匹好马,毛色油光水亮。


    但是,与内侍从外头牵进来的黑马比起来,它们瞬间都失去了光彩。


    这匹马通身漆黑,只有额间一道竖着的白,如同马中的二郎神。四肢修长有力,筋腱分明,颇有气势。它倨傲地看着马厩的方向,打了一个响鼻,随后走向贺兰玥。


    高大的马儿停在身前,眼睛像纯粹的宝石,折射日光。江芙从没骑过马,也有些害怕这样庞大的动物,悄悄退后了一步。


    贺兰玥像是没看见江芙的反应,拍了拍骏马的头,向它介绍着:“小乌云,这是阿芙,你对她恭敬些。”


    马儿转头审视着江芙,这个白白的人类尴尬地举手朝它打了招呼。


    贺兰玥今日穿了窄袖武服,翻身跨马,动作利落漂亮。他随后朝江芙伸出手,示意她上马。


    乌云是陛下最喜欢的马,此次从京中来上清宫还特意带着它。它平日里最傲,除了贺兰玥并不让其他人骑,此时却乖巧低下脖子,没有驱赶江芙之意。


    “我就这样上马吗,它会不会把我摔下来?”江芙表示怀疑。


    她思索着,应该先抬起哪只脚?还是等着贺兰玥将她拽上去?


    贺兰玥就坐在马上,垂眼看她,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江芙将手放在他的手掌心,贺兰玥捏了捏又松开。他俯下身,两只手夹着江芙的上半身,直接将她掂上马,放在自己身前。


    “没骑过马?”他从背后环着她。


    江芙点点头,侧坐在贺兰玥怀中,寻找平衡。


    贺兰玥猛一拉缰绳,马儿行动起来,江芙紧紧抓着他。她发间装饰简洁,黑发被风吹起,馨香的气息飘来,萦绕在贺兰玥鼻尖。


    他将下巴搭在她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连缰绳也不管了。


    乌云开始随意跑着,漫无方向,江芙急忙把缰绳塞进他手里:“别撒手啊!”


    “求求朕。”贺兰玥的恶趣味又来了。


    “那就求陛下……”江芙一向能屈能伸,然而她刚开了口,又被贺兰玥打断。


    “阿芙不能这样没骨气,遇到事情,旁人让你求你便求了?”他重新拾起缰绳,语带不满。


    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江芙冷笑。


    “旁人是旁人,陛下是陛下。”她又一本正经道。


    “朕也没有让你求着做事的习惯。”贺兰玥不承认,又一拍脑袋,意味深长地补充:“不对,在某些时候阿芙求一求朕,朕听了欢喜,也会更卖力。”


    江芙听到这话,双腿不自觉一酸。


    “我才没有。”她立即否认,挽回面子。


    “没心肝的小骗子,昨晚不是还很喜欢么?天一亮就翻脸不认人。”贺兰玥在她颈边低声控诉着,挠了挠她的腰。


    夏日衣衫薄,江芙噗嗤笑出来,推他的手。


    热气扑在她耳朵上,痒痒的。江芙肩膀一抬,他的脸就贴在了自己脸颊,很是顺从。


    江芙忽然觉得心里头很柔软,比天上的云、脚下的草都要软和。今日的天蓝得透亮,如同倒挂的湖水澄澈见底。


    “没有不认人,我最最最喜欢和陛下待在一起。”她自然地靠在贺兰玥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这让江芙很有安全感。


    乌云放慢了速度,载着二人,像个将军似的巡视自己打下来的领地。


    江芙偷懒之意明显,动也不动,一副前来踏青游玩的样子。贺兰玥索性下了马,让她自己摆正身子。


    “若是再不好好学,乌云即刻便会把你丢下来,摔个狗啃泥,到时候朕让所有人都来看看看淑妃娘娘的样子。”贺兰玥阴恻恻威胁,掐了掐她的手臂。


    “我学我学!”江芙随即夹住马腹,端正了态度。


    贺兰玥牵马在下面走着,江芙紧张地坐在马鞍上,偶尔也会分心看他的头顶。


    “不懂器乐诗书,女红一塌糊涂,写字歪七八


    扭,马也没骑过。”贺兰玥对江芙这些特点如数家珍,却不带半分轻视,他只是疑惑:“朕好奇你究竟怎样长大,是在贫苦人家吗?”


    他想知道她生长的环境,想知道小小的江芙面对着怎样的困难。旁人究竟是怎样对她的?将她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这样的为人处事。


    琴棋书画算什么?那些女则规训实在没意思,只会教导出一堆木头,还是他的阿芙最为鲜活。


    江芙取下马背上的水囊喝了一口:“我上过学的,而且也没那么穷。”


    “朕看得出你知晓不少东西,但无一精通,你上的是什么学堂?”他又直白地问。


    江芙沉默了。


    很快,她倒打一耙:“陛下原来是嫌弃我。”


    “是啊,你再学不会,朕就罚你,”贺兰玥用扇子敲了敲她的手背,督促着。


    其实江芙已经上手很快了,贺兰玥却还不满意,恨不得江芙现在就能策马飞奔。


    “你这是揠苗助长。”江芙抱怨。


    他置若罔闻,又让侍从拿来弓箭,在手上掂了掂:“既然都学了骑马,不如将弓箭也一并练了。”


    他又恨不得让她立刻能够百步穿杨。


    江芙震撼了,这是什么鸡娃教育?


    “有朕教你,想必很快就能学会了。”贺兰玥自顾自说着,熟稔地张弓搭箭,一只眼眯起:“朕给你打个样,看清楚了。”


    箭矢朝马场外的树林射去,随着一声惨叫,树上掉下一个人。


    羽箭正中他胸口,已经断了气。


    居然在行宫底下、天子眼前出现了刺客!还无人发现!


    监管马场的内侍膝盖发抖,扑通跪下。随后这一干人等都被拖了下去,哭嚎求饶声不断,被堵住了嘴,只剩含糊不清的呜咽。


    余下的人本想去收拾尸体,被贺兰玥抬手打住。


    他将弓箭递给江芙,笑眯眯道:“再给他补一箭。”


    “臣妾不会张弓射箭。”江芙无奈接过。


    “去,人都已经死了,你怕什么?”贺兰玥敛起笑容,又变得冷冰冰起来。


    他要是去当老师,这样的喜怒无常,肯定第一天就把小孩们都吓哭,江芙想。


    江芙举起沉沉的弓箭,若是贺兰玥撩起她的袖子,定然能看到她被迫出现的肌肉线条。她动作很大,夸张地表示出自己的努力勤奋,随后有样学样把羽箭射出。


    箭矢软趴趴落下,距离仅有一丈。江芙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战绩,早有预料。


    贺兰玥深吸一口气。


    他看起来又要生气,江芙在心里想着措辞。这人简直不讲道理,谁能没学会爬就先跑起来?


    贺兰玥转而沉思起来,绕着马儿转圈。


    马场外的汪文镜愣住,跟着贺兰玥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贺兰玥一向是杀伐果决的,最讨厌拖泥带水和犹豫。


    您在发愁什么呢?陛下。


    江芙看得发晕,弯腰一手拽住他的肩:“你转得我头都晕了。”


    “好啊,你倒开始嫌弃朕了?”贺兰玥带着气,仔细听还有几丝若有若无的委屈,他将弓箭扔在地上:“罢了。”


    江芙想要下马,手忙脚乱。


    “若要你什么都学会才能自保,便是朕无能。”贺兰玥下了结论,顺手扶着她下马。


    接触到熟悉的地面,江芙高兴地学着贺兰玥绕了个圈。


    乌云用前蹄刨着地面,对二人的行为表示不解。


    “我累了,咱们回去用膳吧陛下。”江芙抱着贺兰玥的手臂晃了晃,眼睛弯弯。


    “惯会偷懒。”贺兰玥轻哼。


    他们一同回到江芙的玉衡殿用了晚膳,一切恢复了平静。


    夜幕落下,外面偶尔有子规啼叫。


    明明春日早就过去了,这时候怎么还有子规的叫声?


    江芙沉沉睡去,半夜却忽然被贺兰玥摇醒。


    “陛下?”江芙晕晕乎乎,还想继续钻回去睡觉。


    “坐起来,朕给你运功。”贺兰玥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起来。


    江芙睡意朦胧地盘腿坐着,背对他。


    “怎么大半夜想起来给我运功了?”江芙打了几个哈欠。


    “听话,以后你来月信便不会疼了。”贺兰玥发顶有些乱,碎发遮挡在他脸前,看不清眼底神色。


    他不会告诉江芙自己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来了月事,身下全是血,多得不正常,怎么也流不完,像赤色的河流。她很痛苦,脸上苍白一片,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可他竟然感受不到她的疼痛了。


    贺兰玥见过太多血,但在梦里江芙身上浓重血腥味令他接受不了。


    内力不要钱地往江芙身体里送,她按照贺兰玥所说的呼吸、念经。


    若是老和尚圆悟晓得徒弟是这样耗费那些可以救命的功力,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不过圆悟若是知道因为什么,恐怕也不会再多说一句……他们这样的人都是疯子,世人眼里最珍贵的物件都可以弃之如敝履。


    江芙的小腹感到一片暖融融,像是偎着汤婆子。


    贺兰玥终于放了心,倒头继续睡,江芙连话也没问几句。


    第二日天亮,江芙还在睡着,贺兰玥独自走出殿门。


    “陛下,您明明知道解毒的法子……”汪文镜原本蹲在殿门口,看到贺兰玥来了站起身,犹豫道。


    “再提起此事,朕就杀了你。”贺兰玥丢下一句话,摇着扇子姿态招摇地走了,不知道在乐呵什么。


    君无戏言,汪文镜知道陛下的警告是真的,他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跟在后头。


    晨光熹微,照得园子里满是生机。架子上的葡萄即将成熟,藤蔓绿叶交叠,为中间亮眼的紫色做陪衬。


    素蝉刚送走陛下,江芙便醒了。


    “娘娘今日的气色好极了,云霞似的。”素蝉一边竖着她的头发一边说道。


    江芙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余光瞥见妆台边角放着一个红色木盒,打开来看,是花生桂圆等喜果。


    “这是汪公公让奴婢交给您的,说是幽州防御使秦大人的亲兵送来的喜果。”素蝉转述。


    原是曹臻和秦勖已经成婚了,江芙剥了一个花生吃,壳子的碎屑掉在桌案。世情变幻,人心莫测,她心里其实很为他们高兴。


    还未梳妆完毕,便又有事情来了。


    “回禀娘娘,苏姑娘被几位夫人贵女围了起来,实在烦得紧又走不开,着奴婢前来玉衡殿搬救兵。”一个侍女匆忙跑来。


    江芙对她的脸有印象,是苏庭仪常带在身边的。


    薛伯棠死后,苏庭仪与他有染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变成了许多人口中的笑谈。今日在后院的某处宴席,这些人见到苏庭仪便生出了一股看热闹的兴奋,又是安慰又是悄悄打探细节。


    江芙胭脂也不点了,花钿也不贴了,穿好衣裳便带人去往宴席。


    她的步辇赶得很急,很快就到了溪水旁的曲水流觞宴饮。不过还是来晚一步,已经有人替苏庭仪解了围。


    “那是谁?”


    江芙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挡在苏庭仪面前,戴着凤穿牡丹的步摇,可见身份高贵。她似乎在训话,周围那些挑起事端的人此时都变得很安静。


    “回禀娘娘,是瑞宁公主。”宫婢道。


    瑞宁公主贺兰舒,灵帝唯一的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江芙在行宫这些日子只远远见过一回,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孔了。


    第55章 陛下,不要怕


    “陛下所料不错,卢氏的军械大多是从南烷暗中买来,再借着运盐的由头送入京城。啧啧,这卢氏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上回私吞军饷放高价子钱的事还没完,如今又能做出通敌一事。”议事殿内,林子业啧啧称叹。


    在外风流的汝南王世子此时面容严肃,毫无半点纨绔样子:“薛伯棠打的好算盘,想助推我大绥内乱,坐收渔翁之利。”


    “他要何利?”贺兰玥坐在上首,问道。


    “卢氏一族许他,待事成之后,割边境五城三州予南烷,并且从此取缔岁供。当真大气!”林子业愤愤,拳头直把桌案砸出了一个坑:“勤王效忠之事做不来,通敌叛国、给皇帝修陵墓这一揽子活倒是殷勤不已。”


    贺兰玥低头在宣纸上随意乱画着,只是问幽州的人来了吗。


    “回陛下的话,防御使已经到了。不仅如此,执金吾的人也都驻扎在附近,都预备好了。”


    另一位将领模样的人说道。


    原来表面上与新帝不和的执金吾,一直牢牢握在新帝手中,不动声色蛰伏着。


    “办的不错。”贺兰玥给予少有的夸赞,又轻咳几声,对汪文镜道:“朕身子不适,头痛欲裂,传太医。”


    汪文镜正勾着头偷瞄贺兰玥画出的东西,像成了精怪的耗子,瞧着很古怪,却又忍不住再瞧一眼。


    “依你看,朕画得如何?”贺兰玥挑眉。


    “真真是巧夺天工,以假乱真,举世罕有!”汪文镜在脑海中搜寻辞藻,眼睛乱跳。


    贺兰玥:“行了,滚吧。”


    林子业与将领退下。


    没多久,汪文镜便领着孙太医进来了。


    殿内昏暗,香炉袅袅,浓重的熏香仿佛要掩盖死气沉沉的氛围。陛下斜靠在御座之上,抬手疲倦地揉着前关穴位,手掌下露出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


    可鼻子灵敏的太医却闻见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余光瞅见地上扔着的帕子透点点殷红,他心里便有了底。


    把完脉,看着陛下喝完了治愈头疾的汤药,孙太医一如既往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退。这一回,他的脚步比之前更快了。


    “陛下,孙太医径直去往太后宫里请平安脉了。”汪文镜从殿外走进。


    “朕这位母后,一如既往关怀朕的身子,生怕遗漏什么。”贺兰玥笑意不达眼底,运起功压制汤药的效力。


    汪文镜又想起一事,随口说道:“奴才方才去太医院,正遇上张太医提着箱子出来,说是有官员女眷打闹起来在知鱼榭落了水,是淑妃娘娘召的太医。”


    闻言,贺兰玥抖抖袖子起身,再不复方才的气若游丝,充满戏谑玩乐之意:“她一向嫌那些往来应酬麻烦,这会儿准是装出个耐心温吞样子,心里指不定如何谩骂。有趣儿得很,咱们去瞧瞧。”


    显而易见,听到有关江芙的事,陛下连眼角都舒展开了。像是清风吹开湖面,涟漪一圈推着一圈泛起,连带眼皮眼睫眉毛一起笑。


    “得嘞!奴才这就为您开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汪文镜拉长了嗓子。


    ……


    知鱼榭正如其名,邻水而建,河流潺潺,水声清脆婉转,如鸣佩环,池底的小石子清晰可见,天光鱼影共徘徊。


    亭台精致典雅,回廊蜿蜒在水边,背后是一大片山林,望不到头。幽篁翠绿,竹树环绕,曲水流觞,别有一番文人意趣。


    据说前朝赫赫有名的画家岑芾林就是在此地画的《林溪饮酒图》,为传世名作。


    有宫人于水面上撑船,一边打捞枯枝落叶,一边捕鱼。


    亭中设有曲水流觞,珍馐美食浮于其上,几位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到陛下仪仗到来,连忙下阶行礼。


    陛下矜贵无双,生得一副薄情天家容颜,那视线扫来,直叫人想下跪,不敢与之对视。又忍不住叫人生出些攀附权势的念想。


    “淑妃呢?”陛下只问淑妃娘娘在哪儿。


    “回禀陛下,方才沈姐姐与苏姐姐推搡起来,一齐掉入湖中。宫人将她们救上来后,淑妃娘娘前来查看,不慎弄湿了衣裙,便去了隔壁竹里馆内更衣。”一位女子说道。


    另一位女子也站了出来:“瑞宁公主也一同去了,命人传话说淑妃娘娘要小憩,让我等自便。”


    她微微偏头,露出莹白的脖颈,姿态娇柔地补充:“李家三娘给陛下请安,臣女的父亲是中书省门下侍郎,曾带三娘一同入宫在千秋宴为陛下祝寿,您还记得吗?”


    无人应答。待她抬起头,陛下早已朝竹里馆的方向离开了。


    身后响起笑声,暗指她投怀送抱不知廉耻。


    “陛下,那贺兰舒深居简行,大凡宫里有宴饮,不是称病就是伤了,今日怎的会来这种小宴?”汪文镜快步跟着,纳闷地说。


    贺兰玥走路带风:“朕怎么知道?”


    汪文镜看出陛下的烦躁,不再说话。


    来到竹里馆,外头果然站着几个面生的婢女,是苏庭仪和那位沈小姐身边的。


    穿过竹林小路,月洞门后,继续向内走去,贺兰玥停在一处殿门外。


    “陛下。”素蝉看到突然冒出的贺兰玥,惊讶地行礼。


    没等贺兰玥问,素蝉便一一说了:“……我们娘娘换过衣裳后觉得困倦,说要午睡,便让奴婢在外头守着。”


    竹林传来鸟雀的叽喳,连屋子里也偶尔传来鸟儿的叫声。


    贺兰玥独自推门进入,第一眼便看到架子上挂着的玄凤鹦鹉,油汪汪的赭红腮帮子,苍黄头顶,蟹壳青似的翅膀,脑袋一晃一晃。


    宫里的老人知道,瑞宁公主最是喜欢养鹦哥,闲暇时教它们说话。


    学的会就好好养着,学不会就拔了毛剪了翅膀,扔进水里淹死。


    青纱帐子朦胧,其后是一个侧躺着的身影,长发散下。


    “爱妃今早同朕说要给朕绣帕子,原来在此地偷懒。”贺兰玥走近,负手站在青纱外。


    “将臣妾惊醒,您还有理了?”江芙笑道,身子微动:“帕子臣妾已经绣好了,陛下且来看看。”


    “好啊。”贺兰玥单手掀开帘子。


    榻上的人猛然暴起,想要割断贺兰玥的喉咙,却慢了一招,被贺兰玥的匕首挑了手筋。在榻上扭曲着身子,像是裹着鲜艳皮毛的大虫。


    这哪里是江芙?分明是一个瘦弱的男子穿上了宫裙!


    “朕久闻民间有艺人擅口技,吟叫百端,模仿不同人的声调能够以假乱真。”贺兰玥又用刀尖在他的腿上戳了个洞,将他拖至地面:“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她在哪儿?”贺兰玥的脸色阴沉如水。


    男子继续用江芙的声音咯咯笑起来,妖娆瘆人:“贺兰玥,你自己清楚这皇位怎么来的!杀父杀母杀兄,你不得好死啊!”


    “可怜、可怜我们公主忍气吞声……只能朝杀父仇人跪下啊哈哈哈哈!”他一边说着,眼眶耳朵嘴里皆渗出黑红的血迹,是提前服了毒。


    “咯咯咯咯杀父杀母,不得好死!”架上的鹦鹉叫得欢畅。


    汪文镜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地上丑陋的尸首,以及指尖发抖的陛下。


    那一瞬,他甚至在贺兰玥脸上看到了无措。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咯咯……”鹦鹉被链子拴着,上蹿下跳。


    “封了下山的路,带人去搜。”贺兰玥道,将印信丢给汪文镜:“调执金吾。”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在白日里凭空蒸发了?


    汪文镜一愣,也知道此时耽误不得,随即领命退下。


    贺兰玥跨过尸首,细细摸索着殿内的每个角落,床底、灯台、百宝格、书箱……却没发现密道。


    主持修建上清宫的是贺兰玥的人,他明明知道竹里馆此地根本没有密道。


    可此时他竟希望有一条自己不知道的密道,尽管会带来杀身之祸,可这有什么呢?至少能知晓江芙消失的方向。


    贺兰玥沾了许多灰尘,来到偏殿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偏殿窗子大开,外面是连绵的竹林,有一条下山的偏僻小路。他看到一枚熟悉的蝴蝶珠钗,掉落在窗棂边。


    风吹林动,竹叶落下。


    黄昏,日头偏西,溪水凉亭。


    “回禀陛下,竹林全都搜过一遍了,没有一个人影。”执金吾将领袁沛说道,小心翼翼托起一枚珊瑚耳珰:“但是在另一条路上发现了车辙,旁边还有一只耳珰,微臣已经着一队人马去追了。”


    这也是江芙的。


    贺兰玥翻身下马,他沿着竹林后的小路一路寻找,连一只兔子都不放过,却全无收获。


    他没说话,只是坐在凉亭中等着,一口水也没喝。


    “陛下!”汪文镜急匆匆骑马而来,跳下马:“奴才带人拦住了袁将军所说的车马,里面是空的……”


    “车夫说今日有人给他银子,让他顺着这条路走,在路上扔下配饰。奴才已经拷打过了,其余的事情那车夫确实不知。”汪文镜失落道。


    原来都是障眼法。


    始作俑者早早布好了局,利用救人的急切之心,将他们往错误的方向上引,白白浪费了最好的救人时候。


    贺兰玥笑了:“是朕小瞧了这位皇妹。”


    他一定要把这些人都凌迟,三千六百刀,一刀不少。


    “陛下,但凡下山的路都已经堵着了,谁也没放下去。那些曲水流觞的女眷也扣下了问话,她们皆说不知情。”汪文镜抹着汗,猜测:“淑妃娘娘应当还在上清宫,只是被藏了起来。”


    夕阳无限好,烫金色席卷天际,河水浮光跃金,鱼儿摆尾。


    小船从水面经过,内侍正用网子捕捉最新鲜的鱼,用以贵人们的晚膳。


    贺兰玥想起今日来时看到的宫人,冷淡的眼微微眯起,将那内侍唤来。


    “你们午时才来过河面,为何还要再来?”他问。


    内侍战战兢兢:“陛下,奴才们都是清早和日落时捕鱼,从不在晌午。”


    除了贺兰玥和汪文镜,在场其他人均是摸不着头脑。


    而贺兰玥脸色一变:“去,顺着河流上下游找。”


    汪文镜也回过劲来,他们带着淑妃娘娘走的是水路!


    行宫的水流与湖水全都连着,水道狭窄,时不时有溶洞暗道,容不得大船经过。平日里只有宫人撑着极小的船清理水面、打捞鲜鱼,根本没有贵人会借用水路行走。


    天色已黑,兵甲再次出动,少室山火把攒动。


    玉衡殿灯火通明,贺兰玥端坐中央,素蝉在旁已经哭红了双眼。


    他想要端起茶盏,却手臂一抖,热茶全部洒在手上,杯盏骨碌碌滚落在地。


    疼痛传来,似乎是有马鞭一类的物件抽打在背上,一下又一下。刺痛着身体,折辱着尊严。


    他的阿芙啊……


    他一定会,一定会杀了他们所有人。


    贺兰玥气急攻心,吐出一口鲜血。


    “陛下!”宫人惊动,想要上前。


    “都下去。”贺兰玥疲惫地说,挥挥袖子:“下去。”


    外头子规鸣叫,声声啼血,圆月当空照。


    殿门合上,里面只有一个人。


    过了半晌,手心传来细微的触感,像是指甲尖在上面刻画,一笔一划极其认真。江芙时常与他玩这个游戏,让他猜自己写的是什么字,猜对了就会轻轻亲一下他。


    贺兰玥难以置信地翻过手掌,紧紧盯着掌心看不见的力量。


    她用指尖写的字一如既往,没有间架结构,抓挠着他的手掌。


    抓挠着他的心。


    贺兰玥辨认着,就像他们一直玩的那样。


    ——陛下,我想你。


    江芙也许是写给她自己看的,那些人如此狠毒地对待她,她要怎样支撑下去?


    贺兰玥不敢细想,又控制不住地想。


    可掌心的触感还未结束,愈演愈烈。


    ——陛下,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为什么要写这么多遍呢?贺兰玥不懂。


    可他在心里恳求江芙,再多写一点,不要停。


    尽管他知道,江芙很快就会停笔,她并不知道自己能看见。


    小阿芙,你怎会知道你我是一体呢?


    你为何不知呢?


    贺兰玥甚至开始后悔,开始恨自己,为何不早早与江芙说出实话?


    他感到背上深刻的痛觉,那是江芙的感受。是江芙的疼,生长在他的身体,抽根发芽,茂盛开花。


    ——陛下,你这回猜对了吗?


    贺兰玥如遭雷击,整个手臂僵在半空。


    他知道她此时很痛,可她只是继续用指甲写着,力气比之前玩游戏时重很多,几乎要将手心的皮肤划烂,只为了让他能感受到。


    ——陛下,不要怕。


    贺兰玥感到眼眶发酸,泪水连绵,顺着脸颊流下。


    他正要擦去,却忽然想到这也许是江芙的泪,便再不敢动,任其流淌。


    第56章 他们离得太远太远


    ——陛下,这里太黑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好在庭仪同我关在一处。


    玉衡殿里的灯忽然都灭了,素蝉从外头看进去,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今夜的月色美极了,玉盘似的,却半点照不进殿内。


    他合上眼,小心翼翼感受着掌心的笔画。就连一丝灰尘落在上面,他也疑心是江芙的呼救,只怪自己认不出来。


    ——是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哈哈,等见面就跟你说哦。


    贺兰玥此刻一点也不好奇,他只知道她很疼。


    可这就是江芙全部的痛觉了吗?若是他们在折磨她呢?他们离得太远太远了。


    ——下雨了,该睡啦。


    她睡了吗?


    夏日的暴雨毫无征兆。


    雨急如线,猛烈地砸下,将荷塘激起烟雾,残花败叶浮沉在水中。岸边蛙鸣停息,昏烟草色连成一片,仿佛下一瞬就要爬出水鬼。


    玉衡殿的门忽然开了,里面比外头还要阴暗,像黑黢黢的洞穴,深不见底。


    疾风卷起他官绿的衣摆,后背殷出点点红斑,像是梅花初绽枝头。


    黑云压雷,满山喧哗,红梅被雨淋湿了,攀附在他的背。就像她静静趴在他的身上,他们离得这样近。


    又太远太远。


    雨水尽数倾倒在他的身体,自上而下,贺兰玥抬眼。


    他看到雨中白雾,池上小舟,荷花的粉被黑色压下。


    那是他和江芙一同待过的地方。


    阴风怒号,雨水渗入发丝,凉丝丝落在眉眼。


    江芙坐在地上抬起头,屋顶不知何时裂开一条缝隙,阴冷的风沉下来,伴随雨水稀稀拉拉渗下来,将她的头发打湿。


    她想要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滴,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身子一抖,忍不住低声哈气。


    “娘娘。”苏庭仪扶着她,擦去她脸上冰冷的雨水:“都怪我,成天混日子,被人拿来做局也看不出,平白拖累了娘娘……”


    她根本没有让侍女去寻江芙,是那侍女说了谎。


    之后便是被人推下水,一同去更衣,中了迷香。


    这屋子破旧得很,墙壁剥落,角落还堆放着柴火,应当是那些人临时找到的躲避之处。


    江芙看向她,苏庭仪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左耳朵是她的话,右耳朵是连绵的雨声,稀里哗啦。


    苏庭仪吸了吸鼻子。


    “想哭就哭出来。”黑暗中,江芙喃喃道。


    “娘娘,是我对不住你。”苏庭仪心疼地看着她身上的伤口,也不敢触碰,愧疚与懊悔溢于言表。


    江芙声音平静,望着头顶的缝隙:“哭完了就想想怎么逃出去。”


    闪电从缝隙中泄露,宛如天光乍现,一瞬间照在她脸上。


    雪白的皮肤,云蒸霞蔚似的染上酡红,眼神像一滩死水毫无波动。


    可刚受过伤,这脸色实在红得不正常。


    苏庭仪将手背贴上去,滚烫的温度传来,她一惊:“娘娘,你开始发热了。”


    江芙闻言恍然:“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感觉头晕。”


    她用双手捧起接了几滴雨水,弓起背慢慢喝着。江芙觉得自己这会儿一定很像煮熟的大虾,鲜红的、弯弓一样躺在盘中……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出来。


    这一笑又牵动了伤口,江芙呲牙咧嘴,晕晕乎乎。


    “这不成,一直高热会危及性命的,我去叫人。”苏庭仪当机立断,起身去拍门,大声喊着:“快来人啊!出事了!来人啊——”


    无人回应。


    苏庭仪并不气馁,狠命地拍着,一番力气全用在了此处。


    终于,雨声小了,脚步也近了。


    从外锁起的门砰地打开,一位素衣女子带着几名婢女与护卫走进来。


    最前头的婢女一脚踹向苏庭仪的肚子,苏庭仪也是从小练武,下意识想要反抗。但转念想到身后的江芙,放下了手。


    她硬生生受了这一脚,被踢倒在地。


    “好了。”瑞宁公主叫停了婢女下一步动作,睨着地上的人:“苏庭仪,你找死吗?”


    苏庭仪匍匐在地上,没有说话。


    “原本念着你我从前还有一两分交情,你也算陪着本宫解闷玩乐过,本宫不会对你下狠手。”瑞宁公主看起来很失望,丹蔻指着后面,不可一世的面孔出现困惑与狰狞:“可你先前居然看上那虚伪至极的薛伯棠,如今又为了这个贱人与本宫为敌?”


    “你当真该死。”


    苏庭仪没有起身,顺势叩头,又抓着她的衣摆:“公主殿下,请您救救淑妃娘娘,她受了伤又高热不退


    ,这般下去会出人命的。”


    外头的风吹进来,林木葱葱,向外走一步,是不是就可以逃出去了?


    可下一瞬,外面的风景便被侍卫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瑞宁公主鞋尖踩在她另一只手上,垂眼:“你如今这样子,让本宫觉得恶心极了。”


    新鲜的泥土带着潮湿的水汽,雨后青草的味道印在苏庭仪手背。


    “出人命才好,贺兰玥杀我父皇,本宫为何不能杀了他的妃子?你如今猪油蒙了心,眼盲心也盲。”瑞宁公主毫不留情地唾弃着。


    “求公主殿下开恩。”苏庭仪只是重复,将额头深埋在地。


    “本宫偏不。”


    瑞宁公主正要离开,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屋子的暗处透过来,江芙支起身子。


    “公主无非是想用我威胁贺兰玥,我说的对吗?”她问道。


    瑞宁公主这才正眼瞧江芙:“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是本宫心软,打得轻了。”


    “倘若我成了一具尸体,应当也不是公主想要的结果。”江芙声音很轻,又很笃定。


    瑞宁公主如此恨贺兰玥,要是能杀她肯定早就杀了。既然将她的性命留到现在,就一定是有用处。


    “你怎知本宫不会杀你?”瑞宁公主在江芙身前蹲下。


    贺兰舒的五官很淡,远山青黛一样,双眼像蒙着雾,嘴唇的颜色也浅。宣纸一样空泛的脸,叫人忍不住想给她涂上胭脂,加一点颜色。


    “公主是聪明人。”江芙没有反抗,目光澄澈:“我也不想死。”


    她的发上、身上都是雨水的痕迹,血迹点点,既圣洁,又堕.落。就这样不卑不亢地望着人,一双桃花眼多情又无情,似是要望进人心里去,躲也躲不开。


    瑞宁公主指尖移动,抚摸过江芙的脸颊。指尖冰凉,脸颊滚烫。


    “这样的皮囊和心思,为何要跟了那混账东西?”瑞宁公主细长的指甲掐在江芙的脸上,留下一道血印子。


    “给她拿金疮药。”瑞宁大发慈悲地命令身后的婢女,可还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笑着拍了拍江芙肩上的伤口,又细细捏着江芙骨头上的肉,更多的血涌了出来:“瘦的跟猫一样,暴君莫非连饭也不让你吃饱?”


    江芙回以微笑:“不劳公主挂心。”


    “不会求人吗?实在不讨喜。”瑞宁公主用江芙尚且干净的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侍女很快将金疮药拿来,犹豫地说:“公主是不是对这妖妃太好了?”


    “你说错了,她清水芙蓉的花骨朵儿一样,哪里妖了?”瑞宁公主客观评价。


    婢女低眉:“是奴婢失言。”


    “怕什么?禁卫军和卢氏私兵已经快到阙阳关了,待两日后发兵围剿暴君时本宫就将她送给他们。”瑞宁公主将伤药倒在江芙的伤口,动作细致极了,像是真的关怀她:“都说皇帝专宠一人,那种黑心黑肺的恶鬼……也会有心上人吗?真稀奇。”


    药性反复刺痛伤口,江芙疼得发抖,却还是笑着,眉眼弯弯:“多谢殿下赐药。”


    “你真是做祸水的料,可惜了。”瑞宁公主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别太快谢恩,还有其他的赏赐呢,来人,把本宫为她们准备的药灌下去。”


    五大三粗的侍卫上前,不由分说给江芙和苏庭仪喝下两碗软筋散。


    江芙喝的太快,汤药从嘴边流下。瑞宁公主弯下腰,温柔地用帕子擦干。


    “慢慢喝,本宫又不催你。”她道。


    苏庭仪也喝完了软筋散,瘫倒在地上。


    看到这二人皆软趴趴没了力气,再无逃跑的可能,瑞宁公主更加放心,临走前嘱咐江芙:“听话些,本宫打完才会赏你金疮药。”


    “好的。”江芙回答。


    屋子重归黑暗,窗户钉死,大门再一次被锁上。


    那伤药刚敷上去痛极,但见效的确很快,江芙的血迹止住了,高热也有了减退的趋势。


    苏庭仪没什么力气,只能缓慢地朝江芙这里爬来。


    等了一会子,确定无人再来,江芙悄悄站起身,将苏庭仪半拖半抱过来,两人依偎在简陋的草席上。


    “娘娘没有中软筋散?”苏庭仪惊喜地猜测。


    “我也喝了,只是这种药对我来说是小意思。”到了这个时候,江芙反而有些庆幸体内还有一只可化解百毒的缠丝蛊。


    身上的伤口依旧灼烧着,但是跟一开始比起来好了许多。


    “阿舒……瑞宁公主她之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是她的伴读,曾一起读书,那时候先帝还在。”苏庭仪讷讷地说,又看到江芙似乎在手掌上写着什么。


    江芙写完才抬起头,认真道:“她有病。”


    真的有病。


    “娘娘受苦了。”苏庭仪无法再辩解。


    “睡会儿吧,休息好了明日才能想对策。”江芙蜷缩在草席内侧,阖上眼。


    苏庭仪躺在外侧,和她背对背。不管怎样,有人陪伴总会安心许多。


    稻草并不柔软,相反,很是粗糙。可此时此刻,二人也顾不得这些,相继睡去。


    天蒙蒙亮,门再一次打开。


    江芙是被瑞宁公主拽醒的。


    “你倒是睡得好极了。”瑞宁公主阴阳怪气道。


    “是啊公主。”江芙笑盈盈看她。


    苏庭仪也醒了,见状担忧道:“阿舒。”


    “你也配这样叫本宫?起开。”瑞宁公主将苏庭仪推至一旁,凑近江芙。


    她似乎有些好奇,掀开了江芙的领口,查看她肩膀的伤势。


    雪白的皮肤上,丑陋的血痂十分明显,像是在绫罗绸缎上剪出了几个奇形怪状的口子。


    “真丑啊。”瑞宁公主皱起脸,浅淡的五官终于有了一点色彩。


    她随后用指甲尖挑开了一个血痂,新鲜的血液流出。


    江芙看着她。


    “为何不说话?本宫又没给你下哑药。”瑞宁公主抚摸她肩上的红,“本宫最会教鹦哥说话,你应当比那些鸟雀有脑子,说话啊。”


    江芙依旧没有言语,用脸轻轻蹭了一下她的手背。瑞宁公主猛然收回手,如同遇到洪水猛兽。


    她瞪着江芙:“你找死?”


    江芙摇摇头。


    后面传来动静,瑞宁公主将她的领口拉回去,端正地站直了身子。


    一个内侍在她耳边低声汇报消息,瑞宁公主的脸色逐渐难看,淡然的脸上又增添了黑色:“执金吾倒戈了?混账暴君怎么还留有这一手?”


    应当是觉得凭借江芙和苏庭仪二人也逃不出去,她并没有刻意避讳她们。


    内侍又说了几句便退下了,瑞宁公主很是恼火,视线落在江芙身上,想要把从贺兰玥那里受的气再撒出去。


    “叛徒的下场总会很难看,你说是吗,淑妃娘娘?”她问江芙。


    “没错。”江芙顺从地附和。


    瑞宁公主更生气了:“你在骗本宫,你心里并非这样想。”


    “那就不是。”江芙换了个答案。


    “既然你不信,本宫可以让你仔细瞧瞧。”瑞宁公主笑了,在仔细二字上加了重音。


    江芙再次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瑞宁公主拍了拍手,侍卫便从外面拖进来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女.尸。


    苏庭仪惊呼出声,那正是假传她说话的贴身侍女!


    “本宫平生最恨叛变之人,庭仪驭下无方,小贱蹄子为了点银子就能听本宫的话出卖你,也该死。”瑞宁公主骄傲地展示她的处决。


    侍卫将尸体放在中间的地上,尸首面目青灰,身体已经浮肿,像是被淹死的。


    “好了,念在你们主仆一场,这几日就留给你们说说话。”瑞宁公主对自己想出的法子大为满意,又拍了拍江芙的头,丢给她两个夹了肉的胡


    饼:“别饿死了。”


    “还有这个。”她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糕点,塞进江芙嘴里:“你身上有伤不能吃太多甜食,只能赏给你一个哦!”


    待瑞宁公主走了,屋里只剩两个活人与一个死人。


    江芙一阵反胃,将糕点吐了出来。


    *


    上清宫,阴云密布。


    “陛下怎知……卢氏会在两日后带兵从阙阳关发动?”汪文镜疑惑。


    “朕就是知道。”贺兰玥眼中血丝明显,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


    他肩膀微痛,忽地,一股浓重的恶心之感袭来。


    第57章 逃离


    这一日过去,屋子里的胡饼没有动,只有清水被喝了些。


    “再不吃东西,等明日天儿热起来,那婢女身上就该臭了,到时候你更吃不下去。”次日,瑞宁公主乐悠悠地说。


    她说的也没错,这两日因为刚下过雨凉爽,尸首还没有腐烂。可毕竟还在夏日,等天气一热,就该招来虫蝇了。


    江芙抬眼看她,许是因为要躲藏隐匿踪迹,只能轻装简行,瑞宁穿着和昨日一样的柳青色综裙,样式简单,头发也只用了根银簪绾起。


    瑞宁抱臂:“你不是很会阿谀奉上吗?对贺兰玥都可以,为何不能如此待本宫?”


    “我对公主殿下很恭敬。”江芙道。


    这位公主与苏庭仪是旧识,却并不怎么和苏庭仪说话,反倒是逮着江芙使劲薅。江芙摸不清瑞宁的想法,只看到她手里的马鞭,一下又一下轻轻拍在掌心,似乎跃跃欲试。


    江芙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瑞宁公主贺兰舒自灵帝死后就性情大变,时不时便会打死宫人。太后本想给她选个清白世家的人做驸马,可她却一会儿说要出家当女冠,一会儿又开始养面首,后来又传出那几个面首其实是女扮男装的伶人……


    瑞宁脸上浮现怒气:“虚伪至极。”


    “公主合该像这样多做些表情,很是生动。”江芙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似乎很吃力。


    她平和地看着瑞宁,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绿松石发钗,插在了瑞宁的发间:“绿水青松,这颜色很称你。”


    江芙抬起手臂时,一股很轻盈又甜蜜的果香飘来,瑞宁有一瞬的恍神。


    她搞不明白,为什么江芙在这样的处境下都不害怕,为什么江芙还能心平气和同自己说话,为什么江芙在简陋破旧的屋子里还能像水仙花上的露水一样,剔透而美丽。


    “谁稀罕你的东西。”瑞宁表情嫌恶,手指却悄悄抬起,摸了摸绿松石光滑的表面。


    “我身上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给殿下了。”江芙耸肩,很无所谓地靠在墙壁,浓密的黑发掩盖了浅红耳珰。


    墙壁在她柔软的身子上留下灰扑扑的印子,莫名突兀,让人忍不住想要替她拂去灰尘。


    瑞宁公主来了兴趣:“本宫也可给你一个回礼,江芙,你要什么?”


    “我想沐浴。”江芙想了想,说道。


    瑞宁公主没料到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只有这个?”


    江芙点头:“可以吗?”


    瑞宁公主自上而下打量她半晌,不说话,转头便走了。


    江芙靠着墙滑落,坐在地上,抱膝发呆。


    “陛下会来救娘娘的。”苏庭仪说道。


    “也要有命活到那时候。”江芙拿出胡饼啃了一口,干涩又噎人,她逼着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墙角的尸体。


    她将另一个递给苏庭仪:“趁着还没坏,快吃。”


    此时二人也顾不得好吃与否,一口气全都吃完了。


    光线从缝隙透进来,江芙得以观察这屋子,像是山中猎户在外临时过夜居住的地方,隐藏在山林中。


    那日瑞宁公主的人将她掳走,蒙着眼绑在小船中顺流而下,之后又换了马匹行进,最终将她们关在此处。待江芙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不知到底走了多远的路。


    不过听瑞宁公主话中的意思,一天之后就会将自己送去阙阳关。可见这处关卡离少室山以及阙阳关并不算远,她们还在少室山附近。依照贺兰玥排查的速度应该不久之后就能找到这里,所以那些人才会急着将她送出去。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那具尸首的脸更加模糊,却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存在感。


    屋子的门再一次打开。


    两个婢女模样的人半拖半拽把江芙带了出去,苏庭仪无法阻拦。


    黑暗中的树木张牙舞爪,仿佛鬼影,可江芙却觉得外头的空气无比新鲜。


    婢女将她放在了旁边的一个小院子内,这里看起来像是普通农户家,竹子篱笆,土坯垒砌,屋顶覆盖茅草,围栏内饲养的鸡鸭已经被拿来吃了,只剩下一地鸡毛。


    至于原本住在这里的农户……也许也被杀了。


    外面有高大的侍卫守着,江芙完全没有机会逃跑。


    “殿下,人带来了。”侍女在卧房的门外禀报。


    “进来。”


    江芙发现,侍女看她的目光不满又有些……气愤?


    随后便被她们推进屋中。


    农舍人家陈设简朴,没什么装饰与花样,屋子正中央放了一个木头做的浴桶,正冒着热气。


    江芙面带疑惑,和卧在榻上的瑞宁公主对上了视线。


    “不是要沐浴吗?”瑞宁指了指浴桶,“去吧,看在你很快就要死掉的份上,本宫满足你这个心愿。”


    她说完便阖上眼。


    “公主真好,那就多谢公主了。”江芙很给面子,也不扭捏,背对着瑞宁脱了衣物泡起澡来。


    因为要装出中了软筋散的样子,她的动作慢吞吞,显得很无力。


    瑞宁睁开眼,凝视着江芙背后狰狞的伤口,不知在想什么。


    这几日的处境天翻地覆,江芙默默坐在木桶内,珍惜着来之不易的热水。


    旁边的架子上放了干净衣物,看起来像是瑞宁公主自己的。江芙沐浴完便拿来穿上,动作依旧缓慢。


    婢女将浴桶撤下,卧房宽敞了一些。


    “让你穿本宫的衣服了?”瑞宁公主声音冷淡。


    “那我现在脱了也可以。”江芙很诚恳,作势开始脱衣裳,被瑞宁公主阻拦。


    “穿着吧,算本宫赏你的。”


    江芙发现瑞宁公主并没有让她退下的意思。当然,也没有让她坐下的意思。


    “留一盏灯,其他都熄了。”瑞宁道。


    江芙照做,回来后就坐在脚踏边:“殿下睡吧,我守着。”


    “淑妃娘娘此刻心里一定很想杀了本宫吧?你端坐高台,居然也有今日。”瑞宁公主咯咯笑,鹦鹉似的。她对那上好的软筋散很有信心,加上江芙方才沐浴过,身上什么利器也没有。


    “说啊,你在想什么?”她追着问。


    “在想怎么逃跑。”江芙靠在床榻边,头发半干,带着水汽。


    面对这样坦诚的答案,瑞宁笑得更开心了:“你很有意思,本宫都有点舍不得将你送出去了。”


    “可是不行哦,你还是要死的。”瑞宁躺在榻上掰着手指玩,“贺兰玥是我皇叔,那你就是我的……皇嫂?哈哈哈哈……”


    她又被逗笑了。真是奇怪,她明明不爱笑,可江芙身上总有许多让她发笑的东西。可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瑞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于是她抓住江芙的发梢,用自己的袖子擦拭发尾的水渍。


    “怎么又不说话?”瑞宁开始拽她的头发,像无理取闹的孩子。


    江芙偏头看她:“我在想,公主若是点上口脂一定更好看。”


    “你当真在想这些?”瑞宁对于江芙思维的跳跃感到诧异。


    “带口脂了吗?”江芙反问。


    瑞宁从榻上下来,光着脚来到一个箱子旁,从里面扒拉


    出一个圆形的小巧瓷盒递给江芙。


    “走的匆忙,只带了一种颜色,可本宫不喜欢这个颜色。”她趴在榻上看江芙,仿佛在和闺中密友闲聊。


    “我倒是觉得很好看。”江芙打开盖子,用指尖蘸取了一点。


    瑞宁道:“你一个阶下囚,很没规矩。”


    “先不要说话,抿一抿。”江芙的指尖带着朱红,轻柔点在瑞宁唇上。


    瑞宁公主闻到口脂里似乎有着花香,依言抿嘴,舌尖触碰到口脂。


    “好了,这是我给公主的回礼。”江芙道。


    “你倒是会算账,拿本宫的东西送给本宫,也太寒酸了。”瑞宁嘲笑道。


    倏地,外头火把攒动,乱了起来。


    火舌照在窗子上,侵吞白色。


    “公主!不好了!”婢女急切地闯入。


    “慌什么?”瑞宁方才还笑着的面孔陡然变冷,呵斥侍女。


    “外头打起来了!”侍女面如土色,语速很快:“丞相的军队还没走到阙阳关便遭了幽州军的伏击,是幽州防御使领兵,丞相的人数折损大半!上清宫太后被软禁,禁卫军也跟执金吾打起来了,输赢不知。”


    “幽州军?”瑞宁喃喃,“幽州军怎么会在这里?”


    “是修筑陵墓的工匠!”侍女难掩惊恐。


    瑞宁公主听完怔住,明白过来后恼怒不已:“好一手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怪不得贺兰玥近日加紧修建陵墓,又调来大批北方工匠,原来不是要死了,而是借这个由头将假扮成工匠的幽州军士运过来。


    真是好极了,好极了……一切都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却无人发现异常。


    瑞宁的视线落在江芙身上,目光狠毒:“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派上用场了。”


    她要拿江芙威胁贺兰玥,威胁不成便杀了。


    “你也是,殿下。”


    江芙站起身,将手中裂开的耳坠扔了,动作利落地钳制住瑞宁公主,哪里还有一点软筋散的痕迹?


    瑞宁毫无防备,只觉得身上疼痛酸软,随后便落入下风。


    耳坠子掉在地面,内里中空,带着点红色粉末。


    “我用自己的东西为殿下点绛唇,不算寒酸。”江芙取过枕头下瑞宁用来防身的匕首,抵在了这位公主殿下的脖颈,对侍女说道:“现在给我备马,放我和苏庭仪走,不然就杀了你们的公主。”


    “殿下!”侍女不敢轻举妄动,让开了路。


    江芙把瑞宁放在自己身前,走出屋子。


    “你骗本宫。”瑞宁恨恨地说。


    “现在去找医官还有救,再耗下去公主可就真的要死咯。”江芙笑眯眯地提醒。


    院子里的侍卫见状也愣住了,只得依照江芙的要求放出苏庭仪,为她们让开道路。


    瑞宁想要挣扎,被江芙按住。


    “公主听话,别乱动,这匕首看起来很锋利。”江芙的语气很温柔,让瑞宁想到方才她也是这样为自己点口脂的。


    这该死的骗子。


    侍卫牵来了两匹马,苏庭仪爬上其中一匹。江芙还不放心,带着瑞宁爬上另一匹马。


    “放开殿下!”侍卫手持弓箭喊道。


    若是现在放下瑞宁,恐怕下一瞬她们都会被弓箭捅成筛子。


    “你们不许跟着,否则我现在就动手。”江芙用匕首在瑞宁身上划了一道,“一炷香后,我会把她放在路上,你们再来寻。”


    话语一落,江芙夹起马腹,略显生疏地骑马离开。


    后头的人并没有追上来。


    夜晚,山道漆黑,远处隐隐传来战鼓与兵刃之声。


    江芙信守承诺地将瑞宁放在途中的山道,低头说:“你用鞭子打我,我只还你一刀,已是宽容。”


    “你真是该死。”瑞宁公主狼狈地趴在草丛间,伤口冒血。


    江芙充耳不闻,丢下最后一句话:“我没有骗公主,你涂上口脂的确很好看。”


    乌云遮月,血色弥漫,这一晚注定不平静。


    瑞宁艰难撑起身子,江芙的身影已消失在山道。


    第58章 贺兰玥含去她眼角的泪……


    风吹过来,林木哗然,星野摇动,被江芙全然抛在身后。


    山陵,兵戈,火光跳动。就像是西御苑那场祭祀与傩舞,在她很久之前的记忆中。


    不对,明明是几个月之前才发生的事情,并没有那么久。


    马儿迅疾地穿过夜色,江芙有一瞬间出神,她想起贺兰玥戴着面具学观音,动作生疏地拈起杨柳枝。


    来上清宫之前,她无意中看到贺兰玥寝殿里扔着的志怪杂谈,里面有折起的页脚,记载着彻底杀死妖鬼的方法。书中的妖鬼美艳动人,善于迷惑人心,随后吸人精气,挖人肺腑……妖鬼是没有感情的。


    焚香、傩舞、桃木剑,佐以朱砂符箓,可破除妖术,使画皮剥落、妖魔现形。之后乘胜追击,就地斩杀妖魔,使其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害人。


    那一夜贺兰玥杀了许多人,最终看向形貌秾丽的江芙,江芙对他笑。


    贺兰玥临时改了主意。


    他没有拿起案上的桃木剑,而是端起玉净瓶,以甘露代黄符。


    露水很重,贺兰玥的目光很轻。


    之后,贺兰玥在志怪的狐妖画像旁画了一朵花,便再没有翻开过。直到被江芙发现,她悄悄在旁边画了一个月亮。


    江芙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默默观察着,又趁贺兰玥睡着时用簪子划开自己的皮肤,看见他的身上同样的地方流出几滴血,江芙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她很想贺兰玥。


    她觉得风里的气息寡淡又浓烈,她觉得前头的路又长又短,她觉得贺兰玥又好又坏。心绪被夜色夺走了,她的喜悲好似也被一个人拿走了。


    可她真的很想他。


    他知道吗?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见到呢?


    天空的黑暗中透着一点绿,与下方茂密生长的树木照应。马儿朝着山下的方向奔去,苏庭仪骑马更加熟练,她紧紧盯着江芙的马,时不时出声提醒江芙拉扯缰绳,调转马头。


    临走前江芙替她要来了软筋散的解药,此刻苏庭仪已经恢复了大半体力。


    山林的夜晚并不寂静,不知道是野兽还是人声隐隐传来。此刻江芙宁愿遇见夜行动物,也不想遇到陌生的敌人。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是追兵!”苏庭仪惊呼,她回头细细观察:“他们看起来不像瑞宁的侍卫,是另一拨人。”


    追兵数量不少,马蹄急促密集。利箭破空而来,扎在江芙的马儿刚跑过之地。


    “前面的人停下!否则不留活口!”追兵喊道,紧紧逼迫。


    耳畔飞沙走石,星辰摇摇欲坠。


    江芙和苏庭仪充耳不闻,挥鞭加快了速度。江芙看不清追兵的装束,但他们肯定不是太后的人就是丞相的人,比起要她的命,应当更想留活口。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身后的追兵根本甩不掉,反而越来越近,来势汹汹。更令人绝望的是,身前方向也传来了马蹄声,更加急切。前后围堵,显然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只能任人拿捏。


    江芙将匕首攥在手心。她不能死,贺兰玥也不能。


    身后的追兵继续张弓射箭,射中了江芙所骑的马匹。马儿扬起前蹄嘶鸣,反应激烈,险些把江芙摔下去。


    江芙紧紧抱着发狂的马匹,心惊胆战。


    紧接着,苏庭仪的马也中了箭。


    “老子在战场拼死拼活,太久没尝过女人滋味儿了!”领头的军士大笑。


    “校尉,这可是相爷那边要的人。”旁边的士卒小声道。


    那校尉毫不收敛,目光直勾勾盯着那道纤细身影舔了舔嘴:“死东西懂什么?留条命就成,至于别的……你且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就算是皇帝的女人,一会儿也得乖乖脱了衣服向老子求饶。”


    这些话一五一十传入江芙耳中。


    前头的人也近了,伴随着暗器朝这里飞来。那一瞬江芙脑子空白,下意识闭眼,减少对疼痛和死亡的恐惧。


    暗器从她身旁划过,紧接着后头大放厥词的追兵没了声音。


    江芙转头,看到那校尉和几个士卒直挺挺从马上坠落。


    暗卫从马匹之上飞出,利落地解决掉其余人。很快,只剩下一地安静的尸体。


    而江芙身子一空,陡然失重,随即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之前让你学骑马不听,这会儿后悔了?”嘲讽在耳畔响起,但此刻对于江芙犹如天籁。


    熟悉的嘲笑,熟悉的人,就这样如同天降一般出现了。


    她感受到他的心跳,抑或是自己的心跳,急促又踏实,交织在一起。


    他从侧面环抱江芙的腰,将下巴放在江芙颈窝,深深汲取属于她的气息。他抱的太紧太紧,江芙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同时又无比安稳。他的鼻梁抵在自己肌肤上,缓慢地呼吸,仿佛害怕惊到她,江芙闻到熟悉的沉水香。


    “瘦了。”他咬牙切齿,“朕会杀了他


    们所有人。”


    江芙急切地揽过贺兰玥的脖颈,紧紧贴在他身上,说不出话。贺兰玥的手轻轻拍在江芙后背,一下又一下,又捏了捏她的肩膀、她的手臂。


    “陛下,陛下……”江芙拉开一点距离,看他的脸,一点又一点,指尖碰了碰贺兰玥的脸颊。


    江芙没有见过这样风尘仆仆的贺兰玥,堪称憔悴。他一向是威仪漂亮的,玉圭玄衣,举手投足间皆是天家贵胄,生杀予夺。那些人再怎么说皇帝暴躁,也不得不承认当今陛下的贵气与威严。


    情绪在他眼底涌动,浓厚的、冷淡的、黑云似的,仿佛即将倾泻而出。


    柔软的,痛苦的,像是自相矛盾的黑白交界,他也看着她。


    他总是对许多事都轻飘飘极了,可此时他的目光却很重,连着夜色,浮着冷光。


    江芙再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低下头埋进他怀里,声音郁郁:“我差点就死了。”


    “江芙,你自己逃出来了。”贺兰玥抬起她的脸,蹭蹭她的额头,又用唇含去她眼角的泪。


    他的嘴唇也有些冰凉。


    他没有问江芙如何知道、何时知道他们相通的感觉,他只是很轻很轻地吻她,手中却抱的很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弄丢了。


    失而复得,她的身子太轻了。


    周围的人都默契地垂下头,只当作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苏庭仪时不时掀起眼皮偷看,满是欣慰的笑,又被汪文镜按下了头。


    又过了一会子,汪文镜率先轻咳几声,江芙看到周围低头的人,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贺兰玥不动声色瞪了汪文镜一眼,终于下了回上清宫的指令。


    暗卫和执金吾的兵卒护送在两侧,贺兰玥带着江芙骑马走在中间。


    “这儿是哪里?”江芙看着夜色中连绵的山丘,问道。


    氛围陡然轻松下来,前几日的遭遇恍如隔世,江芙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但清新的风与贺兰玥身上的气息环绕着她,令江芙感到无比安心。


    “青石岭,离少室山不远。”贺兰玥不紧不慢驾着马。


    “那瑞宁公主呢?”江芙玩着他的衣袖,碰碰他的手腕,心情逐渐雀跃起来。


    “派人去抓了。”


    “丞相和太后如今到底什么意思?逼宫吗?”


    贺兰玥顿了顿,略带不满地垂眼看她:“问其他人作甚,怎么不问问朕?”


    “我自是有很多事情想问你,所以放在最后,这是最重要的。”江芙笑眯眯靠在贺兰玥怀里,随口打趣:“陛下也瘦了,这样运起轻功是不是更容易?”


    “小没良心的,倒拿朕寻起趣味来了。”贺兰玥拥着她,去蹭她的脸颊,怎么也贴不够。


    一路上黏黏糊糊,经过了执金吾的巡视驻扎之地,这一路都很安全,像是一切都要尘埃落定。


    贺兰玥时不时就贴近江芙,肌肤饥渴症似的,江芙感到发痒,低声笑起来:“我好饿呀陛下,想吃炒鸡烧鸭红焖羊排狮子头……”


    她一边说着,一边没忍住咽口水。这两三日过得太苦,除了一个烧饼,几乎什么也没吃。


    “先喝些水。”贺兰玥扶着她的后脑,亲手将水囊中的清水喂给她。


    他的表情很难看,江芙暗戳戳问贺兰玥怎么了。


    “朕在想,不如直接绕道去把贺兰舒和卢丹臣都杀了。他们既然这样对你,约莫也是想死了,朕只好满足他们。”贺兰玥思索道,把杀人说的像施恩。


    “陛下,咱们还是先回去吃饭吧。”江芙握着他的手。


    贺兰玥反手扣着她:“你不信我?”


    江芙倒不是不信,而是知道贺兰玥的确会独自行动去杀了这些人。但有了自己被掳走一事在先,尽管知道贺兰玥武功登峰造极,但江芙现如今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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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竟开始担心贺兰玥像自己一样被囚禁。


    “陛下想杀的人,自然活不过第二日。只是这几日我们都累了,不如好好歇一晚,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可以吗陛下?”江芙摇晃他的手臂,絮絮叨叨地问着:“可以吗可以吗?”


    贺兰玥对上江芙亮晶晶的眼,终于轻哼了一声,表示答应。


    “陛下最好啦!”江芙高兴了,想要去抱他的腰。


    她的掌心贴在他后背,忽然僵住。


    潮湿粘腻,血迹已然凝固。


    他的体温更低了。


    第59章 陛下会一直陪着我吗?


    大暑时节,日光毒辣,恨不能将人剥下一层皮。


    与之相反,陛下所住的宣晖殿氛围凄清又阴沉,冰鉴源源不断冒出冷气,光线昏暗,龙涎香夹杂艾草的苦涩。这些日子太医进进出出,表情凝重,预示着陛下身子的不虞。


    可谁也不敢妄言,生怕惹恼了皇帝,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谋反的政变发动很快,清算更快,一切都是一场赌局。卢氏这回赌输了,私军折损八成,禁卫军也反水倒向了贺兰玥,节节败退。剩余的二成兵力护送着卢丹臣慌忙逃窜,后头是贺兰玥的追兵。


    贺兰玥跟做游戏似的,命人一会儿紧追,一会儿又慢下速度给对方希望,之后再杀一半卢氏士卒,接着故意将他们放走。昔日手握大权的卢相此时杯弓蛇影,恍如惊弓之鸟,惶惶度日。


    至于一同起事的瑞宁公主贺兰舒,汪文镜给她看了灵帝死前留下的密诏,她终于知道父亲的死并不是因为贺兰玥,而是她一直崇敬的太后娘娘。灵帝想要削减外戚势力,却有心无力,被太后和丞相联手杀了,他们需要挑选一个听话的傀儡。


    瑞宁神志不清,像是疯了。她死的很快,被汪文镜一刀了结。


    而太后娘娘也被软禁在上清宫,不得与外界通信,身旁只有年纪小的魏王,以及她最信任的师太慧觉。


    是日,魏王前来探望陛下。


    魏王贺兰沛才六七岁,入宫后吃得好,个子变高了点,神态却不似同龄人一般活泼,而是有些木讷。


    他在御榻前跪下请安,陛下让他起来回话。简单的一问一答间,他发现从前骄矜傲慢的陛下变得虚弱了很多,气质也不同以往了,像个将死之人。


    贺兰沛的年岁尚小,他没有思考缘由,看着皇帝在自己面前日渐衰弱,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庆幸。就像太后宫里的女官说的,等如今的皇帝宾天,他就是下一个坐在那位置上的人,那时候想要什么都会有。


    贺兰沛回到太后宫中,蹦蹦跳跳,将他看到的一五一十回禀,太后数着手中佛珠,露出了满意的笑。


    “太后娘娘,沛儿还想喝您宫里的羹汤。”贺兰沛的话带着几丝讨好的意味,头却很低,只能看到毛绒绒的后脑。


    太后抚过他的头,就像抚摸曾经那只猫儿,与一旁照顾魏王的年轻宫女说笑:“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贪嘴。好了,哀家已经吩咐宫人去做了。”


    乖顺听话,这是她选中的孩子。


    “太后对小殿下真好,小殿下也时常念叨着您的恩情呢。”宫女道。


    贺兰沛抱着太后的手臂撒娇:“太后娘娘是全京城里最好的人!等沛儿长大了,定为娘娘修一个金子和宝石做的山!”


    “好啊,我这老骨头便再撑几年,等着享沛儿的福。”这话哄的太后高兴极了,连连拍他的手,恍惚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慈祥。


    很快,莲子粥端了上来。这回太后没有在旁边看着,而是提前去寝殿小憩了。


    贺兰沛陷入一片云雾缭绕,轻飘飘,浑身舒畅极了,再也没有那种蚂蚁啃食的滋味了。


    “淑妃娘娘,你在哪儿呀,怎么还不回来?”他呢喃着,“你不要跟着那个坏皇帝,以后会死的,你来


    当我的额娘就好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话被旁边的年轻宫女听见了,她面上惊诧,立刻环顾四周是否有人。确认无人听见,这才放下了心。


    魏王清醒时还能撒娇装上几分,可服用了五石散后,什么心里话都吐出来了,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难免再生事端。


    将魏王带回他的殿里,小殿下依旧没有清醒。贺兰沛这次喝了整整两碗,正蜷缩在床榻最角落,很小的一团,哀哀地抽泣:


    “淑妃娘娘,我害怕。”


    *


    江芙并不知道上清宫里发生的事,此时她正在隔壁山间的一处院落。


    前几日她与贺兰玥就来这儿了,贺兰玥背上的箭伤并不打紧,至于行宫里那个假皇帝则是暗卫易容的,装作奄奄一息,惹得人心不定。


    那边一片波诡云谲,这里则像个最普通的山间住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不时传来几声散养的鸡鸣。


    霞光最下面是橘黄色,再往上是金色,又慢慢从浅蓝渐变为深蓝。云朵是长条状的,轮廓清晰,飘荡在山野之上。这里的一切都那样轻松,简单得不像话。


    背后的炊烟慢慢升起,有烧饭的肉香,袅袅飘来。


    江芙在庖厨的小屋门口探头,里面的侧影很养眼,颇有些贤夫的样子,就是动作不甚熟练,还打翻了两个瓷碗。


    “陛下今日的肉烧熟了吗?”她晃荡进来,呼吸着饭香,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好香呀!”


    贺兰玥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说:“自是熟了。”


    这是江芙今早从山下李婶家买的新鲜柴鸡,贺兰玥利落地杀了鸡,随后偏要再次下厨,不许下人沾手,一雪昨日做饭没熟之耻。


    江芙走近看见锅中的颜色,抿起了嘴,陷入思考。


    “江芙,朕亲自下厨,你应当自觉荣幸才是。”贺兰玥随手又撒进去些不知名的调料,全凭感觉做菜。


    江芙蹲下身,对着灶台扇扇子,口中应和:“我当然是感恩戴德,这可是举世无双的一只熟鸡,天上难有地上难寻。”


    贺兰玥敲了她的脑袋,打住了接下来的话。


    终于,这只柴鸡被盛了出来,与侍从做的小菜摆在一起。


    江芙看见贺兰玥额头上的汗,下意识用扇子给他扇风。一阵糊味的热风袭来,贺兰玥忍不住咳嗽。


    他的衣衫仍是贵重的蚕丝,头顶却落了两片飞起的柴火灰,江芙哈哈大笑。又踮起脚,用手在他的鼻尖点了一下,留下黑黑的灰。


    贺兰玥挑眉,捏着江芙的脸,想教训一下这个以下犯上的细作。


    她露出的虎牙尖尖的,轻轻咬了贺兰玥的手,求饶:“错了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计较。”


    “这么喜欢咬人?”贺兰玥的手顺势摁在江芙的嘴角,揉了揉。


    那也没你喜欢咬人,江芙在心里说道。


    她眨眼,目光清凌凌:“我们用膳吧陛下,这会子正好还能赶上晚霞,多浪漫呀。”


    她指指门框外的天空,像刚染了色的绸缎一般。


    “什么是浪漫?”坐在院子内的小桌,陛下认真地问道。


    江芙咽下一块偏咸鸡肉,托腮看天:“嗯……就是喜欢一个人,会为她做很多事来表达喜欢,并不需要做得完美无缺,那个人也会感到很高兴,这就是浪漫。”


    “朕怎会有事做不好?”贺兰玥轻嗤。


    江芙默默给他夹了一块鸡肉。


    晚霞逐渐暗下来,江芙的神情颇有些惆怅。


    “朕记得你从前不会如此触景伤情,阿芙心大,就连日子和节气都能记错。”贺兰玥敏锐地察觉到了江芙情绪的变化,很有兴趣地看她,仿佛在研究什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像梦一样,陛下,你在我身旁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就能注意到天空的变化,每日晚霞都不同。可是之后能一直如此吗?”江芙瘫在椅子上,抚摸着吃饱的肚子感叹:“这里真的很开阔,时光总来煎人寿,难得有这样开阔的心情。”


    会不会也像夕阳一样,亮堂过后就消散了。心绪起伏,她都想赋诗一首了。


    江芙又叹了口气:“我宁愿每日都吃陛下做的饭菜。”


    光辉灿烂,夜幕繁星,这样的生活就像她被掳走后的一个梦,像贺兰玥毒发后的幻境。江芙不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她迫切地想抓住他,让他不要走,不要把她留在这座山。


    她如今已经很难对贺兰玥说谎了。


    “无事可做就好好涂药养伤,说的都是些什么?”贺兰玥听不懂文绉绉的伤悲,皱着眉将她打横抱起,带回了屋。


    江芙后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还是留了疤痕。贺兰玥蘸取药膏,一点点涂在上面。江芙怕痒,时不时躲开,又被贺兰玥按下。


    他带着薄茧的手捏在江芙腰际,江芙警觉地扭头看他。


    贺兰玥就这样端详着她,盯着她,眼神深深浅浅,从她身上滑过。


    江芙翻身,用薄被挡住了身子,撇嘴:“这些疤很丑吧。”


    “朕不在意,你也不许在意。”贺兰玥像在火上烤肉一样把她翻了回来,指尖点在那几条伤疤上,颇为后悔:“朕还是让贺兰舒死的太容易了。”


    可贺兰舒和与她有关的人已经被贺兰玥杀光了,想要出气也再找不出人了,这让他感到恼火。


    江芙把头埋在枕上,肩头和手臂还带着昨晚贺兰玥留下的痕迹,红色的,在雪白的肌肤上尤为明显。


    背上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带着微潮。


    他吻在她的伤疤。


    “你把刚抹上的药都弄掉了。”江芙哼哼唧唧,动了动身子。


    “这重要么?”贺兰玥压在她身上,贴着她的额头。


    “好阿芙,我想你。”


    他的声音软极了,江芙简直要融化其中。


    贺兰玥的动作毫不含糊,江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线在他手里,他一提一放,任她沉沦在五彩斑斓的海洋。她挣扎着、恍惚着,他五指相扣在她的手,不许江芙上岸。


    他还偏喜欢问她的感觉,舒服了便要让她更舒坦,若是说不舒服则更有的受。


    她感受到他鼻梁的挺拔,一起一伏,沉入更深的水底。


    几曲终了,江芙瘫在榻上,靡靡的香气环绕着她。贺兰玥身上的气味也不再清冷,变得秾丽起来。


    她此刻困极了,即将入睡前忽然冒出一句模糊的话:“陛下会一直陪着我吗?”


    “好啊。”贺兰玥亲了亲她的脸颊。


    第60章 贺兰玥视角


    贺兰玥许久没有挨打了。


    上一次还是数年前,老和尚还活着的时候,因为练功的进度太慢挨打。这是汪文镜所不能理解的,明明贺兰玥已经堪称根骨绝佳,武学奇才,可老和尚还是不满意,他只会觉得贺兰玥学的太慢。


    老和尚的棍子下来时,贺兰玥不看他的眼睛。


    贺兰玥遗传了生母元香君的好样貌,青出于蓝胜于蓝,只是那一双眼睛像昭帝,冷冷淡淡的,天家威严,最是薄情。看到这双眼睛,喝醉了的老和尚只会下死手打他。


    真是可笑,因为疯了的生母受恩惠,又因从未见过的生父受牵连。


    年幼的贺兰玥从不求饶,他只会闭上眼,在老和尚的棍棒下自然而然流下一行泪。


    他的鼻子像母亲,嘴唇也像母亲,老和尚看到他脸上的泪水流过,会忽地恍惚,甚至于跪下对他道歉。


    贺兰玥从不求饶,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老疯子的懊悔与悲痛,每一次都是如此。


    不过时间久了,他也觉得没什么趣味了。


    后来也没有人再打他了,没有能够让他感觉到疼痛。


    贺兰玥有了新的趣味,看着更多的人在他面前跪下,看着更多的人因他而死。这些人都比老和尚清醒,可贺兰玥却更加讨厌他们。


    讨厌的人就可以杀掉,没那么讨厌的人才能活着。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麻烦的人,可他却不能杀了她。他感到了陌生的疼痛,直往他肺腑


    里钻。


    贺兰玥抬起头,看到大殿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江芙低下头,跪了下来。


    突然,贺兰玥本能觉得他体内传来的痛楚与眼前的人有关,没有原因。他不想让她跪着了,他想让她死。


    她需要抬起头,才配接下来赐死的皇命。


    可南烷送来的细作未免太过没用,连头也不敢抬,眼睛只盯着地面,势必要瞧出一朵花来。贺兰玥在御座上也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什么都没有。难道南烷皇宫已经穷到了连一块光滑石材都没有的地步了?


    使臣回着话,冠冕堂皇,心藏祸端,介绍着沉默的细作。而贺兰玥连细作的名字的都没听清,将死之人,还需要什么名字?


    他的视线滑过细作头顶,他大发慈悲地对她说话,可她还是不肯抬头,只是低眉顺眼地回答。


    贺兰玥腹部的疼痛平息,他的烦躁依然没有停止,方才的疼痛令他想要杀人。然而被杀之人还全无所知,这不是贺兰玥想要的,他最喜欢捉弄死前的人。他要看到她惊慌乞求的眼神。


    细作终于抬起头,她坐在了他身旁。


    侧脸像桌案上的荔枝,衣裳是鲜亮的,耳垂戴着一副珊瑚。这些饰物看起来不属于她,她用虚假的外表将自己伪装起来,包起一颗杀心。


    贺兰玥这才发现,她实际并没有太多的怯懦,而是被一股淡淡的死气萦绕着,装模作样地害怕着,藏起烦躁的表情,偷偷将她被压到的袖子扯回来。她就像带着面具。


    只有被酒辣到的时候,她那虚假的面庞才冒出了点活人气。她的眉毛跳了起来,眼角红了起来,袖子掩盖下的嘴巴哈着气。


    他原本想嘲笑她,可下一瞬却流出了泪。继久违的疼痛后,他又久违地产生了泪水这种东西,被臣子、使臣、乃至细作都看到了。


    这令贺兰玥更加想将她灭口。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细作,她是来杀他的。


    可他又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呢?贺兰玥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江芙喜欢吃冰酥山,上面还要放几块白里透红的桃子块,或者花瓣。她的性格像没有颜色的湖水,可却又喜欢鲜艳的物件,往往将自己装饰得像一棵缠着红绸的桃花树。就像乌鸦搜寻亮晶晶的小东西,叼回自己的窝。


    这样的一个人,想要如何杀掉他呢?贺兰玥愈发好奇。


    江芙说从未想过要杀他,贺兰玥自是不信。


    可他还是抱住了她,她在贺兰玥的脸颊蹭了蹭,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


    贺兰玥喜欢抱着她入睡,安稳地不像话,一睁眼就能看到她。她睡着的时候很乖巧,不会说谎,不会想要杀他,不会念着旧情人。


    不过说谎也没关系,他也不会信。要杀他嘛,也算不上什么,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江芙还没有那本事。至于想着旧情人啊,这不行,好在他已经把薛伯棠杀了。


    贺兰玥喜欢看她画画,喜欢看她写字,也喜欢在她的背上写字。她有些愚笨,连毛笔也不会用。


    不过没关系,她说喜欢他。


    “陛下,你要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我对您很用心的,所以这个月的月银……”江芙趴在榻上,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贺兰玥偶然发现江芙有偷偷囤东西的习惯。在床脚的盒子里、青花瓷瓶后的角落、妆台的夹层……有江芙保存的彩色石头、编织的手钏、崭新的钱引、完整的银杏叶、一块带着香味的檀木……这里就像是江芙搭建的窝。


    他很好奇,江芙如何能记得每个东西所在的位置。


    “陛下,这里是我们的家,我当然记得清。”她说。


    她说爱他。


    这是江芙的情感,他心里说。


    这是他的情感,甚至浓烈得多,他知道。


    数年后,他再一次挨了打。


    江芙被掳走后的第一日,他感到后背鞭笞的疼痛,那不是他的痛觉,而是来自江芙凛冽深刻的疼。汪文镜带着医官赶来,要为他的伤口敷药,被贺兰玥赶走。


    他一个人坐在江芙居住的殿宇,从未感觉如此空旷过,望着手中没有痕迹的话语,在黑暗中搜寻着江芙藏起来的东西。


    他的扳指,他给她的亮晶晶宝石,他为她系上的绦带,他赐给她恕罪的木棍,她悄悄从他发冠上扣下来的一粒金子,她从修梵寺柴房带回来他描字的佛经……都被贺兰玥找到了。


    她学着他小时候的样子,用指尖描摹佛经上刻着的字。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若作圣解,即受群邪。


    她鲜艳的衣橱,包着糕点的油纸,常用的荷花瓷盏……最喜欢的蜂蜜香膏用了一大半,因为有蜜糖的气息。最讨厌的桂花香膏几乎没动,只因她有回涂过之后招来了蜜蜂,随后跑的飞快,险些撞在廊柱上,她够不着蜜蜂,便打了一拳柱子泄愤。


    他记得她仓皇的样子,安静的样子,跳脱的样子。


    可江芙此刻在哪儿呢?


    贺兰玥的伤口被雨水浸泡着,痛楚令人更加清醒。远处的荷塘泛起雾气,天上黑色望不到边际。


    江芙睡去的夜晚,贺兰玥睁着眼。江芙凭借胡饼裹腹的时刻,贺兰玥吃不下任何东西。好不容易阖了眼,梦中的江芙被人折磨,贺兰玥被惊醒。


    他疯了一样地寻找江芙,拷问一切相关的人,连日奔波。


    他的热毒恰巧再犯,贺兰玥强行催动内力压制,若无其事地吐完血,再一次搜寻江芙。短短一日,他亲自将少室山翻了个底朝天。


    江芙不在这里。


    江芙在哪里?


    由于强行对抗毒素,赤红丝线逼近心口,汪文镜跳脚,却拦不住贺兰玥再一次带兵出行。他不眠不休杀了许多人,硬生生闯入叛军的驻扎地,又撕出了一道口子。


    江芙也不在这里。


    她会不会害怕?她会不会饿到?她会不会被人羞辱?


    贺兰玥的马更快了。


    他的疼痛、他的喜怒所在,他的江芙。


    她最喜欢睡觉了,贺兰玥没见过这么能睡的人,能睡到日上三竿,能从午时睡到天黑。


    她又很喜欢骗人。贺兰玥见过许多该死的骗子,可江芙不该死,她的谎言总是很用心很有趣,淡红的唇一张一合,吐出很美妙的词语。他喜欢听她说话,又忍不住亲她,往往会打断她的话。


    江芙从不生气,或者说,她总是喜欢笑着的,不过她只对别人假惺惺地笑,对他总是笑得很明艳,像池塘忽然跳出来的锦鲤、青山竹林中一只白狐狸。


    江芙、江芙、江芙……


    贺兰玥身上深厚的内力和她的疲惫交织,可她却只在手掌中写了很想他。


    没有了,其他的都没有了。


    她只说想他,贺兰玥觉得自己要死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汪文镜说贺兰玥是真的要死了。再不停下医治,国丧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


    绕是如此,也没能遏制住半点贺兰玥的势头。


    他像是一个不需要睡眠的人,梦里江芙受到的各种折磨只会让一向暴戾的皇帝惊慌失措。


    矜贵冷淡的面孔变得可怖,眼底的血红色像是刚从地狱归来。杀神一般,寸草不生。然而看到手腕上的长命缕,这阎王又会发出几声纯真的笑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温馨的事。


    臣子没见过这样的陛下。


    陛下又翻过一座山。


    绵长的山脉找不到一个人,小小的璇玑殿藏了那么多小东西。高


    耸的观星台上坐着细作,低低的台阶站着陛下。


    年轻的皇帝知道若是抬起头,她就会吻下来。她的吻总带着些怜惜,她会轻轻抚过他的耳尖、他身上消退的疤痕。


    再也无人会这样对他。


    过去太过清晰,在他的额角跳动,无时无刻提醒着他发生的事。


    贺兰玥找到之前,江芙自己逃了出来。追兵跟上之前,贺兰玥的箭更快。


    她远远地看过来,火把明灭,星野低垂。


    他再一次找到她了。


    ……


    “陛下会一直陪着我吗?”江芙迷迷糊糊地问,仿佛下一瞬就要睡过去。


    贺兰玥不得不承认,江芙这回装的很像,平稳的呼吸、平稳的心跳、含糊的声音,他险些都信以为真了。


    可她的指尖攥着他的衣角。


    “好啊。”贺兰玥道。


    他看到她偷偷翘起的嘴角。【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