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Ch17

作品:《面包真理

    耳鸣有时候像尖锐的长笛,也像声嘶力竭后被无尽拉长、只留有奄奄一息的喇叭声音。


    耳鸣的时候仿佛能听到宇宙起源,万物走向热寂。


    周麦琦捂住耳朵,竭力克制同时发作的偏头痛。


    看起来有点夸张,也有点不真实。但对于她这种忙里忙外思前想后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已经出来了。”蒋浮淮拍拍她的后背,“头痛了吗?闭眼就好了,闭眼休息一下。”


    她闭上眼睛,模糊黑影中有不确切的形状出没,一切都不具体,一切都让人心生恐惧。


    有外部条件触发了这些情绪。


    于是要通过转移来消耗思绪。


    她开始絮絮地念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复心情。


    环上她后背的手温暖又有力量,配合她的节奏轻轻安抚。


    周裕树不知道从哪里钻出,在另一头赶来,“姐”字刚脱口,就看见昏黄灯光下相互倚靠的周麦琦和蒋浮淮。


    蒋浮淮食指放在嘴边,对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过了很久,经念完了,周麦琦没有抬头,蒋浮淮也没有催促,直到途径的汽车摁着喇叭,吹了两声轻挑的口哨。


    周麦琦猛然抬起头来。


    “他走了吗?”她问的是那个在酒吧里自称是她爸的人。


    蒋浮淮说:“我去赶他。”


    *


    手机里有很多条未接来电,全都来自没有备注的熟悉号码。


    周麦琦也想过一了百了,干脆拉黑。可是血缘亲情不是那么容易断的。


    她图的是家人的形式,她的家人图的是她身上流的血和她不断进账的收益。


    世界上就是存在这样的规律和模式。


    爸爸给她发信息,语气可怜,甚至用了整排的感叹号。


    求她接电话,求她回消息,求她再见他一面,他保证,是最后一面。


    保证多么廉价,上一秒信誓旦旦,下一秒可以装失忆当作经历了平行时空。


    周麦琦一万次被骗,一万次不长记性。


    周裕树说:“你别去,你去了我就看不起你。”


    周麦琦在茶几前坐了很久,视线涣散在杂乱的书本和摊开的色彩内页中。


    “周麦琦,你听到了吗?”


    堂弟很少直呼她的大名,此刻精确的点名却像隔着正在运作的鼓风机,她听不清。


    等到响指在眼前打过,周麦琦骤然回神。


    她开始收拾茶几上的东西。空白本从一堆文字和图画书籍里被翻出,又在画笔的桶里挑出一支黑色勾线笔,周麦琦说:“我听到了。”


    *


    蒋浮淮忘不掉三年前和周麦琦吵的那场架。


    他年轻气盛,爱付出,不爱计较,把周麦琦奉为自己的道理。


    中年男性找上门来,周麦琦只请他吃了闭门羹。她对外面那个用力拍打大门,苦苦哀求的人只冷漠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开了门,答应了中年男性的请求,跟着他去了医院。


    “爸爸”的发音很简单,“爸爸”的身份似乎也很容易,“爸爸”却是周麦琦世界里遥远的人物。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回忆,一度打过想要摘掉他们的共同姓氏的念头。


    爸爸爱喝酒,爱抽烟,爱吹牛,爱在亲戚朋友面前说大话。爸爸实现不了的事情,代偿的则是周麦琦。


    三岁那年,孩子连基本的意识都还没完全形成,爸爸妈妈离婚了。


    周麦琦是在奶奶家长大的。


    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离开家上大学,爸爸重组了家庭,相对来说高领的产妇为他生了个儿子。


    基础条件不好的男人和女人所孕育的儿子,带着基础病出生了。


    无数次的治疗需要输血,直系亲属的血液不够,爸爸就把主意打到了周麦琦身上。


    她一天三份工,连营养都不达标,怎么会有多余的血给那个和她毫不相关的弟弟。


    但是爸爸声泪俱下,他说他们家不能绝后。


    周麦琦愣住了。爸爸在她成长阶段中的不闻不问和漠不关心忽然变成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得她脸颊火辣辣的疼。


    原来她连家里的“后”都算不上,原来形同陌路的父女关系也能这么理直气壮。


    周麦琦一滴眼泪也没有,坐在输血室,伸出手臂,献了300毫升。


    血液是烫的,抽进真空袋是能看见还冒着热气,滚着小小的气泡。


    护士要她按压针孔,她忽然觉得恶心,喉管中有什么东西翻涌,对着垃圾桶干呕好一会儿,出现的却只有后脑勺的刺痛和太阳穴的闪烁。


    爸爸每一次都说是最后一次,每一次都能装傻忘掉上一次的承诺。


    他没有为她出过一分钱的学费,却不断向她索取,只因为不能绝后的荒谬言论。


    再后来周麦琦独立了赚钱了交了男朋友。


    半夜弟弟病发,爸爸上门哭求,用威胁性的话在门后发问:“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死吗?麦琦,周麦琦,爸爸从小就教过你,家庭才是立身之本,你想被人嘲笑吗?你想害死你弟弟吗?”


    五分钟的惶恐和沉默里,周麦琦像从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做出了妥协。


    那一天,是蒋浮淮和她一起去的医院。


    她输完血,憔悴苍白得不成样子,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她叫蒋浮淮的名字,她想和他一起离开,这一方亮着灯的人间炼狱,差点要把她的骨头都吞噬。


    蒋浮淮走进来牵她的手说回家。


    夏天,衣衫单薄,袖口宽大,风扇动时摇摆,没按紧的、出了血的针孔以及迅速乌青的皮肤就这样曝露。


    他的手臂上也留下了黄色酒精尚未风干的痕迹。


    她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


    周麦琦却能凭记忆推演,大一那年发入学体检单的结果,她看见过蒋浮淮的血型。


    他们是一样的。


    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像喝了无数瓶假酒,吃了很多片褪黑素,也像从濒死边缘被拉了回来。


    四周都是暗角,视线无法对焦。蒋浮淮的脸变得好模糊,蒋浮淮的触碰没有任何实感。


    她觉得荒唐,也觉得好笑。她就快要晕过去了,她真的好难受。


    甩开蒋浮淮,眼泪的频率比秒针转动还要频繁。周麦琦跌跌撞撞走到弟弟的病房,那里有好多人,护工、家属、病人,还有查床的医生。


    周麦琦什么都没想,走到弟弟的床位前,忽然给了爸爸一个耳光。


    *


    他们不可以要求蒋浮淮付出,就算是志愿的,也不可以。


    这到底算什么?


    爸爸口口声声说那是蒋浮淮自己的主意,周麦琦的男朋友自愿替她分担。蒋浮淮也用他轻盈的肢体动作证明他好好的,完全没事。


    可是这到底算什么?


    献血是她的责任吗?是她需要无偿完成的义务吗?凭什么要蒋浮淮替她来分担。


    在这个吸血鬼常驻的家里,只有她担任受害者还不够吗?一定要像增加列车乘客一样,把她好不容易收获到的一点点幸福也拉进如同《釜山行》一样的地狱吗?


    周麦琦歇斯底里:“你去死!你们都去死!我没有这样的家,没有你们这样的家人!”


    灯都灭了,其他病人拉上了床帘,继母用手捂住了熟睡弟弟的耳朵,爸爸看起来还想狡辩点什么,蒋浮淮却拦腰把她抱了出去。


    病房里安静了,走廊中传来大哭,片刻后,变成了小声的啜泣。


    她捂着脸说对不起。


    除了道歉,没有比道歉更有分量的语句。


    蒋浮淮说:“你弟弟就是我弟弟。”


    横膈膜抽筋,周麦琦不间断打着嗝,眼睛几乎肿了,整张脸仿佛泡过水一般狼狈。听见蒋浮淮的话,她抬起脸,原先的愧疚统统变成厌恶。


    “那不是我弟弟,”她一字一顿,“他就算死了也跟我没关系。


    “那里面的所有人都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恶毒,狠戾,决绝。


    该说她坦荡吗,该说她真性情到无所畏惧吗?


    蒋浮淮拉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


    周麦琦猛地甩开他,“你又不是什么救世主,看见街边的乞丐给两块钱就算了,现在看见病床上躺着个人就要放血给他们?蒋浮淮,你不是圣人,你不要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好不好。”


    “我做错了。”他不想吵架,直白地承认下来,“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但是。


    宛如纪录片中火山爆发的无声画面,周麦琦的抓狂没有声音,她轻轻的,静静地,眼中含着泪,绝望麻木,好像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坟墓。


    “那是血,那不是钱,我该怎么还给你,蒋浮淮,我累得要死,我营养不良,我一个月赚的还不够从前你妈一星期给你的生活费。就算换成钱我也还不起,那是你多少分之一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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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必要让我欠你这么多吗?”


    “我不在乎你还不还的——”


    “我在乎!”


    她从来都是这样。


    他也从来都是这样。扮演播种希望的天使,振动翅膀飞过天空以为降下福泽,完全忘记后顾之忧这回事。


    他是家里人掌心的宝,是别人口中的少爷,是少女时代初恋的雏形,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世界是美好的,人类是可以共同进步的。而他的周麦琦只是暂且迷失在外的公主。


    “周麦琦,你不要再哭了。”他用手去擦她的眼泪。


    水分凝聚在泪腺,蒸发了多余的液体,手心里传来干燥的感受。


    她低头看,手中空无一物,眼泪都只能拖她后腿。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她喃喃自语。


    *


    事到如今,过去的事情姑且让它过去。


    至于爸爸是怎么找到胡怀巷子,又是怎么找来酒吧的,周麦琦一点也不想深究。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周裕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倒还有心情整理头发,擦擦护手霜。


    “姐——”


    回应周裕树的,是她的后座开门声。


    周裕树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楼。


    综合病房内听见脚步,爸爸像是提前感知到周麦琦会来,恭迎在门口。


    有经济实力才有话语权,香港回来后,手头确实宽裕起来,周麦琦那种来势汹汹又决绝的表情才能做的更有底气。


    “麦琦,你来了!”


    谄媚。


    “爸爸刚才不是故意去那种地方闹事的。”


    矫情。


    “你……要吃点水果吗?裕树也坐,来。”


    虚伪。


    没有姐的指令,周裕树是不敢坐下的。眼前的人是他大伯,但分家后已经没了什么联系。周麦琦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周裕树从小跟在周麦琦屁股后面有样学样。


    周麦琦说东,他绝不往西。就像此刻大家都姓周,他却只绝对服从周麦琦。


    继母守在弟弟的床位旁,没有上来打招呼,只是微微颔首。


    床头摆放着仪器,监测弟弟的生命体征。而床上的人,失去意识在昏睡。周麦琦从来没见过弟弟醒来的样子。


    太悲哀了。


    耗尽一切心里给家里的香火续命,任皱纹和岁月蹉跎,强健的身体打上了霜。


    爸爸是老了,继母也老了。


    周麦琦把家里带出来的空白本拿出来,别好勾线笔一起递上去。


    爸爸问:“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最后一次吗?”周麦琦问。


    病房里人多,爸爸想拉她去角落里说话,周麦琦却挣开他的手。


    “你给我写保证书吧,顺便把后面那张断绝关系协议书也签了。我最后帮你们一次,今天过后就不要找我了,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以后还是你们一家人过,我不会跟着掺和。”


    她很冷静,也很冷酷。


    耳鸣和偏头痛之后,是不会发抖的手和毅然发出的声音。


    爸爸难以置信,在场的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这个病房里的病人早就换过几批,有的人拉着床帘,有的人正大光明躺在床上看眼前狗血的家庭理论话剧。


    周麦琦说:“不写吗?不写就没有血了,你想看着弟弟死吗?”


    她用爸爸对她说过的话来奉劝爸爸。


    这个时候,也有人替父母发声:“没你这样的啊,你爹妈生你养你。”


    一直躲在背后的继母也走过来让周麦琦三思,“麦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麦琦开了勾线笔的盖子,翻开空白页,重新递过去,“写吧,写了我再给你们一笔钱,就算弟弟病治不好,也够你们好好活一阵了。”


    “周麦琦,你!”爸爸用食指指着她。


    合格的保镖周裕树已经挡身在堂姐面前,“干什么呢!”


    爸爸是什么性格,这个病房里所有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恃强凌弱,爱打感情牌,常见的大男子主义,常常对政//治时事指指点点,梦幻灿烂的爹,完全没有危机感和所谓的脸皮。


    周麦琦催他:“再拖下去我也不会加价,耗着还是现在就写,就看看弟弟等不等得起吧。”


    她刚想坐下,手中的本子和笔被抽走了。


    她的脸上维持着疲惫和漠然,提醒对面低头准备落笔的人:“不要写连笔字,每一个笔画都要写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