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Ch18

作品:《面包真理

    人生如戏。


    只赋予了周麦琦生命的爸爸如今写下了保证书和断绝关系协议书,一笔一画,用粗线条的勾线笔写得端正清晰。


    关系的脆弱与否,从来不在时间和距离。不在父母离婚,不在渐行渐远,在于为了A放弃B的那种果断,拿了钱可以妥协和放弃的人性。


    周麦琦就是那个B.


    合上本子,周麦琦坐在门诊大厅的等候区,捧着一杯热水。


    大屏电视上在放没有声音的新闻。


    夜快深了,走走停停的人很少。座位上有人撑着脑袋在休息,也有人用发光的屏幕转移注意力,还有人信神的存在,双手合十不停祷告。


    这里是人间百态。


    周裕树已经被她勒令赶走了,周麦琦说她想要一个人呆着。堂弟没有办法,只能尊重她,离开了医院。


    现在也已经是夏天了,望出窗外,嫩绿的叶子在灯下焕发出鲜艳和光彩。夜深了,却不关自然植物的事。


    热水凉了很久,周麦琦一口未动,她把空杯扔进大垃圾桶,深吸一口气,准备要往外走。


    两辆推床路过她,一位坐着轮椅的病人差点碰到她,三个困得直打哈欠的小孩被大人牵出来,他们擦肩而过。


    人类的羁绊虚幻、牢固,需要捆绑,也能错身。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收回目光,往大楼门外走去,自动门不停止营业,透亮的医院大厅整夜都会亮灯,这里有好多人,可都是周麦琦不认识的人。


    走到大门处,周裕树忽然给她发来一条消息。


    他说:我看见jiangfuhuai了。


    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怎么写,他干脆用了拼音。


    周麦琦下意识抬头查看旋转门,兜兜转转开合的宽敞缝隙中,有人风尘仆仆宛如下了列车。


    她有一瞬间的愣神,手下的敲字动作却没终止。


    周麦琦说:我也看见jiangfuhuaile


    抱着一盒抽纸,带了一件外套,头发乱得不成样子,身上好像还是三年前那件T恤。


    他的长期主义总让人唏嘘,他自以为是的幽默和不请自来的陪伴也常叫人鼻头一酸,孤零零的感受忽然有了归属。


    本来没打算流眼泪的,走出这里,呼吸新鲜空气,看看月亮,数数云和星星,用一页写了规规矩矩楷体字的空白纸换来了新生。而她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回到家睡一觉,这一天就会过去。


    过去之后,今晚的事只会成为她生意场上的云淡风轻的自嘲笑料。


    可是蒋浮淮跑过来了。


    气喘吁吁,火急火燎。


    他自然地抓住她的手腕,问她:“怎么样,没事吧?”


    目光锁在她的手肘间,确认那里有没有酒精涂抹过的颜色,棉球按压留下的棉絮,或者没止住血的针孔。


    但是什么都没有。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


    “没事啊。”周麦琦故作轻松,连尾音都上扬。


    蒋浮淮不由分说为她披上了带来的外套。


    然而。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溢满脸庞时,周麦琦没有任何异样。眼神空旷,像吸食所有能量的黑洞。她在严实的医院大楼里抬起头,看着通明的扶手电梯,问了句无厘头的话:“下雨了?”


    *


    蒋浮淮带来的抽纸有两种作用。


    如果她被抽血了,可以按压针孔;如果她哭了,可以擦眼泪。


    他开了车来,但她不要坐车。一路不吵不闹地从医院哭到了主路上。


    夜晚降下一点温度,他要她把肩头的外套穿上,牵着袖口,周麦琦像个安分守己的孩子伸手。


    路上车辆开始少了,行人也不多。看见哭哭啼啼的女孩,难免对旁边抱着抽纸的男的做些联想。


    黄毛青年忽然正义使者上身,“怎么搞的,你一个男的有点担当行不行?”


    也有好心的环卫工人上来问周麦琦:“怎么了这是?”瞥一眼蒋浮淮继续问:“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蒋浮淮真是有口难辩,连连摆手。


    一直走到人少的路段,周麦琦静静地流泪,用了不少纸来擦眼泪擦鼻涕。她把擦完的废纸全都安心地交给蒋浮淮。


    今夜,他完完全全是一个垃圾桶。


    并行的人影被拉长,一个上坡,她吃力缓慢,他在后面伸手推她。


    推到顶端,蒋浮淮忽然开口:“你要我抱抱你吗?”


    她脚步顿住,鼻音很重,“你非要问出来吗?”


    既然是开了口的询问,那还怎么让人大大方方地说句“要”?


    周麦琦继续往前。


    脚边的影子很短,很黑,身后忽然环来结实的手臂和切实的拥抱。


    她落入复杂的感情里,眼泪止住了。


    蒋浮淮啊,他真像一张邦迪。


    “痛不痛啊?”被比喻为“邦迪”的人问她。


    “你指哪里?”


    “随便哪里,你都告诉我。”


    他们不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下坡。


    周麦琦收紧身上的外套,蒋浮淮收紧他的手臂。没有对视,连心跳节奏都平平,牢固的怀抱中,她吸吸鼻子,索性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释放她无关紧要的情绪。


    “我答应给他五十万。”


    像打哑谜一样,又像道开卷考的题,不用努力的搜挂回忆页码和人物索引,蒋浮淮就知道,这个人是她爸爸。


    他沉静下来,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五十万曾经是横亘他们之间的那条楚河汉界,现在也变成了割裂父女关系的刀子。


    周麦琦说:“我让他给我写了保证书和协议书,签了字按了手印,不知道法律生不生效,但我觉得好可笑啊。”


    蒋浮淮仍然沉默。


    她望着长长的下坡路,仿佛迈步宫殿那般新奇地感慨:“五十万好像能让任何人买来任何想要的清净。”


    一个是三年前季芸的清净,一个是三年后周麦琦的清净。


    蒋浮淮跟着她叹了一口气。


    环住肩膀的手臂收力,不到一秒,明显虚弱、明显营养不良的周麦琦被揽进坚实的拥抱,跌进柔软的云朵,贴着蓬松无害的棉絮。


    长灯下,影子很短。顶光照明,心疼和珍惜都垂直流通。


    头发是柔软的,身体的骨头却犹如张扬的刺。蒋浮淮一点一点消化,一点一点靠近,一点一点保证。


    “我会陪着你的。


    “不管是五十万还是五百万,你离开了我还是会找到你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你知道吗,蒋浮淮。”缝缝补补的身体四处透风,终于有一块宽大的布盖住那些缺口。周麦琦闭上眼睛,说出几乎没在她嘴里提到过的那个称呼,“我想妈妈了。”


    *


    不是具体地想到某一个人,而是用思念对应了某种身份。


    妈妈对周麦琦来说,只是一道剪影。三岁之前的事,无论她怎么回忆,都记不起来了。


    人生中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第一次上学牵她的手走到校门口的是爸爸,给她开家长会的也是爸爸。这个常驻角色本以为会长久地保留,但没过多久,就由奶奶顶替,完成了很多爸爸的职责。


    妈妈像过眼云烟一样,是嘴巴里没修炼完成的禁咒。


    周麦琦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枚开口的戒指,可以扩大也可以缩小,但始终不完整。


    蒋浮淮难以共情,只能用体温包裹她的感伤,像日光融化冰川,想和她把情绪缝合在一起。


    相拥的姿势太过温暖,体温逐级升高,回到现实里活生生的感觉。


    “好闷,”周麦琦用同样闷闷的声音说,“放开我。”


    “放开你你就走了。”


    “你想让我们就这样站着,一直到种在这片地里吗?”


    种在这片地里,天长地久,变成雕塑被人参观记起。蒋浮淮说:“好主意啊。”


    她用警告的语气喊他名字:“蒋浮淮。”


    背后的手臂松开了,像拆开扎成蝴蝶结的礼物绳,心里惴惴不安的同时也有期待。周麦琦亮晶晶的眼睛里只留下无止尽的疲惫和以她为名的尖锐。


    太过世俗,太过急功近利,所以有时候也变得炫目。蒋浮淮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初夏,蚊子也获得新生,瞄准久久伫立的“雕塑”,闻到新鲜活跃的血液味道,唱起“嗡嗡”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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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麦琦挥开蒋浮淮的手,拍打那只恼人的蚊子。


    他脖颈处中招,却配合地歪着脑袋任她操作。


    蚊子血贴住手掌,蚊子包开始鼓起小块红肿。


    蒋浮淮说痒,先拿餐巾纸清理掉她手心里的血渍。


    “回去涂点止痒药膏。”她说。


    他还没答应,手机震动响得及时。拿出来一看,显眼的屏幕之上,闪烁着“妈”的大字样。


    几乎是出于本能,蒋浮淮将屏幕往身上一盖,脸色紧张焦虑得宛如做贼心虚。


    他们对视,滑稽的闪躲和不明所以的审视消解了刚才那份血缘亲情的悲哀。


    周麦琦说:“你,有门禁啊?”


    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还在受父母管束的高中生,莫名让他觉得屈辱。


    现在时间的确不早了。蒋浮淮自主承认是妈宝男是一回事,被周麦琦开玩笑调侃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在江湖行走,前女友念念不忘他的妈,这成何体统。他决定要把她的全部注意拉回来。


    蒋浮淮挽着她的手臂就往下坡走,“走走走,先送你回家。”


    *


    那晚的毒蚊子功力强劲,一巴掌拍死后还能留下几天不消的蚊子包。蒋浮淮忍不住去挠,太痒了,以至于消了红肿后,抓破的伤口变成了一小道血痂,在他脖子上格外明显。


    吃饭的时候,季芸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很久。


    “怎么回事?”


    蒋浮淮装傻,“什么?”


    平心而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装傻,心虚感像厨房里释放的一点点梅子酒气。


    昭然若揭。


    季芸仍然盯着他的脖子,“脖子怎么了?”


    “哦,”蒋浮淮放下筷子,状似落枕的人摸着脖子扭动,恰好盖住了那个蚊子包,“蚊子叮的。”


    虽然是实话,但他这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已经足够他妈下定论了。


    季芸夹着菜说:“最近在做什么。”


    此刻,堂哥堂嫂不在,连爹都出门晃悠当道士,缺少了氛围组,饭桌上难免有点尴尬。


    蒋浮淮重新拿起筷子交代:“忙装修。”


    “说谎。”


    这两个字如惊雷落下来,筷子和碗盘接触的声音在瞬间消失。空气静滞,母子对坐,安静地看着彼此。


    季芸说:“你那家店叫什么?Pourtoi是不是?水电都还没接,你忙哪门子的装修?”


    她显然上门去看过。


    “我——”


    “倒是你斜对面那家珠宝店开始张罗试营业了。”季芸洞悉人心般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儿子,“周麦琦的根据地是吧?你们俩商量好的,一个叫Pourtoi一个叫Pourmoi,生怕我不知道你们又好上了?”


    “不是,妈——”


    那是他一厢情愿的剽窃和模仿,周麦琦也劝说过他改掉。这好大一盆水眼看又要泼到周麦琦头上时,蒋浮淮当机立断:“哎!那就借你吉言吧。”


    “蒋浮淮,你油盐不进!”


    真的发起火来时,季芸其实没什么杀伤力,纸老虎一般的威严都是装给外人看的。她的儿子从小乖巧听话,认识周麦琦后才迎来延迟的叛逆期,当妈的曾经放养过情窦初开的儿子,直到很多年后眼看事态难以收场才摆出女主人姿态驱赶。实际上,除了几个贬义成语,除了几句暴跳如雷语气的指责,季芸并没有其他别的手段。


    蒋浮淮也干脆应下来:“是啊,就是油盐不进,你跟我爸也是这样啊。”


    “我跟你爸是合法夫妻!我们结婚都快三十年了!”


    “合法夫妻。”蒋浮淮咀嚼这四个字,仿佛摸索到迷宫里的新出口。


    季芸会意,心惊肉跳,起身就要揍人。“你别给我想那些有的没的。”


    “妈,你根本不了解周麦琦。”


    他沉着冷静勤勤恳恳像个布施的传教士,但是总结性的陈词就这么一句,蒋浮淮还想展开说说时,发现脑子里没有任何具体的新鲜的词汇。


    而他妈,此刻气头上的女人不想听任何冠冕堂皇的辩解。季芸重新坐下,冷着一张脸睨看蒋浮淮,高声打断:“好啊,那你跟我讲讲,让我好好了解了解周麦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