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诺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是不服气：“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我从一开始怀疑的就是你。”


    沈冉道，“剥心脏可是一个技术活，你作为一个厨子，府上应该没人比你刀工更好了吧。”


    沈冉故作沉吟，道：“你是怎么杀的周虹，不如我来说，你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宴会开始前你就在周虹的房间里布置冰块抵住门，确保从外面没法推动。在周昀去找过周虹后，你来到书房，将人搀扶回房间。”


    “周虹当时已经喝醉了，头脑不清醒，加上天黑根本没留意你到底把她扶到了哪个房间。于是你把她带到了三进院的主房，喂她喝下早就准备好的掺了松肌散的茶，这也是为什么死活尸体会微笑的原因。之后就把她放到床上，将尖刀用鱼线固定在床顶，另一段连接桌上燃烧的蜡烛。布置完后你就离开了，出现在前厅众人面前。”


    “周虹躺在床上才发现不对劲，想逃逃不掉，想叫叫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蜡烛燃烧，尖刀插入她的心脏。”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前厅，三进院和前厅隔着二进院，没有人会注意到三进院的烛光。”


    “等到宴席结束周谣去书房找周虹时，蜡烛早已经燃尽了，周谣去到周虹房前，门被你布置的冰块卡住，让她以为周虹已经睡了便离去。”


    “等到深夜所有人都睡下，你去三进院主屋验收成果，拿走心脏，不过是为了掩盖刀伤，好将她的死亡推给邪鬼。”


    “这个时候冰块因为融化落了一地的水，在水的润滑下只要稍微一推门冰块就会滑行开。你就将人用三进院主屋的床单包着尸体放进了四进院的主屋，再用四进院主屋的床单包着剩余没有融化的冰块离去了。”


    “是还不是？”


    裴诺冷笑一声：“你这猜测倒是有意思，但你凭什么认为周虹会让我进书房，又凭什么觉得周虹会让我搀她回房间。”


    沈冉不急不忙，道：“就凭……”


    “你肚子里怀着的，就是她口中说的私生女吧。”


    裴诺瞳孔猛然一缩，不敢置信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冉：“男女的走路姿势不一样，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男子。你穿着高领衣物不仅是为了遮红疹，更是为了遮喉结。至于你脖颈上的红疹，也不是什么过敏，而是妊娠期的症状。”


    “我说的没错吧？”


    裴诺显然被说中没有再接话，沈冉将目光投向身后的寺庙，有禁军心领神会，冲进去将裴诺先前丢掉的东西捡了回来。


    是一方手帕，里面包着许多铜币。


    沈冉将东西扔到裴诺面前：“那三个官吏也是你杀的吧，周虹去世，周府里这尊佛像又向来颇有盛名，她们来调查此案的时候不免会来参拜，你用手帕包着铜币砸死了她们，将铜币扔到门口的善款箱。”


    裴诺侧了侧头：“你从哪看出来的？”


    沈冉平静道：“门口善款箱里的铜币上，有细微血迹。”


    “告诉我，你把尸体处理去了哪？”


    裴诺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湖，当即就有好几名禁军潜入湖水，过了许久有人率先浮出水面：“殿下，水下有尸体，被绑着石头沉在湖底。”


    沈冉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诺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沈冉：“殿下身份尊贵，我这样的蝼蚁本不该有幸见到殿下，更遑论和殿下说话。”


    “也许，殿下可以听听我的故事。”


    裴诺出身在沂州一个贫穷的农户家，家中只有寥寥薄田，养活一个人都困难，更别提一家三口。


    他出生后，母父将含辛茹苦大半辈子攒下的积蓄都给他交了出生税。他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帮人搬货做苦力来维持生计，父亲则是在家里种田之余做点绣品换点钱。


    日子很苦，但只要一家三口在一起便也觉得都值了。


    可是经略使的胃口是填不满的，苛捐杂税越来越多，曾有一段时间周虹爱上收集虎皮，宣称一张虎皮可免一人一年内所有的税，成百上千的人想要杀虎取皮来免税，他母亲就是其中一员。


    只可惜时运不济，他母亲被老虎成了老虎的腹中食。


    人死了还要交死亡税，裴诺的父亲每日一边哭一边在家中绣花耕地，终于眼睛哭瞎了。直到秋天把地里的粮食卖了，绣品卖了，才勉强交上了这死亡税。


    紧接着人丁税马上又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饮水税、苗税、地税、喘气税、生辰税……


    前来收税的官吏见他家家徒四壁，又贪慕裴诺父亲的美色，几个人便轮流强迫了他父亲。


    父亲受不了这样的屈辱，选择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结束这为税所困的一生。


    这下税收就落到了裴诺的头上，他交不起税，他也知道税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想到了一切的始作俑者——周虹。


    他仗着从小干农活力气大，男扮女装应聘周府厨娘，想要找到机会杀死周虹。却没想到被周虹发现了他的真实性别，并多次强迫他，他的恨意愈演愈烈的同时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他内心陷入深深的绝望，可孩子是无辜，他只能说服自己这是个好机会，同周虹虚与委蛇，终于寿宴这日杀掉了她。


    将一切说了出来，裴诺像是认命一般的轻松：“是我轻视你了。”


    “一切罪行，我都认。”


    沈冉定定地看着他，他倒是应得干脆。


    其实这个案件有很多地方都太蹊跷，比如说裴诺怎么能确保在蜡烛燃尽之前，没有人会进入三进院，又比如裴诺杀官吏的时候将尸体扔入湖中怎么确保没人听到动静……


    只要有心就会发现漏洞百出，在官吏来调查时府上的下人却十分默契地没有说出任何对裴诺不利的点。


    并不是世上有这么多巧合，也不是因为府上下人愚笨，周府里都是和裴诺有着相似经历的沉默共谋。


    她们保护裴诺，裴诺也为了保护她们，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沈冉仰头看向身后的庙，那屋顶似乎是用真金做的，在月光下闪着温润金黄光芒。


    庙里供着的这尊佛笑容慈悲，仿佛普度众生，沂州的百姓却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她们一年的吃喝用度甚至不如佛像补一次漆的花费。


    多讽刺。


    沈冉轻声道：“为什么会选择在庙里杀她们呢？”


    “她们相信佛会救她们于苦难之中。”裴诺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我偏不信，我说神佛救不了任何人。”


    “祂若是真的能救人，我母父就不会死。”


    “祂若是真的能救人，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在庙里把那三个官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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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


    “祂若是真的能救人，就应该直接杀死周虹让百姓免受苛捐杂税之苦。”


    沈冉闭上眼，长长舒出一口气。


    **


    众人启行回京，三十禁军押送囚车跟在沈冉马车后面。


    官道虽平坦宽敞，但路途遥远，沈冉提出走山路，这样可以更快地回到京城向邶帝复命。


    夜幕降临，众人在山道上安顿休息。


    萧灵均掀开马车车帘，环视一圈不见沈冉，便询问玄蚼：“殿下呢？”


    玄蚼和禁军聚在一起，准备生火做饭，漫不经心道：“阿姐说想上到山崖看看星星，就骑着马走了。”


    萧灵均看了看天，哪来的星星？


    夏夜山谷里风大，萧灵均随手抓起一件斗篷翻身上马去找沈冉。


    玄蚼没有出言阻拦，几日相处下来她已经和禁军们打成一片，此时勾肩搭背地称姐道妹，她们很快架起锅灶煮饭，等待饭熟的间隙，玄蚼拿出之前买的叶子牌和大家玩起来。


    沈冉不在，禁军们比较放肆，打着打着大家难免上头，玄蚼输得最惨，把身上的碎银都输完了连连摆手说不打了不打了。


    玄蚼提出去撒个尿，禁军连连给她喝倒彩，笑骂她输惨了要尿遁，但还是没拦她。


    不多会玄蚼回来了，看着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打牌，另外二十六个都在围观。作为禁军平日里都在训练，鲜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


    玄蚼心神微动，粗着嗓子喊道：“欸！饭好了，快点吃饭！饿死了！”


    禁军们闻言纷纷放下手中的牌：“先吃饭，吃完再打。”


    大女人们吃饭狼吞虎咽，不一会就将锅里的饭食吃了个精光，坐在地上打个饱嗝。


    玄蚼看着碗中的饭食，心中默念。


    三、二、一。


    再次抬眼，禁军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囚车里的裴诺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看着自己手脚上的镣铐，有些失神。杀人就是要偿命的，可他不后悔，他杀的人是该死的人。


    他轻轻将手搭在微隆的小腹上，眸中闪过晦涩的光，可惜了这个孩子。


    在刚得知自己怀孕时，他也曾厌恶过这个孩子，用过各种方法想偷偷打掉这个孩子，可都无济于事。


    但最后也是因为这个孩子，让周虹对他放下戒心，才最终给他杀死周虹的机会。


    不论这个孩子的母亲是谁，都是他的孩子。


    裴诺垂眸，只可惜他要死了，这个孩子也没有机会出生。


    囚车的门突然被打开，玄蚼拿出从禁军身上摸出的钥匙将人的手铐脚镣都解开，一把将人拉了出来。


    裴诺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拉出来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禁军，震惊道：“你……”


    玄蚼迅速将一个包裹塞到裴诺手中，交代道：“这里面有一套衣服和三千两银票，你待会走远把囚服换下来，带着这些钱赶紧走。”


    裴诺神色有些复杂，盯着玄蚼看了半晌又道：“殿下让你来的？”


    玄蚼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向山崖，裴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崖边那道背着光的身影注视着这里。


    半晌，玄蚼叹息催促道：“快走吧。”


    等到裴诺走远，玄蚼走回原处，将碗中的饭食吃掉，安心地和禁军一同躺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