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秋闱那日
作品:《夫子她只想上岸》 秋雨在窗棂落脚的第九日,韩青蜷在漏风的西厢房内,指尖在《禹贡》页边画下第十七道蚯蚓似的批注。炭盆里将熄的余烬映着他的指节,砚台边凝着干透了的墨痕,笔锋落纸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窸窸窣窣地啃食桑叶。
我自认读书破万卷,但如此系统地教人备考,的确是头一遭。
韩青和郑有才,最开始一个背书能背到把“学而时习之”记成“学而时吃之”,另一个算盘打得噼啪响,写起策论却像在给账本写批注。
如今呢。我抬眼,看到霜白的日光漏过瓦缝,在少年们青黑的眼下投出蝶翅般的影。有才兄的袖口磨出毛边,小青的棉袍肘部打着补丁,可笔下字迹一日比一日遒劲,像石缝里钻出的野竹。
“午时了。”我叩了叩案头,“郑有才,你的错题集呢?”
蹲在炭盆边烤栗子的少年浑身一颤,他在衣摆上把手随意擦了几下,在桌子上翻翻找找,抽出来一张洇透墨渍的策论卷——“盐铁专营”四个字被朱砂圈了五六遍,边缘画着个哭脸小人,正是周砚的手笔。
“一样的问法,一样的框架。可见你有些分心,既然如此,错一题,加五遍。”
有才兄面如菜色,哀嚎着跑到周砚身后:“周夫子救命!我眼睛要瞎了!”
周砚抱着新批完的卷子进来,广袖荡起微弱的风,把几片枯叶扫进学堂,正巧盖住郑有才偷藏的栗子壳:“昨儿是谁说要当‘打算盘的状元’?”他往炭盆添了块松木,火星噼啪溅在地板,“姜老板这教法,阎罗殿的判官都要甘拜下风。”
有才兄见周砚难得向着他说话,献宝似的把栗子剥好塞到我手里,笑得谄媚:“劳逸结合劳逸结合,您也说了,死读书没用,最重要的是方法嘛。”
檐角风铃忽地急响,混着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声。我推窗望去,一辆乌木马车碾过积水的街巷。
——这是秋闱前七日,谢临渊这次没带太多家仆,唯有那位始终随侍他身侧的玄衣侍从跟着。秋意露重,他已经早早换上带银狐毛领的云纹锦氅踏入书坊,苍白的脸色被雪白的狐毛衬得愈发清冷。氅衣是上好的云锦所制,靛青底色上暗绣着竹叶纹,走动时隐约泛着珠光。他刻意将氅衣拢得严实,领口处露出半截霜色中衣的立领,脖颈间还缠着条看似保暖的素绸围巾,实则薄得透光。
修长的手指从厚重的衣袖中探出时,腕间露出一串墨玉佛珠,每颗珠子都沁着寒意。他似是畏寒,落座后仍将手拢在袖中,时不时轻咳两声,引得氅衣上缀着的银线流苏微微颤动。最刻意的是膝上还搭着条黛色绒毯,细看却只虚虚盖着,连褶皱都透着几分做作。
“谢老板这是...”我不知此人葫芦里又买什么药,
他适时地又咳了一声,眼尾泛起薄红,连声音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秋深露重,让夫子见笑了。”秋闱在即,谢某特来送‘状元及第墨’,预祝贵学堂金榜题名。”
我扒着他身边的箱子往下看,险些被金光晃瞎眼。那些墨锭刻满“姜氏特供”字样,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分明是照着学堂匾额拓的模子。
“不必了!”我挤出一个得体的笑,“您上次送的墨引来的老鼠,刚啃完我们家小青的的《五年科考三年模拟》。”
韩青指了指自己:?
谢临渊低笑一声,指尖轻弹,盒盖“咔嗒”翻开,露出里面赤红如血的朱砂墨:“这次加了辣椒粉,专治瞌睡——用来批卷子最好,姜夫子要不要试试?”
学堂内霎时鸡飞狗跳。郑有才扒着门框偷瞄,被谢临渊的侍从塞了满手墨锭;韩青缩在周砚身后,盯着那批墨锭如临大敌;周砚倒是气定神闲,手臂一展拦住要冲出去的学子:“谢老板的墨,烧了倒还能当烟花放。”
“周夫子通透。不像某些人——"谢临渊走近几步,“收了我的墨,却连杯茶都不给。”
谢临渊大抵是长时间服药。他凑近的时候,一缕冷香混着药苦气也扑面而来。那气味像把裹着霜雪的刀刃,裹着橘络的微苦,还有室内常熏的沉水香,仿佛有人将冬日枯枝浸在药罐里文火慢煎,最后泼进一盅冷茶。
想到此人芝兰玉树才华横溢,可惜却是个缠绵病榻的主儿,我倒是难得动了一份恻隐之心:
我反手将茶盏按在案上:“茶没有,辣椒水管够。”
谢临渊灰青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指尖轻叩案几:“姜夫子,我是有正事而来。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他广袖一拂,一卷素帛应声展开,露出个锦衣少年的画像:“这是新任太仆寺少卿的长子,若这次秋闱,学坊能一次中举,少卿大人会亲自让他拜入您的门下。”
堂中顿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周砚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在书页上,溅起几滴茶汤。我细细端详画中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
"谢老板您真是神通广大,连太仆寺的大人都能说动来我这个小庙?"我挑眉问道,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能收多少报酬。这太仆寺少卿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好歹是个正经朝廷命官,若能收他家公子做学生,书坊的名声必定更上一层楼。
谢临渊忽然倾身靠近,那股刻意调制的药香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耳畔。
“说来特别,”他压低声音,灰青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这位少卿大人家的小公子,最爱的可不是圣贤书。”
“这孩子痴迷针线,书房里摆的都是绣绷丝线。”我正疑惑,他修长的手指在画像边缘轻轻一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你瞧,这是他偷偷绣的。”
帕子上赫然是一丛栩栩如生的墨竹,针脚细密得令人咋舌。我一时语塞,却见谢临渊眼中笑意更深:“他家小女儿,也是与众不同。整日偷穿兄长衣衫,混在族学里听讲《春秋》。少卿大人怎能不恨铁不成钢?”
周砚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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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方绣帕突然道:"我想起来了,前日朱雀桥下似是有一位卖绣样的蒙面少年..."
“正是这位小公子。”谢临渊将帕子收回袖中,袖口暗纹在阳光下泛着水波似的银光,“周夫子说的这事儿,少卿大人倒还不知,若是知道了,怕是要连夜把小公子扭送过来。所以,少卿大人说了,只要能让儿子考个秀才功名,束脩随夫子开价。”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至于那位小姐...若夫子愿意破例收女学生,少卿夫人愿意私下再加三成。”
我捏着银票的手微微发抖——这哪是学生,分明是两尊会走路的金蟾!
谢临渊唇角微扬,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压在案上:“这是定金。若这孩子真能考中,他父亲愿意出双倍束脩。”银票上的朱印在阳光下泛着红光,看得我心头一跳。
“成交!”我一把按住银票,突然又想起什么,竖起三根手指,"不过我还要加码——若这孩子真能考中,谢老板得把朱雀桥头那间空着的铺面租给我,价钱得按市价的八成算。"
谢临渊低笑出声,腕间的墨玉佛珠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夫子这算盘,打得比郑有才还响。”
我美滋滋地收起银票,已经开始盘算要把隔壁铺面改成专门教富家子弟的雅室。周砚在一旁担忧道:“你就不怕教出个纨绔子弟,坏了书坊名声?”
“怕什么?”我朝画像努了努嘴,“你看这孩子的面相,一看就是个钱袋......啊不是,是个可造之材!”
秋闱当日的晨雾在朱雀桥头凝成奶白的纱。贡院朱门洞开时,我袖中的胡麻饼还残存余温。周砚忽然将油纸包塞进我掌心,饴糖混着芝麻的甜烫过喉头:“你手抖得比考生还厉害。”
钟声撞碎薄雾的刹那,郑有才和韩青突然回身深揖。
放榜那日,老郑头领着账房的仆从们挤开人墙。王寡妇把包着烧饼的油纸甩进装贺礼的箩筐。当衙役扯着嗓子喊出“甲等第三——韩青,甲等第五——郑有才”时,郑有才的算盘珠崩落如雨,韩青的《策论集》脱手飞出,正砸中谢临渊雪貂大氅的下摆。
“谢某的贺礼,倒不如一本书有分量。”谢临渊弯腰拾起书卷,药香惊落扉页夹着的银杏书签——那是我用朱砂批注的押题纲要。
十辆乌木车驾碾过欢呼的人群,露出满箱竹纹墨锭。谢临渊的鎏金扇尖挑起车帘,灰青色瞳孔映着秋阳:“此墨以青州松烟为骨,混着洞庭橘皮、岭南老姜......”
郑有才凑近猛嗅,突然打个喷嚏:“阿嚏!怎么有股......”
“辣椒粉提神。”我截住话头,虽是打趣的话,却是掩盖不住的喜悦从心底而上。
周砚望着乌泱泱的求学者,笑着回头看我:"如何?可算是放心了?”
檐角风铃又响,混着远处贡院残留的墨香。我攥紧泛起竹纹的策论卷,若隐若现的月轮呵,终于映出秋夜的第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