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碧桃
作品:《浮世》 有道是天大地大,考试最大,整个京城虽是一片纷争,然会试依旧稳步进行。
三场九日的考试结束当日,吴中孚摇摇晃晃的出了号舍,身边的小厮竹沥赶忙迎上去把将倒欲倒的摇摆人扶住。青年大半个身子歪在小厮身上,竹沥扶着人张口欲说些什么,还未蹦出一字,就被青年有气无力的眼神制止,竹沥嘴唇嗫嚅两下,但瞧见自家少爷浮肿的双眼与煞白的脸色,想了想觉得晚点再说也不迟。
吴中孚回家后径直栽倒在床昏睡过去,中途吴父派人喊他用晚膳,传了几次,青年屋里一片漆黑,愣是无人回应,直至第二天中午,吴中孚才睡眼惺忪的拉开了床帐,简单梳洗过后,双目无神的吃着厨房刚做好的清粥小菜。
竹沥瞧着青年满脸倦容,顿了顿,还是道:“少爷,有件事要和您说一下。”
吴中孚慢吞吞地咽下一口红枣粳米粥,缓缓道:“我现在不想听。”
竹沥有些为难,但还是坚持道:“这件事挺重要的。”
吴中孚捏着筷子夹了一小块厨房专门给他做的定胜糕,放在嘴里慢慢抿着,声音困倦,“我要去歇息了。”
竹沥有些着急,“是关于王小姐的!”
吴中孚稍稍提了点精神,撑着额头道:“说。”
“王小姐与方家二少爷退婚了!”
“哐当——”
“咚!”
青年手一松,脑袋直接磕到了食案上,肘边的茶杯骨碌碌滚到了地上,竹沥下意识往后一跳,衣摆还是被溅到一片水渍。
竹沥小心翼翼地瞅了两眼吴中孚的额头,赫然一片骇人的红色,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嘶,看着就痛。
吴中孚神情有些呆滞,右手依旧捏着那双乌木筷,有些恍惚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竹沥看着少爷难得的呆愣模样,努力憋回嘴角泄出的笑容,大声道:“王小姐与方家二少爷退婚了!”
“刺啦——”吴中孚一把拉开椅子,左手抵着红肿的额头,穿着中衣就往外冲。
竹沥一时愣住,还不待他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跑到门口了,急匆匆地快步上前将人拦住,手刚扯到袖子,就被青年一把挥开,眼瞅着人就要跑出院子,他连忙喊道
“您总不能这幅样子去见王小姐吧!”
吴中孚伸出推门的手生生顿住,但又因为惯性没刹住脚,脑袋重重撞到了紧闭的院门上。实木做的大门发出一声闷响,竹沥苦叫一声,连忙跑到门边将正与大门面面相觑的青年扶回屋内。
竹沥先将人安置在椅子处坐好,把调羹塞进人手里嘱咐他先继续吃饭,接着又吩咐人去取伤药过来,转回来打量了下握着调羹发呆的吴中孚,想了想,又取了件披风给人裹上。
忙完一切,竹沥苦口婆心的对着吴中孚道:“我知道您很急,但您现在这副样子去见王小姐也不太合适吧。”
吴中孚眨了眨眼睛,调羹“咚”的一声跌到食案上,青年回过神来,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声——额头疼得要命。
竹沥看着自家少爷蹙紧的眉头与脑门上刺目的红肿,微微叹气道:“我先给您上药吧,咱先别急,先把自己收拾好再去找王小姐好吗?”
吴中孚点了点头,竹沥又将调羹给人塞了回去,哄道:“您先吃点东西,不然那来的力气去找王小姐。”
吴中孚闻言低头舀了勺空气送入口中。
竹沥觉得自己脑仁疼。
伸手将人手腕往下按,确保他勺子舀到粥后,竹沥还是不放心,侍立在旁瞪着双眼紧紧盯着。过了一会儿,看着青年乖乖喝粥的模样,他心里又突然涌上几分兴奋,他打小就跟在吴中孚身边,陪着他从歙县到钱塘,又从钱塘到京城,却甚少见到自家少爷这样一幅呆愣愣的模样,实在是稀奇得很。
上完药后,吴中孚坐在书案前沉思,他现在脑袋一团糨糊,得好好捋捋。
首先,王家和方家为什么会突然退婚?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感情方面的原因确实不太可能,青年蹙紧眉头,难道是因为朝廷上的事情?他虽还未入官场,但因着父亲的关系和一些别的原因,对于新帝登基后的种种事情与当下朝廷的状况多少有些了解。
不过……青年习惯性地伸手抵住额头,然刚一触碰就感觉一阵刺痛,旁边的竹沥瞧见了连忙上前阻止,“少爷您小心些,刚上了药,碰不得!”
说着又探过脑袋仔细瞧了瞧,“药膏擦掉了一点,我再给您补一些上去。”
拿来药膏又有些痛心,“都乌了,肯定得好几天才能好了。”
吴中孚不动声色地抓了个貔貅镇纸放在手里把玩,几缕淡淡的梅香从窗棂钻了进来,青年抬头看去,是几朵雪白的碧桃。
明明他进考场之前这几枝梅连花苞都没长出一个,灰秃秃的挂着积雪,不似旁边别的树,多少都冒了些绿芽,原怀疑是不是冻死了,结果现下不过十天的功夫竟然就带着满枝的嫩绿开花了,原来不是不生,只是晚了些而已。
今日京城是个难得的澄澈晴天,娇嫩的花瓣浸在和煦的暖阳里,半透的白闪着细碎的光。
吴中孚回过了神,神志微微清醒,凭现在一头雾水的状态贸然去找明夷定是不妥的,再说他额头上的印子看着也不甚雅观,青年思索一会,转头看向竹沥,问道:“父亲回来了吗?”
竹沥摇摇头,道:“老爷去军中了,恐要晚上才会回。”
吴中孚颔首,“嘱咐厨房将菜备好,今晚我等父亲回来一起用晚膳。”
吴父今晚很是稀奇,一向不与他亲厚的小儿子竟然专门等他一桌吃饭,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说来,他和妻子一直是愧对这个小儿子的,他小时候那些忽视与疏忽,都是他们的不对,当然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从未想着说培养什么父子亲情,如现下般相安无事的相处就很好,孩子若有需要来寻他便是了。
儿子来京后两人就只一起吃过一顿饭,氛围不好不坏,就如他们的关系般不远不近。
之后吴中孚忙着温书,饭食都是直接送到他屋内,再后来就是参加会试去了,一直到昨天回家,吴父想着儿子辛苦了特意嘱咐厨房做了一桌子菜给他接风,结果人睡得死死的,最后也还是他一人对着满桌子菜肴随意扒拉几口。
今日上值,与同僚聊起此事,听人一通解释才恍然自己的疏忽,是了,他怎就如此糊涂,忘记这会试最是磨人,谁考完不是昏睡个两三天,他倒好,竟还想着把人叫起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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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坐在对面的小儿子,吴父心里涌上几分愧疚,忽又瞧见人额头上的青紫,有些惊讶道:“孚儿,你额头是怎么回事?”
吴中孚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干煸冬笋,低头尝了一口确认许是明夷会喜欢的味道,心里默默记下,才回道:“今天不小心撞了一下。”
吴父以为儿子是精神还没养回来所导致的,心里愧疚更甚,顿时生出几分慈父心肠来。只见平日在外雷厉风行的吴大人竟突然对着自家儿子絮絮叨叨的叮嘱起来,一时间屋内众人心里顿生出几分诡异。
吴父讲着讲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随即便借口喝汤停了下来。吴中孚见父亲停止输出,特意将一盘香酥焖肉端到了其面前,吴父心里感动,嘴巴一张又要说些什么,只见坐在对面的儿子忽然道
“父亲可知最近朝堂上发生了何事?”
吴父神色一凛,刚想敷衍回绝,但转眼又想到刚刚,便抬手命屋子里服侍的人都出去,才细细与吴中孚道来。
听到那份缉拿名单,青年神色一动,问道:“可有方大人?”
吴父点头,“方家父子三人,除了最小那个因为资历尚浅躲过一劫,另外两个当场就被押了下去。”
“那最后结果如何?”
吴父蹙紧了眉头,回忆着那些被处刑的官员的名字,吴中孚静静听着,知道没有方家的名字,心里猜测有了大概。
吴父回过味来,有些狐疑道:“你和方家很熟?”
吴中孚淡淡道:“方韫之与我做过几年同窗,他人品学问都很不错。”
吴父点点头,“方家这小儿子我见过几回,瞧着比他父兄要聪明些,说起来方家这回能脱险,也多亏了他。”
吴中孚“嗯?”了一声,摆出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示意父亲接着讲。
既是儿子的同窗,待他春闱揭榜入仕之后两人也少不了打交道,多了解了解也是好的,吴父边想着边端起了茶杯,青年默默地看着父亲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屋里侍奉的人都在刚刚走了干净,于是他自己提起茶壶为父亲倒好了茶,等着下文。
“其实这消息也不一定准确,因着我与翰林院的李学士有几分交情,知道他一直很看好方家那小儿子,所以此次方家的事情能够解决,他本人出力不少。”说着又顿了顿,面上涌现几分捉摸不透的神情,点着桌子道:“方家那小儿子大概率要做李学士的女婿了。”
到此,吴中孚已经全然明白了,事情走向和他猜的大差不差,官场波诡云谲,剑影刀光无形,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至于退婚,只能说天意弄人,事情不到最后没人能下定论。
吴父瞧着儿子满脸怅然的神情,以为是人累了,便道:“吃好了就赶紧回去歇息吧,这几天什么事都别干,好好吃好好玩,把精神好好养养。额头上的伤我等会让人拿瓶药给你,是军中将士常用的,效果比寻常伤药要好上许多。”
吴中孚点点头,起身顺势告退。吴父的伤药送的很快,青年自己将药抹了,坐在书案前写着两份拜帖。
贡院九日不见天光,不曾想外头竟已换了一番天地,无论怎样,机会的的确确送到了他的手上,这回,他动作一定要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