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既林勾住李明月手指。


    不似她玩闹耍弄一般虚虚实实，若即若离，而是温暖宽和地包裹住她的手，构筑出支撑飘摇无依之人的安巢。


    李明月也的确感受到裴既林的安抚之意，可顾及不得。


    “那儿子，也是真的？”


    她从丽贵妃言语细枝末节中联想出不可置信的事实：“难道，我……”


    难道仪和公主腹中是双生子，到头来母子三人，只活下她一个。


    “或许是。这么多年过去，除非找到当年接生的稳婆，否则谁也说不清当时情况。”


    他摇头，攥紧她不安的手，“先别乱想。”


    心知他言之有理，不只是安慰，思及从未听说过的鸾错命似乎也是仪和公主命亡的关键。李明月深吸一口气：


    “是……丽贵妃，仪和公主当年生产究竟发生了何事，鸾错命又是什么？”


    丽贵妃恍惚的声音从黑暗的墙角落里传来：


    “鸾错命……先帝在位时，找人算说仪和身带东来紫气，可惜女儿之身，只是鸾，不是龙……”


    扶着石墙，丽贵妃似要站起来，将当年情景重现。


    “……鸾错命是他的命根子啊，他最听不得旁人提起了。本宫记得，那阵子他在睡梦中都难以安枕，常常满头大汗地惊醒，抚着胸膛念叨着，鸾错，鸾错，仪和本就不是真龙，怎能说是错？”


    “所以呢，所以他就要杀了仪和公主？”


    李明月的指头用力到在裴既林的手上留下泛白按印，步步紧逼。


    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接着说啊。”


    “本宫见不得他这般烦恼，明明先帝都已暗示龙位，又有何所焦虑？”


    丽贵妃慢慢熟悉在离魂之状下交代，逐渐熟稔流利，原本尖利妩媚声线也藏不住。


    “正巧那时上京风行戏班画本，才子佳人，科考刚出结果，京城宴会吟诗，好不热闹。于是本宫有了个好主意，不若将她嫁了出去，嫁得远远的，嫁给一个寒门子，叫仪和远远离开这皇位，叫他再也不用为这等小事忧心。”


    她咯咯地笑起来，分外欢喜，“本宫还记得，仪和向先帝请婚那日，他像了却一桩心事，高兴地在本宫这里连宿了一整月。”


    “可惜……”长甲与墙面狰狞出刺耳动静，阴狠纠结：


    “可惜，高兴没几年，仪和竟然有了身孕。先帝已经不在了，他口中说着不可信，却又偷偷找到当年算命的人来，给仪和腹中儿算了一卦。仪和之子，还是鸾错命……”


    似惊雷劈裂枯树，焦黑树枝尽数化为灰烬，可刹那白亮闪电，却成树下人永生难忘的一幕，只道闭上眼是震耳欲聋，睁目却是圆瞪欲裂。


    李明月抑制起伏的呼吸，提醒自己冷静。可眼前却不断回想乞巧那日皇帝晦暗不明的试探：


    静安可曾有什么心上人，朕也好成人之美。


    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冷汗浸湿她后颈，她冷得一哆嗦。


    短短十五载就像仪和少时人生的再现。她想起嘉祥邀她同看的俏双枝


    想来当年先帝也是这般，慈爱问女儿，可曾有心悦之人，却被坐于一旁的皇帝听见，忌惮让他咬碎了牙，筹谋又叫他得意勾起嘴角。


    丽贵妃还在念叨：“于是本宫突然想起来，兄长曾传信说南诏有一奇药，叫……叫什么，叫什么来着？本宫记不起来了……”


    “醉时醒功效尚不稳定，她本就受了刺激，一时半会儿也回忆不起来。”裴既林暖着李明月冰凉的手，又向丽贵妃道：


    “别管叫什么，接着往下说。”


    那边又幽幽响起续言：“往下说，哦，他说仪和身旁的人报，仪和长久地将那毒药当作补药入口，一点儿怀疑没起，他便放下心来。临近生产几月，药渐渐发挥功效，仪和的肚子也一日比一日大。”


    李明月面无表情，却抖得更厉害，死死咬住下唇，深宫滴烛般惨红，冷凝眸色一眨不眨，听丽贵妃柔媚诡谲，将一桩谋害说得像件常见小事。


    “直至生产当日，果真不出我们所料，仪和生出来的是个停了心跳的死胎，连自己也大出血不止，翻眼晕过去，气儿只进不出。”


    “……要不说仪和也是个不中用的，还没撑到最后一口气，没撑到裴太后这个老不死的婆子派去的人到了，就昏死过去。宫里接生的稳婆一摸，她怀的是双生，不过因为体弱不显怀，竟谁也没发现。”


    “更叫他没料到的是，那孩子就这样被从死娘的肚子里接生出来，出来白白胖胖，像个正常孩子……”


    李明月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字字沁着冷恨，“呵，像个正常孩子……”


    丽贵妃摇摇晃晃，迷药叫她分不清东西，分不清地域，她以为这里还是她富丽堂皇又深幽寂寞的洵芳宫，数着望不到头的青砖瓦，等着没有心的无情人。


    她自言自语：“本宫永远弄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鸾错命有什么不好？鸾错命，谁得了便是鸾入谁家，谁家就是真龙保佑。可他不高兴，本宫又劝他，将来将仪和之女嫁与皇家不就好了……应该嫁给我儿，我儿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说至皇位太子，机会的愈来愈激动，又颠三倒四，恍若圣上在她眼前听她哭诉，她叫喊道：


    “陛下，您答应过的，佑承将来应该继承你的位置，佑承应该是太子，本宫将来就是东宫太后！您答应过，为何又反悔了？您为何要听杨氏那个贱人挑唆？陛下……您在想什么，您告诉臣妾吧……”


    她被凹凸地面一绊，跌倒嘤嘤地哭起来，散发寥落，灰头土面，像个幽怨女鬼。


    “陛下，陛下，你就应了臣妾之请，将凤鸾嫁于佑承吧……她生于凤胎，吸干母亲兄弟的血，将三人的命背在身上，必定比他人强百倍，娶了她还何愁拿不下江山啊！”


    裴既林提醒，“静安，当年你一婴孩，尚不能生出清醒认知，又怎会有背上三人命的道理？执念之人看什么都魔怔，别将错处归结到自己身上。”


    纵使心中再如何惊诧愤恨，在此刻，还是要拼凑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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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真相的。


    可骇言入耳岂能不入心，像沉甸甸的山石压在她嶙瘦的脊背，叫她一寸一寸矮下腰去，背痛酸楚，直不起身。


    “都尉府中，是谁做的内应！”


    她咽下那口难言的血腥气，强作冷静。


    “什么，什么内应？陛下您说什么？臣妾不知，臣妾真的不知啊……都是哥哥教唆的臣妾，臣妾不是宫中的内应，臣妾从未想谋害您啊陛下！”


    “谁问你自己了，别装傻，我是问你们当年是怎么将毒药混入仪和公主的药汤中，说清楚！”


    李明月挣脱开裴既林安抚阻拦的手，向前紧紧抓住囚牢的铁栏杆。


    “看来药效在减退，快到时辰了。”他数着狱外打更的锣响，“再有小半刻我们就该走了。”


    “丽贵妃，曹姝丽！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们在都尉府的内应是谁？是她的侍女，奶娘，太医还是往来的好友，你们是串通了胡氏还是李高蓬！”


    丽贵妃已经听不进去她所问，兀自唱起圣上最爱听她唱的小调，将草枝当作水袖，吱吱呀呀，柔柔媚媚。


    “你说，是不是李高蓬。”


    白驹过隙一瞬，她问得绝望又平静，叫裴既林几乎不忍心再听。多么戏谑，问一个外头的昏头毒妇，害死妻子的是不是丈夫。


    可她却想，还剩最后一步，一个名字，就能知道当年的内应。


    全然忘却余年的拧巴别扭，忘却慈宁宫青铜香炉前的寒冷，也忘却了如枷锁般桎梏她的条条律律。


    想知道结果，想知道内情，想知道弑母之仇该向谁人相报。是谁将荒唐鸾错强加她身，又是谁将母亲柔软怀抱扯去，断送她不谙世事的依靠。


    只需要最后一个肯定的暗示，她就能将这这场权力的谋害，尽数做下了断。


    大抵是李高蓬受皇帝之命，无出其右。


    毕竟，除了一府之主，何人能将枕边人的安胎药不漏痕迹，偷梁换柱？


    她又想，李高蓬是何时起的算计？


    仪和公主若是知道忍着每一口酸苦咽下的补药，都是对自己和腹中胎儿的催命符，会怀疑到当年她自愿下嫁的探花郎吗？


    不会听信他的蜜语甜言，不愿在甜梦乡中醒来吧。


    思及若仪和所思，像仪和的影子在她脚下黑暗中栖身。


    她是死者魂灵在阳间的判官，未曾明言的话语，未曾了断的冤仇，终将借由她口说出。


    女儿是母亲的骨血。


    女儿从出生那刻便背下命的因果和孽债。


    使她高昂头颅。


    又不堪重负。


    狱外打更人携着他的响锣已经渐远，四下又陷入一片绝望的寂无。


    丽贵妃已然完全沉浸在捏造的妄想中，放下傲慢身段，哭啼卖笑，乞求宽恕。闹出的动静太大，引来值夜的守卫。


    “嘘，我听见有脚步声。”


    瞳孔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已然能看清斑驳黑暗，裴既林迅速拉着李明月手腕，四下环顾，翻越上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