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王意有所指，众人顺着梁州王轻点的下颌偏头——花团锦簇，莺莺燕燕中，西侧席间清丽女郎脱颖而出。


    李明月今日一身竹青月色，灵动地如山涧跳跃的泉水，薄薄金光打在侧脸和手边浅盏茶瓯，茶汤子也闪烁了金色碎光。


    饶是与李明月不对付的秦佑泽也晃了一回神。


    “五弟莫非就没有一个属意的？为兄倒瞧着王相家的娘子就很不错，是那个身着秋香色衣裳，袖口处绣一双蝶戏花纹样的娘子吧？”梁州王察他神色，却绕过女郎，而说起她对坐的王淑环。


    “王娘子贤良淑德，品貌端正，更难得的是对你一片痴心啊，连为兄这刚回上京之人都有所耳闻，其心可谓感动佛祖，五弟还有何不满的？”


    “哦，为兄忘记了，这等勇敢的娘子不止王娘子一人，还有一位……若为兄没有记错，是叫乔娘子？这位可是与五弟相识于危难之中啊。”


    “乔娘子今日可赴宴，被安排坐在哪一边，与哪家挨在一起？”梁州王苍白面上浮现出笑意，显得不那么病气。


    “乔娘子今日身子不适，在府中休息。”


    “为兄记得，你与仪和姑母之女静安，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多年未见，静安表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五弟难道一点心思都没有？”


    三两娘子侧头与李明月说笑，许是恰好漂亮话恭维到了心尖，她也弯起月牙泉般的眼睛，雪白侧牙的尖尖被她藏到了团扇后。


    那柄团扇上绣了一支小小的秋海棠，金光将海棠映在李明月颧骨上，偏过脸说话的一瞬，枝干拉长，线条变得婉转，海棠像活过来一样，开始生长。


    牙齿边缘压痛舌尖，裴既林一顿，目光终于从竹月裳的女郎转换回这边郎君之间的你来我往。


    秦佑泽终于在漫长的试探中不耐开口：“皇兄莫要打趣我了，王娘子的恩情我日后自会郑重报答，万不可用这等顽笑污了王娘子义举。”


    “至于李静安那……”


    他本能地望向提到的女郎，转头时却恰与裴既林沉沉的目光相撞，一眨不眨。


    秦佑泽忽而脖子一冷，汗毛竖起，不自在地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恶言，草草定论：“……我与她性情不和，不是正经良缘，也说不到一块去。总之，皇兄还是莫要如皇祖母那般撮合了。”


    那份压迫转瞬即逝，仿佛是他的错觉，再定睛细看，裴小侯爷还是那副温和清俊，疏疏淡淡的样子。


    梁州王没注意，只是低头若有所思：“看来五弟心中早已有了决断，那为兄就祝你能得偿所愿罢。”


    裴既林举杯，礼貌合言：“微臣亦是。”


    秦佑泽不明不白，下肚一杯酒，结束这个话题。梁州王又谈起京中变化，秦佑泽与他说起曹氏一脉撤职后，朝堂汹涌。


    裴既林不时回言，那抹竹青月色却总出现在余光。


    那席间似平静水面下波涛汹涌的暗流，随着她言笑间澎湃晃动，手边拿着的茶瓯也洇出圈圈涟漪，盏底磕在桌面，发生这边听不见的脆响。


    对座王娘子王淑环猛然站起，秋香色的衣袖挥扬，口中激动地说着些什么，与方才端淑之状大不相同，如蛇被打了七寸。


    侍女惊慌地劝拦，却阻不住王淑环的幅度之大，反被推搡在地，扯住桌腿，撞翻绣凳。


    小娘子们“哗”地躲闪，不愿被砸到，却不小心踩到后面的绣鞋，说着“对不住，对不住”。


    被踩的白她一眼，抱怨着：“你可知道我绣鞋是天衣阁的新品，这东珠是南海百里挑一的优品，我等了许久的！”


    原本好声好气道歉的也不乐意了，被请来赴宴的谁人家里没权没势，要受人脾气？于是语气也娇蛮起来：


    “我再赔你一双就是了，真小气。”


    “哎你说谁小气呢，本就是你踩了我，你什么道歉的态度啊！”


    “你还好意思说我的态度，也不与人说道说道，你这东珠绣鞋是如何得来的！呵，天衣阁的方掌柜都与我说了，这款绣鞋两月前原本被我定了去，奈何又被你看上，人家方掌柜与你好声好气，劝你换个款式，你还不死心，吵着闹着非要抢——大家都不知道罢，她竟然还威胁要砸了人家店面，我心有不忍，这才松口让给了她。这会子倒是穿到我跟前显摆来了，真是不要脸面！”


    “你！你！你含血喷人！明明是我早就订下的，我……我两月前就付下定金，又多等了一整月才拿到，你个不折不扣的学人精，得不到就毁掉的小心眼！竟敢当众污我名声！”


    “撒谎精，胆小鬼，你敢对天发誓说你没有？今日达官显贵都在这里，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没理！”


    “娘子，娘子咱们别吵了，大家都看过来了。”


    懂事的侍女在家时都被主母叮嘱过，进宫要看顾娘子，不可叫娘子在宫中做出不得体之事。这会子记起主母的铁硬手段，手忙脚乱地拉架，顾头不顾尾，恨不得替主子挨了被踩的一脚。


    主子却从不顾及侍女想什么，只想找回场子。


    “你拦着我做甚！她都要当面踩到你家娘子头上了，还不帮我收拾她！”


    这个也吵，那个也吵，这边两波对骂的，那边两波对峙的，谁也不让谁，全然乱了套。


    “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吵起来了？”


    吵嚷声吵到男席，梁州王疑惑地望向一片骚乱。


    而早就做出不合规矩，暗中窥视女席之举的郎君，此刻都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偏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之样，只能尽量抻长脖子，如同浮在池中的鸭鹅，眼睛斜得要飞出眼眶。


    好不热闹。


    裴既林则是顺着女郎的侧脸，才看到正指着她的王淑环的手指。


    除却那踩鞋二人，王淑环身旁的小娘子未成半圈，有的帮衬不善地面对李明月，有的犹豫不决是否要劝言，还有的缩在后面看戏。


    她却悠悠慢慢地摇着那柄团扇，嘴角噙着得意又挑衅的笑，窈窈起身，拨开王淑环身边的小娘子，凑到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


    王淑环脸色大白，额角冒出虚汗，像被戳中了心事，目光躲闪，再不敢与她叫嚣。


    李明月缓缓拉开距离，笑得轻松，末了不忘掺和一旁那两位吵嘴的娘子：


    “钱娘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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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我到天衣阁时，正巧与你碰上，听方掌柜解释后，你面露遗憾，还以为你放弃了，没想到你如此喜欢这双绣鞋啊，竟背后……唉。”


    这一句没尾的话，更是如水倒入油中，炸开了锅。


    被抢了鞋的孙柔君孙娘子如同找到了同盟，腰杆子也挺直了，说话也更硬气：“瞧瞧，瞧瞧，郡主都听到了，钱宁宁你还不承认！”


    孙柔君染了丹蔻的粉甲戳向钱宁宁的胸前，将脸涨得通红的人一戳在地。


    “这……苍耳，你过去瞧瞧发生了什么，劝着些，息事宁人，别惊扰了圣驾。”


    “王爷，晚了，圣上已经注意到了。”


    分席不同饮的圣上在帘后皱眉，年轻的内侍奉旨，面无表情，如幽灵般出现。


    尖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大胆！御前安敢失仪！来人，给我拉起来！”


    “——曲同，怎么回事？”


    “陛下问了，还不快御前回话！”


    钱宁宁方才嚣张的劲儿一下子消散，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先发制人：


    “陛下，臣女并非有意吵嚷，只是孙娘子分明踩伤臣女，却咄咄逼人，不肯认错。臣女，臣女这才与之……小小地理论一番。”


    孙柔君则是铿锵反驳：“陛下明鉴！臣女并非有意踩到钱娘子的绣鞋，只是王娘子的侍女推搡之间倒下，臣女被其所拽，躲闪不及，这才有了下面的一出。况且臣女第一时间已向钱娘子道歉，也表示愿意赔偿，是钱娘子不依不饶的！”


    曲同脚步微不见闻，帘后请示圣意，只听帘后寂静片刻，愈发陈老的声音再次传来——


    “先不说你们二人之间的吵闹，王娘子又是因何，而突然激动啊？”


    圣上究竟是顾及了皇后王氏一族的面子，未直接提起“失仪”二字。


    王淑环支支吾吾，当然不敢将真相具以告之：“臣女……臣女只是……郡主与臣女说起来一则笑话，臣女从未听过，一时新奇，原想坐到郡主身边，请郡主再细细说来的，这才起身……却不成想侍女不长眼识，竟撞到了孙娘子。”


    “孙娘子，是我教导下人不严，我向你赔罪，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留她一命罢。”


    说罢又要向孙柔君请罪，可还未作揖便被扶住，捂着胸口喘起大气。众人这才想起来，她替秦佑泽挨的那一处伤还未愈。


    “王娘子言重，柔君不是这种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之人，王娘子的侍女，自然是娘子自己管教的。”


    孙柔君也不是真蠢笨到那种地步，这明摆了是静安郡主说了什么，引得王淑环方寸大乱，才出了后面一连环的事情，可圣上迟迟不责怪王淑环，她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又怎敢真受了这赔罪礼？


    只得掐着鼻子，不情不愿地与王淑环客气起来。


    突然听静安郡主李明月极轻地笑了一声，似在笑她们俩这迟来的虚伪寒暄。


    圣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哦，静安一向话少，朕倒是不知今日她闲情雅致，与王娘子对上了脾气。静安——你何不与我们大家都说说，你与王娘子，说的是哪则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