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阿姐喜欢上别人了吗?

作品:《入戏里

    她想了很多。


    如今偷欢,只用躲着院里的侍女。


    白蕊和红珠会帮她,李崇润自己也有心腹遮掩。


    可若将来李崇润成婚。


    身边有正妻管束——女人在这方面是很灵敏的。


    就像陈大娘子。


    她也不聪明,可就是能提前嗅到大都督对缨徽的心思。


    王鸳宁看上去可是聪明很多。


    比她和陈大娘子都聪明。


    她躺着兀自盘算。


    突然意识到身边一片死寂。


    掀起眼皮,见李崇润坐起了身,垂眸盯着她,神色湛凉,甚至有些狰狞。


    缨徽叫他盯得瑟缩,不由出声:“你……”


    “阿姐。”李崇润摸她的脸。


    亵衣边缘剐蹭着她的下颌,声音不疾不缓:“我说过,我们是不可能分开的,除非死。”


    他将手放在了她的颈上。


    白皙细长的玉颈,像精心雕琢打磨过的,漂亮精致。


    缨徽呆愣愣看他。


    恍然发现,其实他的眼睛很冷。


    弧线凌厉,黑瞳沉沉如墨。


    不笑时就像苍茫无底的深渊,寒意骇人。


    她呢喃:“七郎。”


    “嗯?”


    “你别这样凶,我害怕。”


    颈上的手徘徊几许。


    缓缓捏住她的下颌。


    戏谑之音:“阿姐方才说要断,断哪里呢?”


    肯定不是断她的脖子!


    缨徽心如擂鼓。


    颤颤握住被角,“我……开个玩笑。”


    李崇润霍得松手,复躺回缨徽身侧,搂住她。


    蹭了蹭那绵软青丝,委屈兮兮:“阿姐以后莫要开这种玩笑,七郎害怕。”


    缨徽:……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应。


    李崇润显得焦躁。


    边拆她衣带,边追问:“是觉得我哪里不好吗?还是阿姐又喜欢上别人了?”


    缨徽觉察出自己稀里糊涂陷入险境。


    挣脱不得,原先那点刺激逍遥的隐秘乐趣荡然无存。


    只剩烦闷。


    她活了这些年,经历种种。


    什么事情若要和永远、责任挂上边,就变得索然无味。


    “啊!”


    缨徽的耳垂骤然吃痛。


    李崇润磨了磨亮白利齿,怒道:“阿姐不说话,果然是移情别恋!”


    “没有的事!”缨徽否认:“我终日关在这宅邸里,能见什么人?哪怕晚上与你厮混,不也得避着人,小心翼翼的。”


    “可是我还有很多个晚上不来。”李崇润咬牙切齿:“以后我每晚都来。”


    “不行!”缨徽气道:“你是不是疯了?”


    李崇润收买了些府兵。


    两人幽会,多是捡守卫疏松或是亲信在值的时候。


    是以数月来无甚纰漏。


    可若他不管不顾,每夜都来冒险。


    那事情败露只是迟早的事。


    缨徽转过身。


    抚摸李崇润湿漉漉的鬓发。


    软了调子:“瞧瞧你的样子,像只炸了毛的小狼。”


    李崇润转头亲啄她的掌心,急切、粗鲁。


    缨徽忍着痛,声若潺湲春水:“我什么不是你的?何必急在一时,难道你会一辈子只是都督府的七郎君吗?”


    李崇润微滞,抬睫看她,目含狐疑:“真的信我?”


    缨徽拢住他。


    姿态娇柔,信口胡诌:“我不信你又能信谁呢?我家七郎少年英姿,文韬武略,日后不可限量。”


    李崇润眼底锋锐的坚冰利刺渐渐融化,嗫嚅:“那你不能跟我断……”


    缨徽:“……都是我的错,只是今日见了王姑娘,那等风姿家世,你们实在般配。”


    李崇润恍然:“徽徽原来是吃醋了。”


    缨徽愣住,李崇润愈加笃信:“什么王姑娘,李姑娘,我才不会娶,我只爱徽徽,只娶徽徽。”


    两人相好,多沉溺于枕席之欢。


    契合熨帖,缨徽在这方面很满意。


    默契地不谈情,更遑论嫁娶,这样都轻松自在。


    可今夜,许多事情越了边界。


    缨徽心里不自在。


    却不敢再触怒李崇润。


    更何况还有事情需指望他。


    只有软语敷衍,违心许下盟誓。


    两人胡闹一宿,缨徽连连讨饶下,李崇润才肯罢休。


    他抱着缨徽,低头亲吻:“以后我不吃药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缨徽累得沉沉欲睡,一瞬惊醒。


    甚至提不起力气骂人,只惊惧万分地瞠目看他。


    她让人悄悄配过避子汤。


    李崇润嫌伤身子,不许她用。


    道左右要用药,他来用。


    眼下这情形,若是稀里糊涂弄出来个孩子。


    别说那虎视眈眈的都督,就是面慈心深的太夫人也不会轻饶了她。


    她寄人篱下,闹出丑闻。


    都督府自然偏袒自家人,是她带坏了小郎君。


    李崇润一时冲动。


    过后细忖,也觉不妥。


    捂住她的眼,无奈:“别这样看我,我不过开个玩笑。”


    缨徽轻舒一口气。


    靠在他身上,娇嗔:“不兴这样吓人。”


    李崇润不再言语,将她扣在怀里,哄她入睡。


    春日迟眠,昏昏沉沉的。


    醒来又是天光大炽。


    李崇润早就走了,枕边冰凉凉,残留稀薄的梨花香。


    白蕊和红珠伺候沐浴。


    偷摸把抱腹和小衣洗了。


    熏上香露。


    缨徽被折腾狠了,浑身酸痛。


    窝在藤椅里打盹儿。


    梅嬷嬷打帘子进来。


    禀道:“都督今日新得了一套玛瑙盘子,说姑娘定喜欢,差人请姑娘过去赏玩。”


    她心烦。


    偏不能发作,只得虚以委蛇。


    慢吞吞起身,拖着调子叫进白蕊,给她挑拣衣裙。


    磨蹭了个把时辰才去。


    寝阁里有人拨弦。


    看来李崇清病体有好转。


    才有闲情调素琴,阅金经。


    他坐在绣榻上。


    见缨徽来了,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徽徽过来。”


    缨徽坐在榻边。


    他环住她,身边两个姨娘掩唇偷笑,退到两边坐。


    李崇清拿起缨徽的手亲了亲,温柔地问:“母亲可与你说了?”


    缨徽不耐烦,潦草点头。


    李崇清卧床养病。


    只穿了一件薄寝衣,药的苦涩混着糜烂脂粉味儿。


    冲得缨徽头疼。


    见她缄默,李崇清只当她害羞。


    愈加起了逗弄之心。


    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你就别回去了。”


    缨徽腹诽:我倒是可以不回去,你行吗?


    偏面上装出惊惶,两颊酡红,泫然欲泣:“虽说做妾,妾在都督心中便这般轻贱吗?”


    她雪肤花貌,唇艳欲滴。


    做出可怜样儿,更是挠人心肺。


    李崇清一下失了魂,呆呆看她。


    许久才找回神思,拥着她赔罪:“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必好好办一场,让徽徽风光过门。”


    两人正说着,侍女来禀,说四郎来了。


    老都督有七子。


    除长子承袭爵位,其余诸子皆庸平。


    唯四郎和七郎出类拔萃。


    四郎李崇游今年二十有五。


    身姿高挑,面长眼细,清俊文雅。


    缨徽欲起身,李崇清摁住她。


    冲在榻前揖礼的李崇游笑说:“四弟又不是外人。”


    李崇游微笑:“我还说要去向嫂嫂道喜呢。”


    他生母出身南郡。


    语调里带了些吴侬软语的调调。


    软糯柔和,很是好听。


    刚才恼过一场,李崇清有心讨好缨徽。


    刻意板脸:“还没过门,可不兴胡叫,待哪日请你吃席,你再来送礼叫嫂嫂也不迟。”


    李崇游笑说:“礼早就备好,只等大哥的席了。”


    兄弟两关系不错。


    言谈风趣,你来我往。


    李崇游说到定州来的王姑娘,李崇清才敛了笑。


    神情微肃,冲缨徽道:“让许娘子领你去偏房看看玛瑙盘子,挑几个喜欢的拿回去。”


    李崇清身边的娘子忙起身,拉住缨徽的手,“妹妹同我来吧。”


    两人出了寝阁,穿过两道游廊,才进了一间耳房。


    缨徽留意着,今儿倒不见陈大娘子。


    往日里那么戒备,怎么还不出来搅和。


    她趁许娘子没看见,把李崇清亲过的手用罗帕使劲擦了擦。


    髹漆绿檀盒子大敞。


    里头七八个玛瑙盘子,莹透水亮的朱红料,绘着丹青暗纹。


    有圆月盘,柳叶盘,梅花盘。


    但凡跟李崇清沾边的东西,绫罗珠钗,瓷器宝瓶,缨徽都觉得恶心。


    敷衍着指了几个。


    许娘子殷勤地让侍女包起来。


    许娘子年轻灵巧。


    是前年李崇清去青楼娶乐,赎回来的花娘。


    模样秀丽,人也爽利。


    她同缨徽话家常:“我之前在宴席上见过妹妹,坐在太夫人身边,我位卑粗莽,不敢胡乱攀扯,可巧儿今天见了,妹妹若不嫌弃,常来与我说话。”


    缨徽观其面相柔和,不是令她讨厌的,也和缓了语调:“娘子做谦了,你是都督房内人,我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蒙娘子不弃,我自多多叨扰。”


    许娘子原先以为她生得国色,都督捧着,必定不好相与。


    谁知竟这般和气,不禁喜出望外:“哪里是叨扰,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闺中手帕交,喜好交换贴身之物。


    许娘子一高兴,将都督新赐的翡翠手钏赠予缨徽。


    缨徽推辞不过,回赠红宝钗。


    两人说了会话。


    缨徽怕李崇清再找她,托词回去做绣活。


    脱身出来,却在院子里碰上了李崇游。


    瞧样子他也是刚出来。


    负袖站在凤尾森荫里,身后跟个小厮,面带愁绪,像在想事情。


    一见缨徽,立即含笑脉脉迎上来,朝她作揖:“妹妹怎么才出来,我还当你早就不耐烦了。”


    这是个人精,缨徽一早就知道。


    缨徽摇着纨扇,揶揄:“这会儿我又成你妹妹了。”


    李崇游喟叹:“我那不是哄大哥开心嘛,我当弟弟的,仰人鼻息过活,有什么办法。”


    幽州这地界,自古是重镇要塞。


    鱼龙混杂,战事不休。


    明枪暗箭无数,守将官员流水似的换。


    但凡能在任上多活几年,都不是等闲之辈。


    这幽州都督李崇清虽有仁德之名,但其实是个顶虚伪量窄的人。


    他甫一上位,头件事便是打压弟弟们。


    二郎神游化外,三郎莫名其妙暴毙,多亏四郎机灵会讨巧,才能活到今日。


    五郎、六郎、七郎那时年岁小,才得以保全。


    缨徽冷哼:“你这样正儿八经的都督府公子都来诉苦,要我这样的人可怎么活。”


    李崇游挟了片竹叶在指尖把玩,宽慰:“我是知道的,大哥长了你二十岁,实在不相配。可说句不好听的话,你阿耶把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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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都督府,不就为了这个么。如今你行了笈礼,又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多少人眼热,若不是都知道你是要给都督做妾的,你以为你能安生到今日吗?”


    这人惯会说话,虽是血淋淋的事实。


    但到他嘴里,平白多了些温度。


    缨徽素来戒心深重。


    不敢跟他说太多,嗟叹:“说起来,咱们都得靠着都督过活。”


    “谁说不是呢。”凛光一闪,李崇游手里的竹叶碎成两瓣。


    缨徽觉得他有心事,想起方才他在都督面前提起王家姑娘,随口问了句。


    “她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世道。”


    缨徽心里一咯噔,追问:“不好过在哪里?定州出事了吗?”


    李崇游将要张嘴,复又摇摇头:“一些打打杀杀的,顶没意思,左右跟妹妹没关系,何必脏污耳朵。”


    他道另有差事。


    缨徽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


    打从都督房里回来,缨徽就摒退众人躺下。


    白蕊和红珠只当她心里不痛快,也不去触霉头。


    今晚七郎不来,这院里素日又无外客。


    便早早落钥熄灯。


    缨徽翻来覆去,想起些往事。


    三岁那年走失。


    阿耶对外说是叫乡绅收养。


    其实不是。


    她叫人牙子拐了。


    卖去定州的花楼里。


    花楼里给碗饭。


    野猫儿似的养到八岁,才让她去楼里伺候姑娘。


    记忆里她总是饿。


    米粥陈菜都不够吃,更别说肉。


    为了一口吃的,要和同龄的姐妹打架,要拼命去讨好龟奴。


    其实她八岁时已经很好看了。


    大眼高鼻梁,侬艳的长相。


    被老鸨视为奇货可居,早早让她跟着红姑娘学艺。


    那姑娘花名沁玉,当时是魁首。


    大约知道缨徽将来有一日会取代她,对她很没有好脸色。


    呼来喝去,动辄打骂。


    缨徽稀里糊涂过了两三年。


    十一岁那年,老鸨犯了事,花楼被查抄。


    大小姑娘们都要被发卖,她被官差驱赶时撞上了一个小将军。


    小将军顶多十八岁,一双凤眸明亮如星,纳罕:“这么小,也是楼里的姑娘?”


    差役恭敬回:“姑娘跟前的婢子,大一点也得干这行。”


    小将军怔了怔,低头看去,正与缨徽目光相接。


    缨徽第一回认真地看清了那双眼睛。


    干净明亮的凤眸。


    澄澈天幕在身后,竟也会黯然失色。


    沉默须臾,小将军问:“多少钱,我买了。”


    被小将军带回家。


    缨徽才知道,他是定州刺史谢今的长子谢世渊。


    她在谢家住了一年多,他们全家都是好人。


    谢今公务繁忙,不大着家。


    谢夫人把缨徽当女儿养。


    嫌她太瘦,终日燕窝参汤不断。


    谢世渊还有个妹妹。


    闺名燕燕,长缨徽三两岁。


    缨徽唤她阿姐。


    燕燕性子活泼,常偷偷带缨徽出去逛街。


    偶尔谢世渊休沐,也领她们去踏青。


    阿兄烤的鱼喷香。


    他总是把刺挑得干干净净才给缨徽。


    那一年多,是缨徽记忆里仅存的美好光景。


    后来谢今进京。


    于宴上邂逅静安侯韦良序。


    听他说起幼女于战乱走失。


    种种特征皆吻合,当即把缨徽带了来。


    缨徽想,她爹也未必是多想寻她。


    只是惯会人前作秀。


    显示慈父风范罢了。


    未想弄巧成拙。


    韦良序知道缨徽幼时遭遇。


    不问女儿委屈,先千恩万求谢今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


    以免损他韦氏门楣清誉。


    往后时日,缨徽再与家中姊妹龃龉,自然都是她的错。


    是她身陷花楼,学了外面的粗鄙腌臜回来。


    缨徽时常想,她要是没被韦家找回来就好了。


    可这样的梦也不敢多做。


    记忆里的甜味品咂太多,现实的苦就一点都咽不下去了。


    她不敢想谢阿耶,谢阿娘,不敢想哥哥和阿姐。


    怕想得多了,都督府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缨徽爬起身。


    就着稀微的月光去妆奁深处摸出一只小银鱼。


    鱼儿巴掌大小,雕琢得很精细。


    鱼鳞都能看得分明。


    鱼嘴上拴着一条红绳。


    簇新的,她每年都换。


    她抱着银鱼睡觉,梦里又见到那双眼睛。


    可惜美梦短暂,她总是半夜苏醒。


    总觉窗外有鬼魅厉吼。


    那些花草窸窣就像哭泣。


    一边被摧残,一边喊救命。


    她想去救她们,可是她不敢。


    她害怕这沉酽无边的深夜,害怕寒凉孤枕。


    每当这时,她就会惦念李崇润。


    他的怀抱厚实温暖。


    他身上的熏香甘甜清澈。


    还有那双眼睛,那么能让她心安。


    自打那夜李崇润逼她发誓不离不弃,她再没叫过他。


    往昔两人约定暗号。


    若缨徽有需,或是遣人通报,或是前一夜在月楼挂一盏红灯笼。


    李崇润看见,自会应约。


    缨徽找他是消遣。


    两人开始时也说是露水之欢。


    聚散随缘,做不得真。


    如今李崇润这痴男怨女的姿态真叫人头疼。


    可不叫他,不代表他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