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阴沉沉的，飘了会儿盐粒般的雪。


    常宁房里也点上了炭盆，还有新裁制的冬衣。没有绣娘来量过常宁的身形尺寸，但上身时效果还不错。


    落雪时，常宁就在窗边沉思了许久。夜间又飘起了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滑落在窗棂缝隙里。


    常宁在炭炉旁，持箸泛着散发出香气的薄片五花肉。油星落在烧红的炭上，化作滋滋青烟。


    院中有细微声响，渐渐靠近。疑心是张侍玉，常宁眉开眼笑：“冷吗？”


    门扉翕动，乌皮靴迈过门槛。与风雪一同挤入室内的，是多日不见的李稷，“你和谁说话？要出门？”


    他一袭绛纱袍，犀簪远游冠，缨绥系于颌下，神色温煦自然。


    常宁俯身一拜，“草民见过殿下。草民方才是自言自语呢。”


    她依旧是红缎衣裳，外罩一层水红纱，如烟似雾。炭火舔舐时，常宁脸庞也会跟着明灭。


    她仰脸看来时，压在玄色纱网帽下的眼眸明亮柔润，似蕴着莹莹波光。


    李稷疑虑渐消，蹙眉道：“你我不必多礼。你自言自语做什么？”


    “礼不可废，”常宁一一答复，“我自个寂寞。”


    李稷压下心头的怜与软，“且再忍忍，快了。”


    常宁点头，并不在意他说这些话，兀自问道：“您能帮我送些东西吗？或是允我写封信给爹娘？”


    “说来听听。”


    常宁道：“云策和公孙谨，料想都在西北许多时日了。我们这里下了雪，冷得我不想再出门，但那边恐怕更冷，我想送些衣物吃食给他们。我曾经遇见过几个胡商，他们的帽子不仅能遮住头耳，连唇鼻和大半脸都能遮住，挡风又不阻碍视线，早便约好从他们那里订些货来，算算时间，应该到货了。”


    “还有烧酒、伤药。云策喜欢用热辣的汤羹，在那边恐怕吃不到。我府上厨艺擅长熬汤，正可配好香料写了方子一并送去，凭他再添佐料去。”


    李稷嗤笑：“大少爷，路上耗费的金银，可比你那些东西金贵多了。”


    常宁弯眸笑笑：“冬日这般冷，他们若能收到，我这些花得便值。”


    李稷：“孤不倒贴钱。”


    常宁说：“当了我的宝剑，足够了。”


    李稷：“孤没有？”


    常宁道：“殿下享四海供奉。粗鄙之物，草民不敢拿来污您的玉体。”


    李稷唇角笑意渐消，“铁了心要同孤对着干？”


    “草民不敢。”


    李稷寒凉的眸光落在常宁身上。


    常宁说：“殿下，您就认了吧，断袖终究不是正途。您会遭人耻笑的，大家都笑话您，陛下也不乐意见您断袖，保不齐会做出些什么来。”


    李稷道：“无妨。他们说一千道一万，又有哪个与你我相干？且放宽心。”


    常宁如今很不愿意见到李稷，“那可不行。您当断袖无妨，皇室宗亲那样多，您又有许多兄弟姊妹。我却不一样，我爹娘只有我一个，我要撑起门户的，可万万不能断袖。”


    “也多亏了这段时日您冷待我，我这才想清楚，我喜欢的还是姑娘家。”


    李稷分辨不清常宁所说是真是假，但总归不愿听，“那又如何？”


    这什么人，吵架都吵不起来。常宁没辙了，胡乱诌道：“我就男女通吃、一夫一妻呗，还能怎么着？”


    “有孤就够了，不必再去寻什么妻子，”李稷道，“待孤解决了外面的事情，就不拘着你。”


    常宁不信，“你只会许诺。诺言许多了，就不叫人稀奇了。”


    李稷道：“没骗你。孤此生不会娶妻。”


    常宁阴阳怪气：“哦——那让别人嘲笑你好了，反正与我无关。”


    李稷凝眸看向常宁，常宁说的每句话都带着刺。他想了想，补充道：“你若想，也不是不可以，总有法子的。”


    和李稷成亲？那画面，常宁都不敢想。后妃本就难得自由，听说往宫外写封信都麻烦得紧，要许多宫人和圣上查阅过了，才能递到宫墙外，简直毫无乐趣可言。


    何况常宁在这里都被李稷关够了，料想宫中更胜一筹。别说常宁现在明面上是男子，就算有天常宁换回女儿装，也是不再考虑李稷的。


    且看如今，李稷如此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什么都不愿意讲给常宁。常宁就是伤心欲绝，只怕也得等她吊死在院子里，李稷才肯过来看她一眼。


    这还是喜欢她呢！


    等讨厌她了，那还得了？


    常宁懒洋洋道：“男人哪儿有我媳妇好。她扇我一巴掌，我都得夸她带起了香风。”


    李稷道：“你不举，还要娶了人家祸害人家？”


    常宁哼了一声，“那不叫不举，那是对你硬不起来！”


    李稷：“……强词夺理。”


    常宁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李稷认定了她罹患有疾，便愈发看他不顺。


    不多时，暗卫冒雪提着食盒过来，将膳食摆好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常宁十分警惕。即使李稷将碗筷推到常宁面前，常宁也不碰。


    李稷问：“怎么不用？”


    常宁：“我怕你拿耗子药药死我。”


    想想耗子的模样，常宁就觉得必然会死得很惨很痛苦。


    其心可诛！


    单看常宁眼珠直转，李稷焉能不知常宁在想些什么。又一思量，夜间着实不好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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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弃了督促常宁用膳的念头，只推出一蛊温汤。


    “孤这几日不能与你相见，你莫要过于忧心。”


    常宁水润眼眸望着李稷，无辜地眨眨眼，事不关己般应了一声。


    李稷轻叹一声，“你怎这样迟钝？罢了，也是好事。”


    常宁听李稷的话，已然当做耳旁风，不带往深处想的。外面风雪大，张侍玉近来又夜夜过来，李稷在这里待多久，张侍玉就要在外面吹多久的冷风。常宁赶人：“你快走吧，耽误我了。”


    李稷皱眉：“你有什么要紧事？”


    常宁炸了：“我的事都是要紧事！走吧你，罗里吧嗦，烦人。”


    李稷本已做好被常宁非难的准备，岂知常宁只是一味推他离开，看他的眼神也空落落的，似乎总要绕过他去看旁人。


    他推汤过去，“你喝了。母后说，冬日人懒怠，就该多补些热的。这些荤物从前都是在山上四处腾跃的，用了对身体好。”


    常宁摇头，“我娘一天天换着法给我补，我都腻了。我看到就想吐。”


    李稷搭在碗沿上的手一僵。


    常宁暗暗得意，兀自欣赏。


    她一句话，就让他难受了吧？切。


    李稷扯唇淡笑：“是孤有欠妥当。只是你在这里，你娘还日日给你送汤么？”


    他故意的！


    常宁霸道性子也上来了，“还不是因为你！都是你这小人作祟！”


    李稷愈发发觉，两人之间竟隐隐有针锋相对之势。凝神细看，方只此言不谬。常宁看他的眼睛里，分明是影影绰绰的敌意，藏得再好也瞒不过他。


    若非英国公夫妇不许常宁口吐脏话，也对常宁身边伺候的人严加勒令，还不知常宁要说出怎样的话。


    李稷隐约齿冷，“喝了。”


    常宁正欲反驳，对上他阴沉冷戾的视线，又想她孤身一人，李稷麾下却不知有多少勇士，暗道此辱来日必报，捧碗一饮而尽了。


    李稷总算扬长而去。


    常宁踩着地砖踱来踱去，忍不住褪了一层外袍，被不知何时进来的张侍玉止住手腕。


    张侍玉扫过常宁绯红沁汗的脸颊，见常宁难受地咬唇，皱眉问：“怎么了？”


    常宁抬袖拭汗，“用了点补汤，不曾想功效这般强，腹中如有火灼，热得我难受。”


    张侍玉脸色一变，摸出一袋粉末，溶在温茶中，“怕是不好。你先用了清泄之药，我到外面寻医。还是要快些出去才好，只我对大夫口述症状，想必效用不大。”


    常宁想说没这么严重，可体内却像是有燃不尽的火，让她开窗对冲也不觉寒冷。经张侍玉这么一说，常宁竟又平白吓出许多汗来，依言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