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晋二十七年，那是夔州经历过最冷的冬天。


    “师父您老人家腿脚不好就不要乱走，”十六岁的宋明华没好气地把他从四轮车上摇下来，见那老人抱着腿蜷在地上哎哟个不停，认命地拎起他胳膊放在自己肩上，愤愤然道:“这么大的雪，非得冻伤才高兴！”


    聂孝云却不客气，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徒弟脆生生的肩头，直把宋明华压得连退许多步，舒服地叹口气:“明丫头，好力气啊。”


    宋明华涨的脸通红:“您老能不能再撑一会儿……我真的要倒了！”


    聂孝云嘿嘿一笑:“你诓我，倒不下去的，明丫头，扛着我出去看看雪吧，别看我这么大把年纪，少说也有二三十年都没看见过雪景了……”


    宋明卿胸闷气短，两股战战，咬牙道:“什么雪不雪的，师父你真的要把我压死了——”


    “嘿嘿！再努把力啊！”


    两人都将失去平衡之际，一双细嫩的手伸出来，稳稳地拉住聂孝云另一只胳膊，这才堪堪稳住。看着突然窜出来的女娃，宋明华脸色一沉，聂孝云却是眉开眼笑:“荷丫头？什么时候来的？”


    “才到一小会儿，师父，外头好大的雪，”文荷披着件滚边的红斗篷，白净小脸上是一双弯弯似月牙的眼睛:“我和明华一起带您出去看吧。”


    “真乖！”聂孝云揉揉她脑袋，看见晾在一边满脸不忿的宋明华，掐了一把脸蛋:“明丫头！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总皱眉，富贵命都显得苦相！”


    宋明华仰头躲过，小脸气得一阵青一阵白:“谁要纸醉金迷的富贵命，我是天生青云命，要做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学士！”


    “好好好，早点替了我这把老骨头，到时你入仕翰林，我就挂个你师父的名头！若有人找你办事，先拿百两银子来孝敬你师父我！”聂孝云哈哈大笑。


    “你敢授人以柄！”宋明华大声道。


    聂孝云继续笑个不停，胸膛起伏，面上气色看着比刚才更好。


    文荷也在笑，两个甜美的梨涡挂在脸上，本就美丽非常的容貌更加动人。她拉了拉脸色铁青的宋明华:“师父开玩笑呢，若师姐当真做了大学士，一定好生叫你爱惜羽翼。”


    宋明华这才脸色好看点，呸了一句文荷:“你就会惯着他。”


    室内浸冷，师姐妹二人烧红了炭火，唤了小厮打来热水替聂孝云擦拭失去知觉的双脚。按照惯例，文荷则与宋明华各据一方乌木长桌，准备撰写今日聂孝云出的题目。


    屋内温度上来，聂孝云皱纹横深的脸被烘得微微发红。于内室煮茶听雪，他手中无策本，思维却活络，一改之前市井泼皮的模样，只道:“且以大雪封京为由，若今岁天灾，饶地临安官田颗粒无收，几十年间头次遭受饥荒，朝廷可用的赈灾余粮只够三一，何解？”


    墨笔勾提，宋明华专注的眼神熠熠生辉，不过半炷香时间便已经思量好，答道:“此时行策只应二字，重在‘周全’。”


    “如何周全？”


    “拨朝中历任清官一名，命临安新岁田宅府吏领旨治安，可解燃眉之急。”宋明华展开圈点完毕的卷轴:“朝中清官主治威严，当地府吏油滑通情，二人协作，官威压迫下，赈灾粮下拨通顺，且优先发放于无地流民。”


    再思忖片刻，宋明华补充道:“家中有田产官宅者，自负盈亏，随官船入他域邻国采买存粮，临安外贸通达最高，引粮价合理的外商特许入境，城中富余者多数家中贮有存粮，且外有商邦通货米粮，可渡难关。”


    聂孝云点点头:“清官督污吏，爱民守民为‘周’策，以富通货为‘全’策，此策令无良官商口含黄连，所搜部分民脂民膏亦能反哺，不错。”


    再怎么才学过人，十六岁的门生也有孩子心性，喜欢听人夸奖。宋明华控制不住地扬起嘴角，转眼看了下文荷，她正托着下巴听完两人对话，一字未动。


    “荷丫头，你可有想到什么？”聂孝云循循善诱道。


    “只想到一星半点，远不及师姐思量周全，”文荷笑道:“师父师姐听了可别笑话我。”


    宋明华瞥她一眼:“难不成，你这么冰雪聪明的，还能想出什么蠢主意？”


    文荷放下墨笔，声音婉转动听:“我所出之策，重在另外二字，只论‘偏掠’。”


    “仓廪粮食乃国之本钱，历年以来，临安富甲一方，贫瘠之地多有行商采买购货，二十余年安稳优渥，恰逢今岁天灾，暴雪能埋荒郊百姓千万，却远不能损此城皮毛。”


    “所以，此粮关并非天灾所致，而是人为。”文荷俏丽的面容一派沉静:“官商勾结，合力断粮，纵使朝廷赈灾粮下放，不过杯水车薪，不如先走‘偏’策。”


    聂孝云还没发话，宋明华却听得大感惊讶，立刻追问道:“何为偏策？”


    “拥官踩商，”文荷语气果决:“到任初期，若有商户愿意上缴积货存粮，派兵驻守其府宅。不思悔改者继续窝藏，此时收官田，驻厢军。将所有县官州官名下田产全部收回，作为补偿，官家每户以赈灾粮济之。”


    “那饥民怎么办？”宋明华问。


    文荷微微一笑:“抢。”


    “民以食为天，生存面前，不计后果，发放赈灾粮时调动兵力严格看守官宅，私底下派出一伙可用的心腹混入饥民中，伺机引火，掀起民众暴动，抢掠富商。”


    温暖的室内鸦雀无声，唯有炭盆火籽噼里啪啦的响动，文荷看着宋明华难以置信的眼神，轻声道:“头破血流也不露敛财，是商贾天性，官家与良商府邸有厢兵看守，不会遭受波及，此时密切关注官家，令知府县丞假意维护治安，若有为富商出头之官，即刻严查。灾荒过后，再将官田赁于清官良商，雇民耕种，重拾生计，如此，既是拨乱反正，也能斩草除根。”


    良久，聂孝云忽然仰天长笑道:“好啊！好！偏掠，我竟也从未料到这偏掠之策！”


    看着他颤颤巍巍地想要起来，文荷与宋明华都上前去扶，聂孝云拍了拍宋明华的手背，笑道:“明丫头，你这一身正骨，本就是文官相。”


    宋明华目光沉静，话里却满是傲意:“若是我做不上，就没人能了。”


    再扭头看着文荷，聂孝云道:“荷丫头？你呢？离开这里以后，你想做什么呢？”


    “师父觉得我能做什么？”文荷很是乖巧地眯起眼睛，与方才论策的模样大相径庭。


    聂孝云不说话，又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他这两个徒弟，宋明华有书生风骨，也有锦绣官相，文荷却截然相反，心思慎佞，手段雷霆，分明是争锋王相。


    三人立于庭前观雪，灰蒙蒙的天幕之下，银霜覆得稀疏，潦败枯枝埋在雪下，陈旧的风声穿过厅堂。


    那年冬天，文荷十二岁。


    也是她与宋明华最后一次见面。


    思绪回笼，宋明华招来书童:“你刚刚说什么，我心思不在这，听漏了去。”


    “明卿学士已经到襄平了，”书童脆生生地开口:“他怕您不高兴，今天就一大早离开观文殿去了。”


    “我能有什么意见，”宋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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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头一皱，嘴上却道:“他在观文殿做事，现在我还管得了他了？”


    书童噤声，知道宋明华还会再问，果然，假装气定神闲看了一会儿书后，宋明华面无表情地问道:“襄平去了哪些人？”


    “以郡王府沈学士为主教先生，明卿学士做副手，分到那边的人有光禄寺姚公子、太常寺文六小姐、三衙将军府伍七公子，还有京少将军……”


    宋明华一开始脸色难看，后来却稍稍晴朗些许:“知道了。”


    书童退下。


    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宋明华伏案处理着今天的事务，心道，她会需要宋明卿。


    ……


    “怎么样？”


    “成功渡过危险期了，学士放心。”


    沈知青面色如常，朝那医官点点头:“有劳先生。”


    医官提着药箱匆匆离去，掩上门窗后，沈知青沉默地靠在藤木椅上。


    他真是忘不了那时宋明卿的眼神。


    见到浑身是血的少女时，宋明卿俊逸端正的一张脸好像空洞的人俑，随后，像是红墨入水那般，滔天怒火在这位身居高位的观文殿学士面上腾地烧起来。最后上前俯身抱起文荷时，他满身的从容风度，流云高雅荡然无存，掠过沈知青身侧时也再无表情。


    “有刺客伏击，我会上报官府，还请沈大人替文荷传医官。”


    沈知青在他身后沉声道:“自然，立刻去传。”


    看着宋明卿如此情态，他大致猜到了什么，藏在袖中的双拳紧攥一瞬，再慢慢松开。


    不论什么原因，他请的人怕是回不来了。


    而如今略施小计将文荷弄到襄平书院后，恐怕也不会太顺利……


    “宋明卿有什么契机认识她？”沈知青自语道。


    他实在不解，微蹙的眉头始终无法舒展开。决心动手那一刻起，他已经命人把文荷查了个底朝天，就是个权有几分姿色笼络士族的玩物，这种人，无论在官商之中，还是勾栏瓦肆都会有一大把……只是投胎时身份不同，待遇会有些不同罢了。


    眼下宋明卿与自己共事，做的太明显很难收场。天罡府的消息不会不靠谱，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情报被他匆匆一览忽略过去了。


    沈知青支着头，墨绿色长袖垂坠，衬着他容貌清隽古雅，就是这样好相貌的儿郎，此时心思七弯八绕的，在想着玩什么阴招。


    就在此时，笼罩在阴影中的沈知青忽地感觉眼前一晃。


    窗口被推开，一束日光投射入室内，以为是侍从捣乱，他声音含着愠怒:“什么事，不走大门偷鸡摸狗的，家里的规矩忘光了？”


    谁知与刺眼日光一起冒出来的还有一颗毛茸茸脑袋，面对面见着来人，沈知青顿时呆住，彻底说不出话来。


    “好大的官威啊，”唐无双托脸看着他:“行，打扰您了，我麻溜地滚。”


    说着，未等沈知青叫出声，唐无双立刻扣上雕花木窗，差点砸到沈知青鼻梁。她马上转了一圈，往反方向走去。可后面很快由远至近传来一阵崩溃至极的声音:“别走！别……”


    唐无双回身，见沈知青面色通红，风度全失地跟了上来。她向来速度奇快，身手也好，一般人是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更何况沈知青跟他舅爷爷习武不过几年，可这小子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撵上来了。


    向来整洁干净的衣裳变得乱七八糟，沈知青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喘息许久才软声相求:“无双，你别走了。”


    她好不容易回京，他不想像从前那样木讷，再惹她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