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黄粱

作品:《论如何从暴君变成祸水

    霍虞并没有急着去孟潜闭关的地方讨嫌。


    他跟着徐道林打了几天基础,对方不了解他到底修行入门了多少。


    只听他打小长在铜雀楼,那地方人烟稀少,荒得连鸟拉屎都得多飞一阵。


    更别说有人教他修行了。


    徐道林听得唏嘘不已。


    “那就先不急着锤炼术法,”他说,“只瞧些入门的书籍,了解了解我玄门二百年传承,然后叩问道心,至少要知道你想要什么。”


    霍虞心里感慨了下白玉京这万道之祖,天下书楼的含金量。


    玄门立世近二百年,本就是人族为了反抗妖魔的奴役,从中争取的一丝曙光。


    凡人入道,玄之又玄。


    考验根骨、悟性,最后还要择选师承,留下来的人百里挑一。


    玄门最源远流长的五大道统入门规矩各有不同。


    这些百里挑一的天才,又要被五大道统挑萝卜白菜般挑挑拣拣,听那玄之又玄缘分,通过后才能开启修行之路。


    五大道统各自专长不同,要求也不一样。


    白玉京避世讲究缘分,神神道道算天机,缘分到了,还要要求弟子五弊三缺必占一样。


    当年孟潜的师父,也就是白玉京门主,是个瞎子。


    孟潜少年时,口不能言。


    霍虞觉得他们师门就是老弱病残开大会,凑一块儿乔装乔装指不定比丐帮更适合要饭。


    他传承的碧海潮生境,又被叫作巫族。


    晓通生死之术,亲近天地自然,入门需要求信仰虔诚,但到底信什么,霍虞传承不精,到现在也不知道。


    其余三家也各有各的无奈,凡人寿命短暂,不过一个甲子有余。


    修士修道,也至多多一倍寿命,但更多还是折殒在大道途中,来不及寿终正寝。


    所以玄门不到二百年,许多渊源传承,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扑朔迷离。


    白玉京作为最古老的道统,其他四家都受其影响衍化,再加上避世海外不参与九州纷争,所有道统后人难以明白的玄机,都能在其中找到些因由反推。


    所以白玉京传承最完整,是五家之先,也是万道之祖。


    人族修道五大境界,修士至高却不过第四境界——归墟巅峰。


    不才霍虞上辈子曾位列其一。


    最能明白,破归墟最关键一难便是心劫。


    徐道林一开始便让他叩问道心,能少走很多弯路。


    “你的道心是什么?”徐道林问他。


    “我没有道心。”


    徐道林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年轻人少不更事,只活现下,少有会深究来日。


    他索性换了话题,犹如同龄人般跟他侃天:“那小友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霍虞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我小时候想成为英雄。”


    “为什么?”


    “我想救我娘脱离苦海。”他说得半真半假。


    “那后来怎么不想了?”


    “因为,”霍虞不知道想到什么,沉默片刻,说,“英雄都是会死的。”


    “你看外边的炉城,那位以身合阵的小英雄,他死了,炉城也没剩下好结果。”


    “热死了。”霍虞讲,“我要是炉城的百姓,非打砸了他的生祠不可,油锅之刑不过如此。”


    徐道林一叹:“说得也是。”


    徐道林不再跟他探讨道心英雄的问题,给他了一本《玄门百解》,叫他先背。


    不懂的地方再来问他。


    霍虞倒也不真是初窥玄门的后生,看到《玄门百解》那厚厚一沓脑子就痛,只觉得白玉京还是一如既往的爱掉书袋。


    他在炉城合阵之前,有幸去过白玉京听学。


    听这天底下最久远的玄门掉了半年书袋,感觉他们比寒山寺那些念经的秃驴还啰嗦。


    如果不是还需要拿《玄门百解》当个噱头,这倒霉玩意儿肯定要被霍虞丢茅厕。


    他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孟潜让他不必急着破境入勘世。


    还好奇孟潜的道心是什么。


    可徐道林知其一不知其二,比阿巳也就强上一点。


    “师父应该是想让小友入学宫吧?”


    “学宫?”


    学宫全名辟雍学宫,落座京城钧城。


    它是王朝官立学府,四书五经六艺,算命捉鬼风水,什么都教。


    自然学生出师效忠王朝人皇。


    霍虞与如今的女帝李问禅都曾在辟雍学宫求学。


    辟雍学宫是王朝的核心之一,也是最亲近王权的地方,能进去的学生先查祖宗根底,确保不会有细作混入危害江山社稷。


    李问禅出身皇室,而霍虞,他是大将军的独子。


    往上数十八代,跟皇室还沾亲带故。


    可如今,他是姜绥,名头上还沾着先魔尊私生子的身份。


    这层身份想入学宫?


    是她李问禅昏聩无能,还是孟潜强权压迫?


    不管哪种,听起来自己都更像是东窗事发后先被祭剑的炮灰。


    霍虞一脸菜色,说:“你师父想弄死我直说,我可以自杀。”


    “小友莫急。”


    “现在辟雍学宫已经不可同往日而语。”


    霍虞讶然:“怎么说?”


    这事儿往头上数,还得数回暴君。


    霍虞此前活了两辈子,一辈子他是大将军独子,出身高门显贵,满心济世救人。


    后来为救苍生水火在春城合阵当了个人人敬仰的英雄。


    又一辈子,他是暴君,穷兵黩武、重傜苛税还大兴土木。


    更别提灭五大道统之类恶行罄竹难书。


    凡人修士都恨他,把他生祠扒了、神像砸了。


    提到他先唾句“丑人多作怪”,再骂声“暴君不得好死”。


    他死在北伐大荒的路上,死后普天同庆,然后被人共分江山。


    孟潜和李问禅就成了对头。


    这俩,前者被暴君囚禁折辱多年,后者被暴君杀光了宗室血亲,都恨霍虞恨得嚼齿穿龈。


    结果霍虞死了,他俩没同病相怜上,却因为分赃不均干成了乌眼鸡。


    孟潜早破归墟境,借着白玉京传承压着结元境巅峰的李问禅打。


    可李问禅这前朝公主也不是吃素的,这样互相折磨了几年,他俩彼此打得狼狈不堪,底下也民不聊生。


    二人良心发现,握手言和。


    从此李问禅统驭九州民生,孟潜建立仙盟手握玄门大权。


    天下修士如要问道,得先过仙盟法眼得到批示允许,否则视为僭越。


    轻则根骨俱毁,重则性命不保。


    为了确保仙盟地位,孟潜烧道经,毁别家传承,断自行修道的任何可能。


    以至于许多在暴君时期苟延残喘的小道统,又受灭顶之灾,幸存者十不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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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曾经的辟雍学宫也只剩下个花架子。


    虽说仍旧开设修道的课程,但仅限勘世之前,也就是灵力尚不能运转周天的入窍学生。


    这些学生为了能继续修行,最后也多拜入仙盟门下。


    长此以往,天下修士多成孟潜走狗。


    没有修士这般强悍的战力作为基础,妖魔觊觎王权旁落,仙盟却高高挂起,李问禅恨孟潜恨出了心病。


    霍虞听得瞠目结舌。


    徐道林娓娓道来:“辟雍学宫现在招收门生,早没有曾经那么严苛,想来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再说小友已经入窍,只怕学宫的讲师们争先收你为徒。”


    怪不得仙盟要建那么多分坛呢。


    霍虞想,这是知道自己干的事情天怒人怨,所以搞了这么多双眼睛,怕被人捅阴刀吧?


    他很诚恳地问:“尊师平日可能安寝?”


    “啊?”


    “我是说,他睡得着吗他?”霍虞一点也没客气,“毁人道承,上一个这么干的已经天打雷劈了。”


    是的,说的就是他霍识青。


    他在北伐大荒的时候,报应晚来五雷轰顶,被劈得外焦里嫩,香香喷喷。


    徐道林打了个哈哈,不肯说恩师半句不是。


    霍虞痛心疾首,孟潜没被他囚禁之前多么根正苗红、清清白白的一个小神仙。


    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难道这就是近墨者黑吗?


    这混蛋怎么不学他的英明神武,尽学心狠手辣,当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


    霍虞摇摇头:“你师父那道心定然不是什么天下苍生。”


    “不然此等行径,道心早碎成玻璃碴了,还归墟境,啧啧。”


    徐道林抿了抿唇,无法反驳,深觉有理。


    孟潜要霍虞入学宫的目的显而易见了,是拿他做个出头鸟,去刺探李问禅。


    霍虞叹了口气,这《玄门百解》越问越晦气。


    他嘟哝:“心善个屁!”


    话是这样说,可脚步还是不怎么受控制,迈去了小灵轩。


    秘境中有轮弦月,弯弯绕绕的。


    月光洒在小灵轩的青瓦绿竹上,这里门墙很绕,开凿了许多雕花透光的窗户。


    霍虞凭着感觉走了半炷香,活像是犯了什么鬼打墙,转得头晕眼花。


    他早感觉到了,这地方布局很像是当年的白玉京。


    曲水长廊,白墙青瓦,草木错落有致,充斥着种淡泊红尘的无欲无求。


    跟孟潜行止大相径庭。


    世人说他和李问禅针锋相对是因为分赃不均,可连阿巳也称赞他一声霁月光风……


    他很想知道,孟潜现在的所作所为,跟他有关系吗?


    是否因为恨他迁怒王朝,是否受他当年暴虐影响人性……可这些他不敢问。


    孟潜是他归墟境的心劫。


    他曾在幽都的望乡台坐道,破结元,入归墟。


    望乡台可照前尘,照他过往回笼却犹如覆水难以回头,爱恨散入尘嚣。


    霍虞在望乡台悟道三日。


    从看遍生死最后勘破心劫,彻底迈入归墟境,劫破心成。


    但彼时孟潜恨他,霍虞踉踉跄跄地去找他,想问他一句心意,但卡在喉头难以启齿。


    长久的沉默被对方穿心一剑打破。


    霍虞这才大彻大悟。


    ——红尘已去,偏他来时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