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女巫小姐……”


    伊沃并不害怕，相反，他甚至感到几分放松。


    “王都的传闻里，你是个救人们于水火之中的人……我并不相信。”


    无非是因利而来，因利而往。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如你所见，我并不需要任何帮助。所以，也请你赶紧离开这里。”


    在被伊沃用敌意的目光笼罩的同一时刻，洛温的脑子里系统开始报警：


    【警告！梦主的排异数据异常，您即将被迫离开梦主梦境，警告！离开梦境则任务失败！】


    她沉默片刻，低下头，拿下头顶的乌黑帽子。


    帽子遮住脸的瞬间，她解除了系统的幻化功能，用上了洛温·阿卡索的脸。


    “你……”


    在看清眼前的人居然是一个熟人后，伊沃眼底积蓄的怒气一瞬间散了干净。


    系统的警告声也随之终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有趣极了。你居然就是‘女巫’，副官小姐。”


    洛温补充道：“同时也是班宁的养姐。”


    伊沃沉默片刻。


    “我在班宁的嘴里听过你……”


    洛温的眉头紧皱，意识到那不会是什么她愿意听到的东西。


    “他爱着你，那种程度的爱，连我都只有惊叹的份……”


    没有回答他的话，洛温紧紧握住的拳头说明了一切。


    伊沃也无意再激起她的反感，声音突然放缓，问到：


    “你的养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温眼中闪过一段又一段记忆，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咬下嘴里的恐惧后，她道：


    “……和你想象中的一定不一样，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女人。”


    似乎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伊沃发出轻笑，很快又转为大笑，而眼泪却很快随和胸腔的震动在他的眼角积蓄。


    一个疯女人，更不如说是……被逼疯的女人。


    伊沃笑够了，停下来。


    “我听说你能带走我们的痛苦，怎么带走？”


    洛温沉思。


    以往执行入梦集任务时所进行的带走痛苦，不过是通过对梦主进行开导，主要是为了收集世界信息。


    但并非不能做到完全带走痛苦。


    “我可以带走你的记忆，关于所有你觉得痛苦的记忆。”


    这是系统中的一个一次性技能，因为要消费世界碎片，她从未使用过。


    “但是——存在条件。”


    “什么条件？”


    “在接受了王都的审判后，我希望你把科尔辛的管理方式传承下去。”


    伊沃挑起一边眉毛，摇了摇头。


    “呵呵，你一个魅……算了，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会将这份荣誉传承下去。我的叔父早就觊觎这片土地太久，他其实和我的父亲差不多优秀，只是父亲实在是太耀眼，才让他只能离开这里，呆在阿索米亚。”


    他抬起头，漆黑的天空逐渐出现点点星星，很快，一个夜晚降临。


    伯爵城堡范围内，草场上，月色被掩映在层层浓雾之后。


    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两人，伊沃的眸子在风中摇曳，像他们脚下的随风飘动的小草一般轻缓，已经看不见多少情绪，仿佛已经对自己的过去完成了告别。


    他的目光追随着在夜晚的草场上一道在马背上的身影，尽管有着如同正在流泪的悲伤涌动，但他早就习惯，仿佛成为了一种不会改变的肌肉记忆，追逐着那道身影的存在。


    洛温感到一股及其熟悉的悲悯。


    尽管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她依稀能辨认出他性格的底色并非她所认识的那样歇斯底里。究竟是什么让他一步一步走进深渊，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伊沃的声音响起：


    “接下的故事，我想你也可以差不多猜出来。要看的话，你就随意看看吧。”


    一声嘶鸣般的马啼，传来一个仆人大声的哭喊。


    “伯爵——我的天！有人在吗——请快点来人！我们需要帮助！”


    城堡的夜晚变得灯火通明，人们乱成一团。


    “那天傍晚的时候，我再次和父亲表明我的心意。这种情感根本无法避免，只要看到他的每一天，我都会想那么做。”


    “夜里的时候，父亲出门骑马。他几乎不在夜间骑马，但他突然说想要去草场后的森林里狩猎。我想他是心里不舒服，但又没有办法疏解……”


    他的声音渐渐染上痛苦：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父亲出门前，喝了很多酒。事实上他根本不会喝酒，喝上一点就醉了，但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而且——”


    转眼间，他们一同出现在一间室内，四周围满了人，大多是城堡中的仆人。正中心伊莎美尔雅身上还穿着睡袍，愤怒又恐惧地质问着伯爵的随身仆人：


    “伯爵为什么要在夜里喝酒，你说！”


    “我不知道，夫人！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根本来不及叫上其他侍从，伯爵就已经翻身上马，如果我不紧跟着他，我怕我就无法再找到他……”


    “我记得在喝酒时，伯爵说他看见了一只鹿……”


    “鹿？那片森林里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鹿了，他到底是在追什么猎物？”


    伯爵夫人的眉心紧皱，只觉得仆人在说梦话，甚至是谎言。


    那时候的伊沃绕过一丛又一丛杂乱的人群，在这样的场景里才敢在众人面前握住父亲的手。


    他颤抖的唇吻上父亲的手背，四周一切的嘈杂都十分模糊，只剩他的心脏仿佛即将随着父亲的长眠而停止跳动。


    在这样仿若寂静的世界里，有一道声音强硬地拨开了他所有的悲伤和建立起的高高心墙，精准无误地刺进他已经破溃的理智之中。


    “你想要他再次醒来吗？”


    那道属于青年的声音温柔至极，从语调到音色都是蛊人心神的柔，仿佛他能包容一切、帮助一切。


    仿佛神明一样的存在。


    但他并非神明，而是披上纯白颜色的恶魔。


    洛温的嗓子不受控制地道出那声音的主人：“班宁……”


    随着洛温的话音落下，这方寂静又模糊的空间中，班宁的身影出现在伊沃的世界中，白色的短发下，一双近乎白色的眸子扑闪，睁眼的下一刻，变成了如血般的鲜红。


    画面中，伊沃停止了流泪停止了恐惧，只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们所呆的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


    属于伊沃的记忆碎片浮动在黑暗中，仿佛一整块镜子被打碎，留下的碎片在空中，那些破碎的画面与情绪就这样任人观赏。


    伊沃不发一言向前走去，脚下堆满了时间的碎片，几乎将他光裸的脚掌划烂。


    洛温紧随其后，黑暗中属于伊沃的声音响起和那些在镜面中破碎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这一幕是他拒绝了叔父玻尔的邀请，母亲压低声音的劝解。


    这一幕是他第一次将城中的关进囚室的罪人转化成为魅，那些黑色粉末夹杂在他们的食物里，随后审讯他们，漠然地细数他们的罪恶。


    随后他们就会变得像一只原始的野兽，呼吸粗重，只想嗜血、杀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解决一切问题。


    这一幕是母亲发现他对父亲的感情。


    那亲吻还只是刚刚落下，母亲就已经崩溃地高声惊呼，他们大吵了一架，争吵中母亲得知他正在试图通过将父亲变成魅来挽救他的生命，几乎昏厥过去。


    她崩溃到痛哭流涕，不敢相信她的儿子癫狂至此，不断劝说之下，被他关在了暗室中。


    突然，洛温前方的伊沃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的前方，一道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光里。


    伊沃从那道逆光的身影中描摹出熟悉的轮廓，怔然开口：“父亲……”


    他早已死去的心快速跳动起来，仿佛重新发芽的种子，冲破了行走至此积累在肩头厚重的悲痛、绝望，只为这一点雨露瞬间抽条生长出新的枝桠。


    那是他的父亲，他万分相信。


    洛温肩膀上的猫却仿佛遇到了什么让人恐惧的东西，发出哈气的声音，同时在洛温耳边道：


    【宿主，前方监测到高危灵体，十分危险！十分危险！】


    这样的警告曾经出现过一次，那次的“高危灵体”是谁，她十分清楚，但她唯一不解的是——


    系统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异常？


    系统的自检程序已经开始运行。


    【正在回溯数据记录……发现出现数据异常，疑似数据篡改。】


    前方，站在光里的阿尔贝里克显出全部身型，那张脸与神情的确是他本人没错，只是此刻他的目光中满是哀切。


    “伊沃，我的孩子。”


    “父亲……”


    “伊沃，我无法再次醒来，因为我已经死去。所以我拜托了我的老朋友，才能再见到你。”


    伊沃试探着走近，可阿尔贝里克继续说着，阻断了他继续前进的决心：


    “很抱歉，你的情感我无法接受。我作为你的父亲，从小教导你的要做一个勇敢的人，但是……我也并没有做到，因为惧怕，我没能及时给你任何回应，甚至只会逃离。”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在我身上看到了我爱的‘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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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安’。”


    阿尔贝里克银灰色眸子闪烁着让伊沃为之战栗的泪光：


    “她并不爱我，我也并不爱你。”


    “所以，伊沃，请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深陷在过去，不要和我一样……”


    阿尔贝里克闭上眼睛，嘴角残留的笑意很快消散，再次睁开眼，伊沃迟疑地垂下想要触碰的手。


    他的嗓音满是颤抖：


    “我的父亲他离开了？”


    对面面容没有改变的人开了口，语气已完全是另一个人：


    “是的，这些就是他想要和你说的所有话了。”


    伊沃不断后退，从低声喃喃直至大声咆哮：


    “太自私了……他永远这么自私……抛、妻、弃、子！几十年如一日爱着一个只存在他幻想中的女人，却从未有过将这份触手可及的温暖给予给任何其他人的想法……”


    “就连现在，都想不想亏欠任何人地离开？劝告我？他凭什么这样做……他——”


    “骗子、懦夫、虚伪至极……”


    “哈哈哈哈哈……”


    伊沃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双目灰白下去，嘴里依旧呢喃着洛温听不见的低语。


    没等洛温理清眼前人究竟是谁，站在光里的“阿尔贝里克”已经发出轻笑，并不看任何人，而是仔细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出一句叹息：


    “真是让人感到怀念，阿尔贝里克·达里乌斯……我的老朋友。”


    “我早就和你说过，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得到好的结果，你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虽然我带你来到这里，是为了让你做一个结束。但是却让我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东西……”


    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越过泪流满面的伊沃，看向了洛温。


    洛温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那个眼神，她曾经见过。


    眼前的“阿尔贝里克”的身型却在光线中融化、缩水，直到那身形再次凝聚，一个黑发黑眸的男人出现在两人视线中。


    此时的伊沃已经并不在意他到底是谁，嘴里发出的低声喃喃不断，洛温却止不住瞳孔颤动。


    “好久不见，洛温小姐。”


    黑发男人抬起头，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珠牢牢锁定着洛温……肩上的猫咪。


    “怎么了？我的脸应该没有变错吧，洛温副官不认识我了吗？”


    他发出轻笑。


    “我是……穆勒啊，洛温小姐。”


    洛温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全身戒备，双目在一瞬间变得赤红，手指间漫上漆黑，覆盖一片后露出锋利的爪。


    穆勒见状丝毫没有惊讶，反倒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我等了你好久啊，你总算是出现了……”


    找我……？


    洛温想要出口询问他话里的深意，在她身边，伊沃的低声突然喃喃停住。


    他的情绪跌入谷底，与他感知共享的洛温也忍不住使劲按压太阳穴，脑中的恶念翻涌，几乎成为实质的愤怒与绝望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的尖啸，将人的神志摧毁。


    【警告！梦主的心智即将崩溃，梦境正在破碎，且速度超过正常阈值！需要马上撤离！】


    这道声音十分紧急，系统无法控制地喊了出来。


    他们所站立的世界边缘的黑暗开始破溃，像是碎片一样飞离，速度越来越快。


    下方便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穆勒依旧毫不意外，在这样的世界里勾起嘴角。


    “啊，果然是这只小猫吗？真可爱，好久没看到奶牛猫了……”


    他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面对洛温警惕万分的神色并不理解，歪了歪脑袋，似乎想通了什么。


    “等着我吧，洛温，我们很快会在现实碰面的。”


    没空理会这个古怪的人到底在这样紧急的环境中冷静什么，洛温不断后退。


    与此同时，猫在洛温的身后划开一道裂隙，她配合得当倒进裂隙之中。


    在裂隙关闭的时间里，她看到穆勒的那双澄澈的眼睛变得异常无机质。


    青年伸出修长的手，握住了情感处于爆发边缘的伊沃的脑袋，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地低声说：


    “啊，这么短时间内，灵魂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了。”


    “抱歉了，老朋友，你的儿子只能……”


    他捏爆了梦境中伊沃的头颅。


    洛温看见，伊沃爆炸的头颅上方，是破碎的彩色碎片，仿佛流动的彩虹碎片，在一片漆黑中飞速地向整个空间不断穿刺，直到一切都出现裂痕，黑色被刺眼的白覆盖。


    十分瑰丽，十分梦幻。


    那就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