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羽衣

作品:《捡到一只郎来错当犬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门去了,家中只有大黄陪着轩娘,她揉了揉眉心,忽地想起家中还剩下隔壁张婶子送的酒糟。


    那婶子是个惯爱研究饮子、甜水的,总惦记着要与高门的夫人小姐们做生意。先前轩娘送了些米粉给她,亦是得了些回礼。


    小黑成了件大事,又平平安安的归来了,总是要庆祝一下才好。


    轩娘理了理衣裙,抱了些柴出来,又搬出藏在屋子里旧年酿的桂花蜜。她烧着水,想着等会小狗捧着碗满眼小星星看她的样子,便忍不住勾唇。


    那边厢,一开始老爹被小黑跟着很难受,那是个只听轩娘话的傻子,任柳莲怎么骂都当作没听见,亦步亦趋的烦人的紧。


    不过未想到这小子打了头熊的事情已然传遍了一水镇。


    柳老爹逢着相熟的人,人都上来问两句,但又知道小黑是个傻子,便跟老爹打招呼。


    柳莲一开始还有些不耐,但一声声“豪杰”、“英雄”叫的老头子飘飘欲仙,仿佛这熊是他打下的一般,也觉得威风了,气也顺了些。


    他身子不好,到底没走上多远,便觉得腰酸腿疼。小黑本是打横将老爹抱起的,可老头抻着脖子死活不从,便由抱改背了。


    柳莲悄悄从后边勒着小黑的脖子,暗暗想要给他些颜色瞧一瞧。


    但这个傻子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他身上结实,颈子上的肉也是紧绷绷的。


    他正想着使坏呢,未料到这小子主动开口了。


    “对不起,”小□□歉,他又道:“但...不可以欺负轩娘。”


    老爹的黑手一顿,仍是瓮声瓮气地:“你这么护着那丫头作甚?她可不喜欢你这种的。”


    柳莲到底是亲爹。他却是瞧得分明的,如今这小子能在柳轩身边说到底也只是以狗的身份。


    “等她嫁了人,你还能跟着去不成?”老头观察着小黑的表情,缓声道,“迟早会把你丢了去的。”


    虽然柳莲本人不怎么样,但在他眼里他的女儿配仙人都绰绰有余。


    小黑沉默着不说话,只是忽地跳过一个泥坑,颠得背上的人吱哇乱叫,直骂他是个混小子。


    轩娘动作很快,又搓顺手了些糯米团子,热水将糯米煮的浮在水上嬉戏,再搅散两个鸡子,听见开门声的时候,她正往碗里浇着花蜜。


    小黑进门瞧了眼忙碌的轩娘,径直走到房间,把老头子甩在床上,似是有些脾气在的。


    老爹摊在床上,一下子起不来,只卷着被子盯着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样?”轩娘问他。


    “睡了。”见到轩娘小黑又是那副人畜无害的乖狗狗模样。


    “可有摔东西?”小黑摇头。


    “我煮了些甜汤,你吃过没?”柳轩问出便觉得有些好笑,在街上流浪的小狗怎么会吃到好东西。


    蜂蜜难得,轩娘也是很久才舍得买一罐的。还要好好地存放起来,只庆祝的时候才偶尔拿出来吃一点。


    “小心烫。”她先盛了两碗。


    折腾到现在天色已然暗了,夜空缀满了星子,月亮还在慢慢往上爬,晚风带着些别人家柴火的味道。


    他们一起坐在屋前的木阶上像两只依偎的小动物,手上捧着的甜汤冒着热气。


    柳轩望着阿爹的屋子,忽然有些诉说的兴头。


    “他小时候是不打我的,可阿娘去世,他便像变了个人,”轩娘搅动着汤匙,又轻轻笑:“如今他老了,到了我欺负他的时候。”


    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娘子眼睛里没有什么光,指尖冰凉,小黑搓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


    没有提名字,但小傻子也知道说的是谁。


    柳轩没有什么倾诉的人,姐姐们早就离开这个家。日子太苦了,也没有什么人真心与她做朋友。


    “轩娘,什么是‘嫁人’?”小黑问她。


    小娘子有些意外,小狗如今竟也开始思考这些了么?


    “...‘嫁’是...”轩娘叹了一口气,神色间带了些怅然,“女子去到旁人家,与不甚熟悉的男子或女子成为新的一家人。”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堰都见到的一幕。


    下聘长队被装饰满鲜亮的红绸,其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翩然欲飞的鸟,连马儿胸前也坠着花,几车精致的箱匣内许盛着有价值连城的珍宝。


    一路吹吹打打的,似乎想叫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一段好姻缘。


    那样珍视郑重,许是有一二分情义。


    而她,用一盘子碎银子,便能为妾为婢了,那姓刘的倒是想得美。


    轩娘托着小黑的下巴叫他转过头来,瞧见他那张好看的脸,心情瞬间好了些许。


    “倒也不都不熟悉的,怎么,小黑可是想娶媳妇了?”


    “...不一样的。”小黑抿着唇,黝黑的眼睛有轩娘的样子。


    “什么?”小娘子一时未有听清。


    “和弟弟不一样。”小黑说这话的时候难得的没有望着轩娘,他抬头低头瞧着石砖的缝隙,耳边是杏树枝条在风中摇曳的声音。


    小狗还记得先前轩娘说的话。


    她也是想和小黑成为一家人的,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对啊,”轩娘把玩着他的头发,乌发油亮油亮的,许是需要洗了,她有些纠结如何同小狗解释,只道:“弟弟是永远的家人。”


    是由血缘、亲情维系着,生而定下的羁绊。


    而嫁人么,倒更像是一场戏,男人的妻子可以换,小妾可以娶,许多婆婆跟夜叉一般凶恶,还要唤作“娘亲”,想想便觉得无甚盼头。


    永远么...


    他是想永远跟轩娘一起的,最好如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


    小狗忍不住抬眼看她,他的眼睛像是深海的黑色珍珠,若有流光。


    轩娘忍不住想逗他,笑着轻轻唤他的名字:“小黑。”


    “轩娘...”他开口有一股涩意,“我...在。”


    未想过小狗会说出这两个字,轩娘眼睛亮亮地,她试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应了声。


    甜汤饮尽,小狗身上的暖意传来。


    少女时代,轩娘也幻想过会有一个坚实可靠的肩膀让她依靠,直到辛苦地编织着破碎的生活、近乎于绝望之际,他才姗姗来迟。


    虽然是个傻子,但是长得可心,况且一只小狗最大的优点,


    ——勇敢和忠诚,他都有。


    便是够了的,也不盼着小狗念书考功名了。


    好在她是个厉害的小娘子,有她看顾着,断不会让他们受了欺负去。


    这样想着,轩娘心里也轻松起来,她和小狗总会更好的。


    只是轩娘...有了一只小狗难道还不够么?


    小黑总觉得甜汤的味道有些熟悉,有些模糊明亮的画面在眼前显现,似乎是有很多人聚在一处,口齿之间也是甜腻的感觉,待想要看清却有一阵尖利的疼痛。


    可他微微侧首,便能嗅见轩娘发间的香气,便是一会儿痛一会儿又飘飘欲仙,好像也未有那么难以忍耐了。


    那日之后,小黑似乎突然很在意老爹对他的看法,会扯着小娘子的衣角可怜兮兮地问她是不是真的有些臭。


    轩娘其实不大明白小狗的心思,明明流浪的时候再脏再臭都能忍受,可一旦被养在家里,便柔弱娇气起来,怕不足够可爱,讨不得主人喜欢。


    也不知道他们一同出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话,她瞧着小狗沮丧的样子总是有些心疼的,琢磨着等老爹身体好些,再寻个由头将他骂上一顿才解气。


    父女之间的角力,可不能以一方的退让为结果。


    不过还是先解决的小狗的忧愁罢,刚好小葵山又归于太平,轩娘也想补一些野菜春笋之类的。


    四时有序,风物亦不尽相同,菜肴要常有新意才能留住那些挑剔得主顾。也想着如何料理那熊肉,再去山上寻些香草才好。


    轩娘特地选了阳光明媚的日子,连着那熊皮一道带去山间小溪濯洗。小葵山有几峰,最高处隐于云间,一水镇人常去的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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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在山谷之中。


    出了一水镇,小黑便主动拉住了轩娘的手,就算小娘子盯着他瞧,小狗也不放开。


    柳轩心里有鬼,倒也不好说他。毕竟当时是让小黑一个人在山里呆了一天。原想着便随他去了,可是直到站在冒着热气的温泉前,小黑还不撒手。


    这小狗还是很记仇的,轩娘想了个主意。


    “小黑,我有更重要的任务给你。”


    听轩娘这般郑重的语气,小黑若是有一双狗耳朵定然已经立了起来。


    “你听过织女的故事吗?”


    从前有下凡的游玩的仙女,也是在山间沐浴,不慎被偷走了衣物,不但再也不能织云网雾,还要嫁给偷他衣服的男人。


    轩娘扮作面有忧色,直道:“若是趁我洗浴之时,被贼人偷去了衣物,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有人帮忙看顾着就好了。”


    小黑渐渐松了手,他看着轩娘,认真道:“小黑...在。”


    轩娘立马换了笑脸,踮着脚拍拍小狗的头顶:“你要好好看着衣服噢。”


    小黑点点头。


    见他这样乖,轩娘又忍不住吓他:“若是衣服被抢走了被人藏起来了,我便要嫁了到旁人家了。”


    “不要!”他失声叫出口。


    这般大的反应,却是将轩娘逗笑了,她拍拍手,除了鞋袜,缓缓浸入温泉之中。


    隔着一块人高的大石头,轩娘将换下的衣衫搭在石头顶,小黑站在同一块石头下警惕地盯着另一侧的树林。


    热气蒸腾,隐有粼粼水波,小娘子泡在热气缭绕的泉水中,放心的将背脊对着他。


    小黑听见水声,双手撑着石头一跃,便坐在了上边,说不上来什么原因,选在高处似乎已成了他下意识的反应。


    好像从前也有过这般由高而往下的望,他发现他的视力格外的好,能看见树叶掩盖下跑动的松鼠,压低枝头的野果子,不过那时见到的不是绿林而是黑压压亮闪闪的一片...


    一片...银甲


    他轻蹙着眉,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脑中的隐痛,他又想起轩娘的味道,许是染上些她的味道便能好转了。


    小黑转身,眼前垂着小娘子散乱的衣物,他忽地想到那一天轩娘带他上山捡柴火。


    他捡了不止一千根,而是五千根。


    小狗没有那么笨,他只是没有说出来。


    但还好最后轩娘来了,他原是担忧这五千根柴要怎么带回家,可轩娘只牵走了他。


    小黑忽地没来由地心慌,他想这次轩娘会不会衣衫也不要了,再消失在他的面前。


    这不能怪他的,被丢弃过的狗总是会患得患失的。


    他知道这样似是不好的,先前闯进房间轩娘被他的大个子也吓到过几次,但是只偷偷瞧一眼。


    就一眼的话,应当没关系罢?


    她会体谅她可怜的、头疼的小狗的吧?


    穿林而来的风吹不散氤氲的水汽,阳光透过薄雾,照见女子白皙圆润的肩头,水波晃动,拍打在她的肌肤之上,像是河底被淘洗过千万遍的羊脂膏玉。


    小黑只瞧了一眼便觉得有些奇怪,身上的疼痛仿佛离他而去了。


    他的掌心后知后觉地拂过心口。


    不知道里边有什么会跳动的这样激烈,像是有急流的水瀑,血液在身体里奔腾狂啸。


    微风和水汽都不能缓解这种燥意。


    轩娘平日里丝滑如缎的发丝化作粘稠的墨流连在她的肌肤上,化在水中像是参差的荇菜,一点一点的将岸边的他缠绕,直至呼吸不畅、像是陷入幻梦之中。


    他一瞬有些悔恨为什么自己未有投身成水中的鱼,不能在她指尖嬉戏,又或者来世化为坠在她眉心的一滴水,能在她肌肤上流连。


    身体如同悬于炙火之上,心中却因在她身侧而觉得安宁。


    小黑忍不住扶着岸边的大石缓缓单膝曲坐。


    仰头见到蓝天与浮云,他闭着眼沐浴着阳光,似乎感觉到轩娘抬手间扬起的水珠溅落在他的面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