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意杀
作品:《红钗诏》 夜里钟令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还不等关上门,就被董五娘抓个正着。
“好几天了,每次回来还弄得浑身的土,这次又是做什么去?”
被抓个正着,她便将手上提着的包袱摊开,“我趁夜去山里放几个陷阱,明早去收兔子。”
董五娘将信将疑,夜里瞧不分明,只看到包袱里有几个铁打的物件,又问她背着的另一个包袱是什么。
“祖母,我没说实话。”她羞愧地低下头,将背上的大包袱解下来摊开,包袱里是一只木箱子,箱子里排列着八个牌位。
“我梦见我娘说他们不想留在那山隘里,但是他们都被烧干净了,所以我给他们做了牌位,想把他们埋去山上。”
董五娘听得眼睛酸涩,将包袱给包好,“白日去吧,明天就去。”
钟令把包袱背上,又将另一个包袱提起,她知道祖母这话不是拦她。
“祖母,您先睡吧,我给他们挑了个好地方呢。”
信阳县南有阳山,北有信山,县名也由此得来。
阳山上有皇室祖陵,还有一支守陵人,近日因颍王世子要来,山腰上还多了些淮城军驻扎。
钟令来过阳山许多次,还是第一次去祖陵。
陵墓曾几度修缮,又依托地势扩大了范围,现已规模恢宏。
守陵人并无定数,但至多不超过二十人,自太祖登基后,便打发过不少人来侍奉祖陵,这些人中走不掉的是多数,他们与山中住户往来结亲,每年县衙会送来定数的俸禄与米粮,守陵人与山民们生下来的孩子长大了若是愿意接替守陵人的活,也就成了守陵人。
祖陵太大,守陵人五人一个值,只有陵屋里有些贵重的摆设,他们便只在陵屋周围转了一圈又回去睡下了,守陵生活实在枯燥,他们也不认为有人胆子大到敢来盗祖陵。
钟令猫在树上,她前几夜过来时,已算准了巡夜规律,等陵寝前那几人往陵屋走去后才攀着树靠近了正中的祖陵。
她不是来盗墓的,她只要将他们的牌位埋进祖陵。
祖陵是后期修缮的,最初只是几个土堆,后面修缮也称得上大兴土木,然而所用的无非也只是些膏泥砖石。
她取下包袱,往墓碑摸了摸,摸到“显祖皇帝”四个字时才确认自己没找错,这是太祖登基后为其父追尊的庙号,于是往墓碑后寻摸去,不久探到一处缝隙,立即用铁镐去撬。
这活有些费力,她坐在墓上,用铁镐杵着汉白玉的墓碑,撬了很久终于撬动了一块砖,于是将其卸下,用手往那儿寻摸。
砖石堆积,层层套砌,她心中有了数,继续撬动砖石,直到在墓上撬出一个三寸大小的洞。
洞中就是墓室,她扔下一小块碎石,估摸着墓室的深浅,便将牌位取出来,用绳子一一放了进去。
陈二,她摩挲到这两个字,这是护院,他们都叫他陈二,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每次她跑去了影壁外面都是他把自己抱回去。
马婆婆,她是厨娘,会做马蹄糕,还会编草蚂蚱。
林碧音,这是娘亲。
谢云娘,这是夫人,她亲自教钟令写的她与音娘的名字,她记得夫人的字写得并不算好看,但是夫人却很得意,很喜欢写字,还在府里各处题字。
思娘,这是思姐姐,是府中的婢女,胆子很大,敢爬树去摘枇杷。
陈琴,这是琴姐姐,陈二的妹妹,也是府中的婢女,常给她编头发。
素姑姑,这是夫人从外面捡来的寡妇,手脚很勤快,娘亲不要她浆洗衣服她还去跟夫人告状。
都放进去了,她擦干净眼泪,又从包袱里摸出来一个陶罐,倒出泥浆和在砖上,原样砌了回去。
她掏的这个洞就在墓碑后面,等最后那块砖盖上,除了缝隙处有几条湿痕,其余并无异样。
她前几天已经试过了调制的泥浆,唯独不能笃定的,是那泥浆的干了后能不能与墓上其他缝隙相统一,所以挑在了墓碑后打洞,只要不是与她一样坐在墓上低头去看,必不会瞧见那痕迹。
她将周围收拾干净了,渣土都裹进包袱里,站在碑前定定想道,明日世子就会站在这里,向他们磕头敬香。
临走前,她念道:“若是你们当真有灵,便不要怪被别人占了你们的屋子,谁叫你们的后人杀了人家,如今只叫你们分点香火给他们,没有掘了坟,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说完她背着包袱钻进树林里,丝毫没有不敬鬼神的后怕。
翌日晨初,钟令大清早吃完了饭又要出门去。
董五娘端着半碗茶叫住她,“怎么闲不住了?”
她混不吝地笑起来,“练功呢。”
董五娘见她背着弓箭,心中蓦地狂跳了几下,当初她的大郎也是这样背着弓箭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令,你听话,今日不要出门去。”
钟令见她神色不对,立刻扶着她坐下,“祖母,这是怎么了?”
“不知怎的,我心里慌得很。”
“我去请大夫来。”
“不用,不用。”董五娘摆手,“你陪我坐着,不要出门。”
她赶紧放下弓箭,“好,我不去了,祖母,您放心,我今日不出门,我就在屋里温书。”
董五娘抚着心口,许久才安宁了。
看她将弓箭挂了起来,问她昨夜去了哪里。
“阳山上,我把我娘他们埋去了阳山上。”
董五娘点头道:“那是好地方,有祖陵庇佑,必能叫他们安息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搬来椅子,与祖母坐在一起看外边的天色。
“院墙怎么变矮了,明日我去集上看看有没有青砖卖。”
“我瞧着倒是变高了。”董五娘道。
“我去量一量……”
“不量了,你温书去,我听你叔父说,你那个诗写得不好,要吃亏,上次我过寿你作了诗,我听着很好啊,莫不是你们先生乱评的哦。”
钟令很感激祖母的信任,即便不忍打破她对自己的幻想,还是为先生正名道:“先生评得很公正,我还有待精进。”
“那你专心去读书,不要耽搁。”
她“诶”一声,却是拿了书过来与祖母坐在一起。
董五娘忍不住想说话,又怕打搅她,便拿了麻团开始搓麻线。
钟令已经看过了《礼记》的多个注本,前几日又从崔友诤那里看到一本《礼记集说》,便借了来看,只读了几篇便感此注更兼儒家义理,专心思考了起来,不觉便忘了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开院门。
“十五弟,祖父叫你去呢,说淮城军的娄司马来了,叫你去问话。”
钟令纳罕,娄契?他不陪着世子去祭祖行猎,来定河村做什么?
董五娘这时心却不慌了,叫她去便是,只记得回来吃晚饭,不要在族长那里用饭,免得他嚼舌根说她吃得多。
来人笑道:“伯祖母说笑了,祖父一向喜爱十五弟,自要留他用饭,您且少烧些饭食。”
钟令放下书,对上娄契她不得不警惕,便叫十郎稍后,她回屋收拾一番。
十郎是个爱打扮的,便很是体谅她,叫她慢慢收拾,不必着急,不料话音还没落她就走了出来。
十郎与她并排走着,上上下下打量她几个来回才叹息道:“你怎么也不戴朵花。”
“想到要见娄司马,不免紧张,忘记了。”她交叠双手,搓着掌心道:“十哥可知那娄司马所来是为何事?”
“应当是来拜会祖父的,你又有出息,我猜是他听说过你,想见你罢了。”
“来多久了?”
“不久,他跟祖父只说了一会儿话,我就被派来叫你了。”
“带的人多吗?”
“没带人,祖父还奇怪呢,高低是个官,怎么没个随从跟着。”
钟令点头,走动间不觉加快了步伐,倒是叫十郎气喘吁吁。
来到族长宅中时,才进了门便有人道:“可算来了,老爷都问好几回了。”
钟令观此情形,暗忖娄契的来意。
十郎赶紧将她带进去,到了中堂,族长还来不及介绍娄契就朝她快步走来。
钟令看着他眉眼的喜气,语带不解,“娄司马?”
“钟令!”娄契盯着她,目光灼灼似看宝藏一般。
族长走过来,“司马,这便是族中十五郎,钟令。”
他摆手笑道:“是,我认得,钟老爷,我与她单独说几句话,不知可方便?”
族长哪能说不方便,带着十郎出去,路过钟令时小声叮嘱道:“小心说话,却不必怕他,你七叔公官阶比他高,还轮不到他压在咱们钟氏头上来。”
钟令了然,在等待她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娄契的言行已然叫族长不满了。
等人出去后,钟令也不复在族长面前那般恭谨,直视向他,“娄司马找我?”
娄契大笑,“侄女儿,叫得这样生疏做什么,原来不都叫我娄叔叔?”
钟令神色平静,“娄叔叔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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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来与我叙旧的?”
娄契没料到她承认得这么快,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平和,这反而让他生出一股燥郁,他狞笑几声,“无比拙劣的藏身之法,不改名不改身世,以为装作儿郎便一切顺利了。”
“娄叔叔怎么比我还先生气了,我又没有杀了你的母亲。”
“小儿大胆!你莫不是想着报仇?”
“娄叔叔以为呢?”她后退两步,用手嫌恶地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方才娄契近前来说话时带来了多难闻的气味。
娄契看着她的动作,陷入了燥动的情绪中,许久问道:“是不是三爷将你安排在这里的?”
他不信没有三爷的授意,当年的那个小女孩能有如今这样的本领,整个钟氏,还有在礼部的钟信,或许,其实都是三爷的人,要不然那钟信怎么能从一个小小的县令青云直上,短短十年就进了京。
“三爷给你留了什么话?他想让你做什么?”
钟令一笑,“娄叔叔怎么知道李叔叔给我留了话?”
娄契没想到事情真相与自己所料想到的一样,愈加兴奋,原来三爷早就料到了颍王会有登基的一天,他早就料到了他们与江伯瞻会有一战,所以他早早埋下了这颗棋子。
“娄叔叔,你找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个吗?”
娄契恍然,“若是三爷……三爷的安排,等我问过他,再看如何打算,你继续伪装,只当不认得我。”
钟令点头,“若是没有旁的事,那我送送司马?”
“也好。”娄契将她的平静当做了理所当然,许多棋子都是这样的,平静的,却也是多谋的,然而不论是什么样的棋子,都是听话的,他们会绝对听由主人的吩咐。
族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了,倒也乐意送客,将他送到了府门口,钟令又道:“娄司马只身前来,不认得路,我再送送。”
娄契只当她还有话要说,只是先前在宅中不便提罢了。
等出了村子,见了山路,他在马上问道:“三爷交代了你什么话?”
钟令抬头对他一笑,继续带他在乡道里走着,“我还不知道那些话能不能对旁人讲。”
娄契笑起来,余光瞧见前面道路渐隐,“这好似不是我来的那条道。”
“娄叔叔挂记我,只身前来,想必是一路打听着才找到了族长家中吧。”
“你这孩子,倒是聪慧。”
“今日世子前往阳山祭祖,娄叔叔为了寻我,竟不曾去往护送,我担心世子怪罪叔叔,这是一条近道,正是前往阳山的,这时候过去,或许还能赶上世子行猎。”
娄契听得心中熨帖,“无妨,世子特允我不必相随。”
话虽如此,却不曾叫停了她。
钟令牵着马带他走入山林,此处已经不见了人烟,娄契在马上看着她,暗笑一声,“你与世子多年未见,或是思念,才特意送我去往阳山?”
半晌没听到她回应,他便觉猜想是真了,“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在世子面前,他心性良善,知晓了你的身份,或许会叫停三爷的计划,那便不美了。”
“是吗?”钟令牵着缰绳,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娄契尚且不明所以,就见她飞快从袖中掏出一物,反手扎在了马腹上。
他反应不及,一声马啸之后就被甩在了草地上。
他刚撑起身,一个人影就飞快地压来他身前,有什么利器刺在了他的咽喉上。
“你别冲动!”他急忙大喊,“我……你……你不是小令?”
“我当然是。”她将手中的箭簇向内推,毫不与他废话,另一只手抽出他腰间的佩刀便砍在他肩膀,一道鲜血飞溅了出来,喷在她脸上。
娄契惊声叫痛,“放……过我,我……你要什么,我统统都答应你。”
钟令未语,只是用力推刀。
“你要报仇?我……我告诉你他们的身份,他们去郁州时,大多用的不是真名,你找不到他们的。”
她从血肉中抽出刀,“不用,你的世子会告诉我的。”
“不会,不,没有我的帮助你报不了仇的,颍王,是颍王下的令,颍王就是你们喊的郎君,京中秘信,陛下时日无多,颍王已经被立为太子了,不日就要登基,你报不了仇……你……你父亲……你知道……你父……”
他终究没有交代完遗言。
箭簇穿透其颈,钟令站起来,静静看着血喷涌出来,看他伸手抓向自己,默默后退一步。
颈上的豁口还在淌血,娄契已经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