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相亲
作品:《脉脉至遥迢》 此回相见,是息偌主动向息停提出的。
其实平心而论,她虽决意与冯晚断绝关系,但伤心总是难免。一时之间,她并不是那么在意男女之事,更遑论是婚姻。
她心中对此终归是有些排斥,但却又无法拒绝反驳息停,也没法让息停轻易改变决定,所以一时苦恼万分。
但那日自李常希处归返,她的确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既然自己无力阻止,相看一事势在必行,那她其实也可以顺水推舟。
见是可以见的,她要把相见的分寸和主动都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不管最后定下的夫君是不是如今要相看的这位小侯爷,横竖从今日到彼时的日子长长,如今的这些伤心难过,也早就该不复存在了。
此为一者。
息偌点头,还有另一重考虑。
息停虽然从来不与她们这些后宅的女眷说任何有关于朝堂上的政事,但息偌身在世家之内,大约也是清楚皇家与世家之间的关系紧张,知道皇室传了几代,近来很是有一番想要遏止世家泛滥权力的心思。
李常希的联姻之言,让息偌回来以后想了很久。息停这些年孤身在前,不可能毫无艰难,如果他们的婚事也是以联姻作为最初的目的,说明息停的处境也并不乐观。
息家有过烈火烹油的时候,如今分明是不如从前的,只靠着息停这一株独木。若是陛下当真想要拿息家开刀,倒也合理。
即便不为自己,只为家人,息偌也是愿意的。
在她心里,爱情在亲情面前不值一提。她可以没有冯晚,但绝不能没有父母和长兄。
若息停真的支撑不住,需要她这个妹妹来付出婚姻助力,那她也没有什么不愿。
息偌大约了解过一些情况。这个小侯爷所有不好的传闻,也就仅仅只是病弱丑陋而已。他父母生前都是性情温和又知礼守节的人,他也不曾有什么品性上的劣闻传出,初步来看,应当还是不错的,至于实际是不是这么回事,等见了便知。
息偌希望他最好不要太差。
他若是不那么差,保持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那么对谁来说都是万事大吉。
这世上这么多联姻的夫妻,有相视如仇的,有相敬如宾的,自然也有相爱万分的。息偌不愿做前者,也不求做后者,做个居中者便罢了。
不管息停与对方是个什么念头,总归她以诚相待。对方若是知礼之人,即便因为息停的缘故而对她谨慎,也并不会将恩怨蔓延到她的身上,这样的人也便值得她继续深识。
若是二人真能走到真心相待的那一步,那也就是万幸之幸得证良缘了。
息偌心中想到这些,也就没有了那些最初的排斥,老老实实去答了息停。她对息停到底有些怨气,没有太过顺从地说自己愿意由他摆布,只是说,在自己做下决定以前,要先看一看对方,考虑考虑。
息停不久便安排好了一切。对方对这回相看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反对,很快就给予了回应,将一支步摇送到了息停那处,又转而交到了息偌手里。
宁都对这位小侯爷的外貌传言并不是特别好听,都说他自幼体弱多病,伤了根本,所以长得又矮又丑。
但息偌觉得息停自己生得俊美,应当不至于找个这般模样的妹夫来给自己加一道丑闻,所以传言应当不真。
只是想归想,雅间的木门推开以后,息偌还是没有按捺得住自己的好奇之心,抬头往对面看了一眼。
他衣着打扮上,并不是宁都常见的风尚,到底是清都风景秀美,他自上而下也是简单清淡,并不全拘于精细华贵,身处这繁华京师之中,自有一般不染风尘的自然灵秀。
这些倒也都罢了,不过外物而已,他的长相也并不辱没这身衣裳。
他虽如传言中一样的身体孱弱,瞧着比宁都一般的富贵公子哥儿要清瘦一些,但他起身与息停还礼时,仍旧能看得出身形颀长,还是有些雍容的风度的。
至于那张脸,更是随了其父母生前有名的美貌,骨骼之英俊挺立与面目之温柔秀丽都融在他一张面目,宛如清都山水一般的清俊丽雅。
尤其是抬首时目光转动的一双眼睛,干净而黑白分明,线条形状也很是漂亮,瞧着无害极了。
但息偌一眼望去,便知他不是无害之辈。
息停年轻而身居高位,出身不低,手上又有实绩,因此待人虽有礼却难免有高傲之态。而他今日面对这位清都侯霍恂之时,却一改这般姿态,反像是面对友人一般,减弱了许多疏离冷漠。
大抵是息停如此,所以对方便也没有装模作样。他并未有丝毫与他长相相当的生涩无害,目光里分明锐利,神色自如,无妨让来人看清自己的锋芒与倨傲。
他不遮掩,那股聪明劲儿就显露得一览无遗。息偌只瞧一眼,就知道他是慧极之人,绝非自己可以把握对方的类型。
她看清了高低,瞬间就生了退意,出门来时步伐生风的那一股自信早就不知道去到了何处。
但见面是她提的,对面楼上那一群世家公子哥儿都与息停打过了招呼,亲眼看着息停带着自己妹妹出来,这消息注定是瞒不住一点,此刻当真是一点回头路都没有。
息偌终究是坐下了,就坐在这小侯爷的对面。
息停很自然简单地给二人做了介绍,待说过两句话,便道对面楼上有自己的友人,他既见了,便去打个招呼,叫妹妹在此处稍候,他去去便回。
说是去去便回,眼看着就是要一去不回,徒留一对陌生男女,在此处陷入寂静。
和传言毫不相干的小侯爷坐在对面,不慌不忙地执盏品茶,仿佛在悠哉悠哉地等她先开口。
息偌头回与郎君相看,坐在那里握着茶盏,颔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案板上待宰的鱼,进退两难。
她心里发愁,没注意到自己真的没控制住,实实在在地长吁了一声。
霍恂轻轻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总算是打破了这般寂静,息偌抬头瞧了他一眼。
实话说,第一眼见到时,她心中的确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并不比冯晚难看。若叫人知道,她放弃了冯晚,就嫁了个又丑又矮的病鬼,她的面子可往哪儿搁?
可除了脸,其他哪儿还有什么可让她轻松的呢?他一看就不是什么会在这桩婚事上听凭息停随意安排的老实人,今日相见,大抵是他与息停各怀鬼胎罢了。
息偌看清霍恂颔首敛眉也不曾掩饰而去的那一抹轻笑,手指嗒嗒嗒地敲了三下杯沿,问道:“侯爷笑什么?”
霍恂打量着她故意板起来的严肃脸色,又笑了一声。
能笑什么?笑她自打坐在这里,就愁眉苦脸,还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其实不过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姑娘罢了。
就有趣极了。
他放下茶盏,袖手仰身靠在后面的凭几上,笑问道:“不过同我喝杯茶罢了,叫你这么为难?”
他大约是觉得她不如息停,只是个再好对付不过的小姑娘,所以锋利散尽,周身释放的气息倏然就变得温柔起来,和他那张脸糅合在一起,瞧着真像个很好脾气的年轻郎君。
息偌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心中又骂起息停来——怎么什么都不说,偏将她一个丢在这里!
她心里向后退了三步,开始想,要不,让他主动放弃自己算了?
霍恂看见她脸上清晰的退意,想她约莫已经在斟酌离去的措辞,便率先自袖中取出一枚司南佩放到了桌上,轻轻推向了她,道:“那日在城门,你落下的司南佩,如今正好奉还。”
息偌目光落定,有些讶异地抬头。
那日她回家换衣时不见司南佩,不知是惊马时掉的还是去花楼掉的,总之前者找不回后者找不了,索性也就不找了,只嘱咐了小盼去与管库的妈妈说了一句,叫记个丢失,以免将来闹出麻烦。
谁知竟是落在他手里。
他说城门,莫非那日对面那马车里的主人——
她抬头,看见他身子还保持着微微前倾的角度,对她轻轻地笑道:“是我。”
息偌的内心又向后再退三步:他怎么连自己想什么都能猜到?
若将来成了婚,她还能不能有自己的秘密了!
息偌飞快伸手,将司南佩攥回自己手里,觉得如此最好,他们将来就更没瓜葛。
念头到了,她忽而想到自己发上还有一只步摇,此刻仿佛都烫得要烧她头皮,于是立刻便抬手摸到了发上,将那步摇取了下来,放在桌上。
霍恂目光在那步摇上定了定,抬眼问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怎么不戴了?我又不是来问你讨东西。”
息偌假笑了一下,道:“初次相见,总是不妥。我今日簪发太过莽撞,还请小侯爷见谅。”
其实哪有什么不妥?她来时一直戴着风帽,谁也看不见她发上簪的什么。
霍恂一直念着她城门前脆泠泠的一把嗓音,今日听见一句见礼,一直等着她下一句,谁知等来等去,是这么一句婉拒,实在让他心中不免生出许多失望与不满来。
他皮笑肉不笑,问她道:“我与你长兄也算有旧,并不陌生,你非要同我算这么清楚?”
息偌道:“我并非长兄,不敢冒犯。”
霍恂的浅笑转为冷笑,他也没什么动作,只是话锋一转,道:“成啊。步摇我收回去,那司南佩你也还回来罢——”
息偌一顿,听他继续道:“玉上也没写你的名字,却是我的爱物。你无故无据将东西拿去了,也挺冒犯我的。”
息偌听见这么没脸没皮的一句话,当场都怔住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句恶狠狠的“无赖”憋回自己肚子里。
他前一句才说了是在城门拾去的,眼下就说不是她的,除了是故意想要为难她,还能是为了什么?
若这是个普通玉佩,息偌绝对立刻就扔给他,但这枚司南佩是息停从前送给她的。原先以为是找不回了,她才作罢,可是如今既然能拿回来,她也不想轻易丢下。
她心中纠结了一下,在蔫坏的长兄和无赖的侯爷之间反复了一下,立刻便将司南佩丢了出去。
她没控制好力度,司南佩越过桌案,正落在霍恂的衣摆之上。
霍恂看清她仿佛丢出烫手山芋一般的急迫姿态,目光落定在了那枚可怜的玉佩之上。
他垂着眼睫,眼中的情绪也被完全掩去。他停了一停,将司南佩拾起来,真如心爱之物一般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个来回,开口之时的音调,又露出了初见时的那一点不加掩饰的倨傲与轻蔑。
“同出息家,原以为息大郎的妹妹同他一样聪明,原来也是个蠢的。”
息偌:???
霍恂的声音沉下来,有些隔岸观火之感。他很是直白地问她道:“拿你来换息家。息为止送你来的时候,没和你说清楚吗?”
他的声音和气息都明显地变得冰冷,息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突然想到来时息停的脸色。
他虽没与她多说什么,可是眉眼里的三分深沉与忧虑不是假的。他在息家和妹妹之中做选择,现下,她也要在息家和自己之中做选择。
她手藏在袖子里,有些颤。
霍恂看着她竭力掩饰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流露出来的异色,想:她害怕了。
胆子这么小,还敢出来给息停挡枪。
他终究还是放过了她这回,又轻轻笑了一下,这有些骇人的气息瞬间就被这道气声驱散殆尽。
他的声音随之放缓,整个人松弛下来,又变回了那个矜贵懒散的小侯爷。
他的眼睛泛着温柔而明亮的光泽,认真地看着她,道:“四娘,你从未了解我,不必着急拒绝。”
司南佩被他重新放在她面前,玉色莹润,泛着幽幽的弧光。
他在等她的回答。
但息偌不会被他的糖衣炮弹欺骗了。
她是真的感觉到了恐惧,知道他如果有刀,不会对自己格外开恩。
她已经退到了最后,只面上强撑着,道:“你还想威胁我不成?我长兄如今官拜三品,若我过得不痛快,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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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好果子吃。”
小侯爷清清朗朗地笑了,笑得她背脊发凉。
“你我无冤无仇,我找你的不痛快作什么。”
他散漫极了,一身清透地跌在繁华锦绣里,秾丽的艳色却没将他遮掩半分。他姿态自如,好像万事万物都没放在眼里。
可他若真两眼空空,就不会回到宁都,回到这权力扭曲的漩涡中心。
息偌今日前来的目的已经实现,她已经看清了对面究竟是怎样的恶魔修罗,于是一分一秒也不愿留在这里。
她站起来便与他告辞。
霍恂还坐在原处,抬头问她道:“你那个侍卫息忍,在外面?”
息偌今日是出来相看的,带个侍女便罢了,带着侍卫像什么话?息忍必然要跟着,但大约是藏起来的,她也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但总归是在近处。
息忍在,她就不算太过害怕。
霍恂也知道她不会回答自己,扭头便对外唤了一声“雁行”。
正在屋顶吹冷风的息忍被人拍了拍肩膀,一侧目就看见了雁行一张大脸。
“兄弟,你家娘子找你。”
室内,息偌刚转过身,便见雅室的门随着一道敲门声被推开。息忍大步跨进来,看向息偌:干嘛?
息偌瞠目结舌:我没叫你。你是不是蠢?
霍恂没看这主仆俩眉目里一出大戏,将桌案上的步摇收入袖中,又起身伸手,接过入内的雁行给他递过来的大氅,对息忍道:“息为止在对面吗?去同他说一句,我和你家娘子,要一起去转一转西市。”
息忍看了看霍恂,又转向息偌:这谁?敢叫大郎君大名?
息偌睁大了眼睛,惊道:“我什么时候要和你去西市了?”
霍恂道:“现在。”
他抬手,指尖勾着红绳晃了晃,红绳下是她没收回去的司南佩。
别人拾去了,认不出是她的东西,息停见到了也不会说什么。但是霍恂不一样,这东西往息停面前一摆,那真是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
息偌咬牙切齿对息忍道:“去跟长兄说罢。”
息忍看着那司南佩皱了眉,又见息偌分明被逼迫,于是凑近她道:“外面天冷,你带好小盼。”
息偌不想走,息忍不放心。霍恂看着主仆两个如临大敌的神色,心情好极了,又对息偌道:“我初来宁都,还未及看看宁都热闹景象。四娘既然熟络,不妨带我转一转?”
妨,还是妨的。
息偌炸了毛,瞪大了眼睛:谁准你叫四娘了?
息忍示意小盼进来,扭头就快步走了出去。息偌不甘不愿地跟着霍恂走了,满心只希望息忍去见她长兄,能带个好信儿回来。于是穿个大氅都磨磨唧唧,下个楼也一步一停。
再恶毒的长兄,知道妹妹被一个虚假狠辣的伪君子绑架走,也不会不管不顾的罢?
息忍在息偌磨到楼梯一半位置的时候终于回来了,面无表情地回息偌道:“大郎君很开心,祝您玩得愉快。”
息偌:……
她能愉快就见鬼了!
霍恂又在她背后笑出了声。
息偌气死了,登登登地往楼下走,霍恂始终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还不忘提醒她道:“四娘仔细脚下。”
这倒是提醒她了!
她忽然止步,身体往下一矮,还没撞上扶手,忽然被人从后捞了一把,彻彻底底地将后背顶上了那人胸膛。
息偌有些懵,听见耳后那人轻轻咳了两声,仿佛接受不了她这下猛力一般,而后有些幸灾乐祸地同她道:“都叫你仔细了。”
计划失败。
他们离得太近,霍恂说话的时候,息偌感觉耳边有温热的气息。她突然感到那一块烫得厉害,立刻就弹了起来,一把推开他后重重搓了搓耳朵,斥道:“登徒子!”
还是个没用的登徒子!
她才多少斤两,他不就拉了她一把吗?至于咳得和恶疾突发一样吗!
霍恂看她终于骂出来了,冷呵了一声。
自己刚才那一下虽然是突然出手,但只是隔着她的大氅扶住了她两只手臂,没有一点过分的逾矩。她心里清楚,但就是故意要逮着这关口好骂他一句。
他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息偌借着这机会道:“我觉得我脚崴了。”
霍恂冷漠道:“我看你跳开的时候挺灵活。”
息偌试图补救,霍恂却又露出了那种轻轻浅浅的微笑,道:“今日.你就是摔死在这儿了,我也要拉你去西市游街。”
息偌:好……好恶毒。
没关系,到了门口,她再跑就是。
息偌转头下楼,霍恂仍旧跟在后面。她算着到门口了要往哪个方向跑,谁知道离门口还剩十几步的时候,霍恂忽然上前一步,隔着厚实的大氅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
息忍立刻就要上前,被雁行拦了一下。
息偌惊道:“你干什么!”
霍恂笑道:“外面有雪,怕你摔。”
息偌道:“我不会。”
霍恂问道:“息为止的近卫在这里,雁行也在这里,息忍要带你走,能同时打过这两个吗?”
息偌下意识看向门边的息忍。
息忍摸了摸鼻子,把头扭向了天空。
息偌:……
霍恂扶息偌上了马车,让她坐在里侧,然后自己坐在外侧,将腿舒展地一伸,拦在她下车的唯一活路之前,而后让雁行合上了车门。
息偌有些挠心挠肺的无语,道:“此处离西市就两条街,有你命人驾车再停车的功夫都走过去了。再说了,你也不能坐在车上逛,有必要把我堵在车上吗?”
霍恂看着她的模样,生气的时候,模样比方才进门行礼时生动多了。他看着看着,就不自觉笑了,甚至不必仔细瞧,都能看出三分温柔的意味。
“息四娘。”
他定定地唤她,目光也是又沉又稳地落在她脸上。
“你别怕。”
我又不是豺狼虎豹,吃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