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膝撞地，程赋生从案底摸出一个朴实无华的木匣子，自领口掏出一把钥匙，插入锁眼一转，锁扣“咔嚓”一声打开。


    取走匣盖，里面是一套陈旧的六博棋。


    高骏曾因这六博棋挨了八十军棍，此番见到，后背还隐隐生疼。


    他见程赋生将棋小心翼翼取出，又抽出匣子侧面的暗屉，取出里面的金色饰牌。


    “这饰牌纹案繁复精致，却不似天胤之风，倒有几番曜辰格调。”


    执嫣接过金饰牌，端详片刻，摇摇头。


    正欲递还，指腹摸到几处不明显的的凹陷，翻过来一看，金饰牌背面有一行细细的印痕。


    “这是什么？”


    程赋生凑近一看，扯了扯嘴角，窘迫道：“我看这饰牌这么精致，我老爹居然没有当掉，想着可能不是金的，就咬了一口……”


    高骏摩挲着边角处方正的印戳，睨一眼程赋生，蹙眉道：“你这一口咬得真是地方，正好把能证明身份的印戳咬坏了。”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咬了之后我爹才告诉我那是太子饰牌，不能随便取出来。要不是入了一趟先帝陵，我都快忘了还有这物件。”


    程赋生说着，将六博棋排开，摆弄半晌，收回匣子里，对高骏道：“左右这金饰牌不该留在程家，你此番就带去胤京，物归原主吧。”


    高骏摇头，将金饰牌放回案上：“这是先帝遗物，不能堂而皇之带去胤京。你先收回原处，不要让第三个人看到。”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靠近，二贵隔着门叩问：“少爷，息鸿胪又来了。”


    程赋生看了眼高骏，见他摆头，清了清嗓子道：“请息鸿胪去前厅用茶，我这就来。”


    “前厅被村民们的柴火堆满了，用不了茶！”


    “那就去后院吧，今夜月色甚好，请息鸿胪先去赏月，我马上到。”


    二贵望了眼浓云密布的天，应声退下。


    程赋生藏好木匣子，将钥匙仔细挂回脖子上，认真道：“息博望不好糊弄，你与其躲着他，不如早点同他摊牌。”


    程赋生离开片刻后，高骏才跨出书房，一抬眼，对上一道颀长的身影。


    高骏当即挡住执嫣的身影，后退数步将她掩回门内。


    息博望已守株待兔许久，见到高骏便开门见山：“再不启程，上元夜便赶不回胤京了。”


    高骏轻咳几声，手捂在胸脯：“息大哥，我这伤还没好全，要不你先回胤京复命，待过了年关我再启程？”


    “伤还没好已可引弦张弓、射杀狼王，伤若好了还得了？”息博望瞥一眼他拇指上的弦痕，温声道，“陛下让我来，便是要绝了你再借伤势拖延回京的念头。”


    圣上让息博望来传旨，一为榷市，二是为他。


    息家悬壶济世，世代传承，纵使高骏有心瞒报伤情，也不瞒不过息博望的眼睛。


    程赋生只说对了一半，息博望不好糊弄，那位素未谋面的九五之尊更是如此。


    尚在曜辰时，大哥便让他回一趟胤京，如今数月过去，确实是不得不动身了。


    高骏垂下手，不再故作虚弱，妥协道：“明天便是腊日，等腊祭过了我们再出发。”


    听得息博望的脚步声远了，执嫣推开门，高骏正坐在阶沿愣神。


    还未上前，他已扭头看来，直直盯着她看。未几又觉不妥，别过脸去。


    被盯得有几分不自在，执嫣扭过头去，没看见他隐在暗夜里微红的耳根。


    正要走，衣角被轻轻拽住：“明日是腊日，因陈有田猎的习俗。你第一次参加天胤的腊祭，可愿同我一道？”


    执嫣反应过来他的话，指尖握住大指，沉吟片刻，又听他踟蹰道：“你若不愿，就当我没……”


    “若要狩猎……我没有马。”


    她只说自己没有马，言外之意，是有了马便可去。


    “程家三个马场，弄匹马还不容易？包在我身上！”高骏黑眸微颤，一跳起身，露出疏朗的笑意，“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脚步声往来渐去，刚送走来前探望的百姓，小枝正靠在床头微舒口气，忽闻烛花爆裂。


    不知是谁人的步子，不疾不徐，悠悠而来。走近了，连衣摆窸窣都清晰可闻。


    这动静，不是风风火火的息切之，也不是毛毛躁躁的程赋生；高骏的步子更加扎实，而执嫣的步子尚轻盈些。


    排除之下，此际会来的便只剩一个人……


    小枝不想以如今面目去面对息博望。本想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摸索的手碰倒了竖在床头的木杖，步子一动，便被绊倒在地，倒比坐在床畔要狼狈得多。


    息博望却并未介怀。他只疾步上前扶起小枝，引她坐下，两指搭上她的手腕：“怎么起来了？”


    小枝挤出一抹笑道：“息大哥，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切之说短则数日、长则数月，是不是真的？”


    “正气不足，疾散于外。要想不留后患，不可急于一时。”


    小枝将垂落的辫发往耳后一拨，故作轻松道：“我倒不急。只是平日里奔忙习惯了，现在一直待在房里哪儿也去不了，闷得慌。”


    息博望瞥见她颈侧一闪而过的疤痕，神思一闪，平心道：“你从前出入山中，家人不曾担忧？”


    相识一场，他从未过问自己的身世，突然问及，难道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小枝垂下眼，手指交缠着拧在一处，竭力维持住平静的表象：“我从出生就是自己一个人。”


    “听说你由一位姓荀的老者抚养长大，他还在世吗？”


    小枝呼吸一滞，不觉面色惨淡，摇摇头，没有说话。


    若教他知晓自己或与虞锦程有血缘瓜葛，恐怕就不会如此平心静气同自己说话了。


    刚一定神，又听他问：“从小到大，不曾有人来找过你吗？”


    小枝霎时脸色煞白，心跳骤然加速，快要压制不住心中的恐慌。


    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他平淡如常的声音里去揣度他究竟作何想。


    黑暗之中，分分秒秒都变得如此漫长。思绪在心间辗转几番来回，小枝呼吸艰难，几乎要和盘托出时，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打断了息博望无声的拷问。


    “大哥？你都问过小枝的病情了，怎么还亲自来一趟？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了，路上奔波睡不好觉的，趁现在多多歇息吧！”


    小枝听息博望应声，叮嘱息切之好好照顾自己，又对祝福自己宅心静养。


    小枝低低嗯了一声，耳中全然听不进息切之说了什么，等听到了阖门声，才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着。


    连日来她旁敲侧击，从息切之口中得知，息虞两家恩怨颇深。


    她若真是虞家之后，装聋作哑，才不会让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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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原形毕露。


    边关不是久留地，息大哥迟早是要走的。相隔千里，他便不会知道自己原是这般不堪。


    息博望走到院中，回望一眼屋内，看向息切之：“她这是怎么了？”


    大哥医术超群，问的自然不是小枝眼睛的事。息切之转了转眼珠，将连日所历，事无巨细一一告知息博望。


    息博望听罢，忖度片刻，忽道：“收拾行装，明日过后，带小枝一同回胤京。”


    息切之在因陈待了数月，早就想回家了，听得吩咐喜上眉梢，一转身就和程赋生撞了个满怀。


    “不行！小枝不能跟你们走！”


    息博望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是她何人，与她有何关系，便要替她作主？”


    “我……”程赋生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反驳不了他的话，忽而胆一壮道，“小枝生于斯长于斯，为何要背井离乡去胤京？”


    “每个人生来便有自己的宿命。你怎知小枝去胤京是背井离乡，而非落叶归根？”


    “我不信命！你虽教授过小枝医术，却未行拜师之礼，名不正言不顺，顶多算个一日之师，你又凭什么替她作主？”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拜师礼等小枝眼睛好了再补也不迟。小枝尚未出师，便该听我管教。”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是去是留，该由小枝自己说了算！”


    息切之从来没见息博望在族业之外的事上如此执拗，也从来没见程赋生在金钱之外的事上如此坚定。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半晌，见事情没个分晓，一叉腰，站出来主持公道。


    “大哥，虽然你是我的亲大哥，但小枝去胤京这事，我也觉得你说了不算。”


    息博望淡淡扫他一眼：“息家行医，讲求有始有终。你若执意如此，便留在因陈，何日治好了眼疾，再修书回京等我接你回府。”


    “啊？”息切之脸一垮，方才的义正词严尽数消散，忙不迭变得唯唯诺诺，“不不不，我这就去收拾行李，我们带小枝一起回胤京！”


    程赋生见息切之夹着尾巴跑了，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身后木杖击地的声音靠近。


    回头见小枝衣衫单薄，程赋生忙解下披风给她系上：“有什么事尽管使唤二贵，今夜没有月亮看不清路，万一摔着怎么办？”


    二贵看了眼天空，瘪嘴道：“少爷，是你说一切都听小枝姑娘的。听说你和息鸿胪在院中赏月，小枝姑娘非要来找你，我可听话了！”


    不知她将两人的对话听去了多少，程赋生心中忐忑，语气却极尽关切：“有什么事让二贵来叫我，我去就成。你若觉得屋里闷，明日我带你去马场散散心。”


    小枝按住他递来的手，转向息博望站立的大概方位，斩钉截铁道：“息大哥，我不去胤京。”


    息博望神色微变，凝她半晌，轻道：“是因为程赋生？”


    蓦地被点到，程赋生一个机灵，视线攫住目光空洞的小枝，等待着她的回答。


    小枝摇摇头：“切之说过，我的眼睛不是什么顽疾，修养数月自然会好，不必他留下来。我自小在因陈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曜辰榷市。胤京繁华，若真要去，恐怕得闹出不少笑话，还是不给息大哥添乱了。”


    息博望见她双手从程赋生手上收回，撑在木杖上，胸口一沉，神色晦暗道：“多思伤神。夜深了，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