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升，河汉迢迢，篝火冉冉。


    临泽湖明净如洗，邀星辰与火光共渡。


    湖畔熙熙攘攘，欢声笑语，近而复远。


    一片石子凌波坠落湖心，点下三四点水花，引得周围涟漪阵阵，不复如镜。


    高骏悠悠收回手，执嫣摸起一粒石子，照着他的模样，贴着水面一抛。石子点开新的涟漪，不过跃起两次，便径直沉入湖底。


    执嫣扭头看他，高骏只轻笑一声，甩出一片石子，再次点出数道水花。


    执嫣看清那石子模样，寻出一枚稍扁的石子，贴着水面轻巧一抛。石子在湖面蜻蜓点水一般，跨越五六番才失力落水，竟比高骏抛得更远。


    高骏眨了眨眼，手一松，石子落了满地。


    他向后一仰，曲肘枕在脑后，仰天长叹：“骑马比不过你，打水花也比不过你，真是好没意思。”


    白玉骢与白雪虬同时回程，分明不分伯仲，他却轻而易举将北珠悉数归还。


    执嫣睨他一眼，拍了拍手心的灰，起身朝篝火边走去。


    她一言不发就走了，高骏扭头，目光辗转半晌，未寻到她的身影。倏尔耳廓微动，步碾沙石声起，他嘴角勾起一抹笑。


    执嫣抱着一大一小两坛酒，见高骏侧首躺在地上，起心动念绕到他身后，正要矮身吓他，小腿忽被一勾，连人带酒跌在他身上。


    耳畔听得一声闷哼，他眼中的戏谑昭然若揭，执嫣笑着揶揄道：“右耳受伤，左耳倒愈发敏锐了。”


    高骏抬手去扶她，胸口忽被酒坛一撞，他又闷哼一声，抱怨道：“我伤还没好全呢，你……”


    执嫣撑在他胸口起身，身子一转，已坐于他身侧，将酒坛塞进他怀里：“我请你喝酒。”


    高骏撑直手臂也坐起来，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又看了看她手上的，晃了晃酒坛，蹙眉道：“真小气，就这么点，还不如你一口的。”


    执嫣揭开封口同他的酒坛一碰，望一眼只身立在不远处的息博望，笑道：“你的伤还没好全，应遵医嘱，不宜多饮。”


    高骏收回视线，一仰头便饮去半坛。


    执嫣见他如此，也不甘示弱。醇酒汁液浑厚，入喉不辣不涩，自带一股甜香。


    还要续饮，手腕忽然一紧，散漫温热的呼吸清澈入耳：“这酒入口不烈，后劲却大，你这么喝会醉的。”


    高骏眼神明亮温和，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掩不住微垂的眼尾。长腿随意曲于身前，像是一条温顺的猎犬。


    执嫣想起榷市屋顶对饮时的那番话，笑了笑，煞有介事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图谋不轨。”


    执嫣正要扯开他的手，另一只手也被扣住。


    高骏趁其不备，夺走她的酒坛，拿自己剩下的半坛酒与她交换。


    “我是怕你真醉了。”高骏对上她清冷如水的黑眸，心头漾开数道涟漪，喉头滚了滚，敛眉补充道，“……会对别人图谋不轨。”


    执嫣凝他片刻，见他耳根泛出可疑的红晕，蓦然凑近他，手心覆上他的手背，指尖按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一根根掰开。


    本以为，再温驯的猎犬也藏不住锋利的爪牙，原来不过装腔作势。


    执嫣笑了笑，轻巧地从他松开的手里接过自己的酒坛：“我还什么都没做，你脸红什么？”


    “你——”


    高骏的脸“腾”一下红了，他猛然将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酒液从唇畔流落，顺着起伏的喉结打湿前襟。


    他丢下酒坛，侧身按住执嫣正举坛的手，呼吸剧烈起伏。


    微垂的眼尾泛着红，执嫣被他的目光灼得浑身发烫，手心一颤，酒坛栽倒在侧，醇酒汩汩倾倒而出。


    流水声混杂着风声，将周遭人声都摒却，徒闻心跳声奔腾跳跃。温热的气息在二人之间弥散，愈渐升温，浇不灭、吹不熄，却被固荣的声音崩裂。


    “老大，你没事吧！”


    高骏陡然咳嗽起来，固荣跑到他跟前时，微垂的眼尾已被泪水润湿。


    固荣食指抵在剑柄上，挡在高骏身前，警惕地盯紧执嫣。


    高骏有几分窘迫，轻咳着拍了拍固荣胳膊摇了摇头：“没事，你去吃你的！”


    固荣闻言，将剑塞进他手里，抬步离开。


    执嫣见他一步三回头，心口的热意被驱散些许，唇畔笑意徐徐收敛。


    高骏舒了口气，脚尖拨弄着酒坛碎片，状似无意道：“明日，我就要去胤京了。”


    昨夜他和息博望的谈话，执嫣在书房内都听到了，颔首道：“我知道。”


    高骏还想说什么，被她垂落的目光缄封。他低低应了一声，忽听她问：“何时回来？”


    “说不准。”


    执嫣应了一声，手背到身后，掌心攥着一物，嘴唇翕动，欲言又止。鼓起勇气正要开口，忽见一人小步跑来。


    执嫣记得袁满，当日吕述逼他斩杀自己时，二人打过照面。


    白净的面容不复怯懦，落落大方地同她点头对视，又凑近高骏耳畔低语着什么。


    执嫣无意探听，攥住掌中之物，转身向饮马处走去。


    一日下来，白雪虬已习惯白玉骢的气息，正同它甩尾打闹。见到执嫣，靠近她缓缓绕圈。


    执嫣摸了摸它的右耳，牵过缰绳，踩蹬跨马，驰策而去，独留白玉骢茕茕孑立，孤影映落水面。


    自程家生变、因陈行疫后，程府俨然成了济世堂。


    有家可归之人暂歇于此，饮用医疾；无家可依之人久宿在此，以免回见家徒四壁，触景伤情。


    后院本已搬空，如今有族长、英娘等人长住，程府渐渐恢复了人气。


    听得一声声以“阿生”、“小枝”起始的嘘寒问暖在烛泪里止歇，执嫣看着掌心的狼骨扳指，回神正要吹灭烛火，门口倏尔一暗，一道高大身影起伏着，立定门外。


    她五指一蜷，微垂的睫毛被叩门声惊得一颤。


    “开门！”他似乎跑得很急，声音里满是紧促的喘息。


    执嫣猝然起身，向前两步，忽想起初回因陈时百姓们的目光，以及临泽湖畔固荣与袁满的防备，脚步一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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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过得太过肆意，驭了马、喝了酒，她险些就要忘了，自己曾经助纣为虐，对因陈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执嫣退回原处，转眼见门外身影一弯，将什么东西放于门前：“腊赐甚多，我私自昧下一些……物寡难均，你或许用得上。”


    他的呼吸平复了许多，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清澈疏朗。


    既然甚多，又如何难均？嘴唇翕动，执嫣未开口，案上烛泪落尽，灯火骤熄。


    她的身影忽然隐在暗色里，高骏见她在听，只是不愿给予回应，垂下眼，再次叩门：“那我走了！”


    脚步声依稀远去，执嫣疾步上前，正要拉开门，一道黑影已将她笼罩。


    一门之隔，他的呼吸比起方才，愈发急促难安，涎水吞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似是知道她就在门后，高骏放轻了声音，低低道：“明日寅末我便走了，你不出来见我一面？”


    “你歇下了，不方便开门吗？”话音未落，他紧接着又道，“上元一过，顶多再逗留几日……若是快马加鞭，二月之前便能回来了！”


    话落，笼罩在身前的高大的身影一退，将她的影子交还于她。


    执嫣心头一跳，蓦然拉开门提步向外，足尖踢到一个食盒。


    揭盖一看，几个大小各异的精致瓷罐整整齐齐地罗列其中。


    阵阵幽香萦绕鼻息，丝丝缕缕冲撞得执嫣眼眶发涩，她一抬头，哪里还见高骏踪影。


    心中徒生起几分怅然，她阖门回到案前，将瓶瓶罐罐一一打开。一罐凝脂如雪，一罐艳丽似血，还有一罐装满了香丸。


    甲煎、口脂、澡豆，还未添了药材增香……她知道这些是天胤女子常用之物，自己却不曾用过。


    若真是物寡难均，他为何不送小枝和英娘，要专程跑来、单单送给自己？


    恐是自己想多了，许是小枝和英娘也有，他一并送来，给自己留一份，倒也合情合理。


    执嫣拍了拍脸，取出狼骨扳指放在食盒里，盖上盖子，塞进箱柜里。


    夤夜已尽，朝暾未继，尘烟空寂寂，马迹破青霜。


    “已经卯正了，走得再慢些，入夜前就到不驿舍了。”


    高骏垂眸回头，跟上停驻在前催促的息博望，腿间用力正欲夹马，耳廓微动，马驹扇动的鼻息声飘入耳中。


    高骏猛然回头望去，一骑轻骏四踢雪白，隐于夜中，无月自明。


    一人身影纤细，高坐白雪虬上。润泽流光漫上她的面庞，映亮眸光湛湛，清冷如水。


    高骏心中一松，紧绷了一早上的面色终于漾出点笑意。


    他旋即回头，握紧缰绳不再逗留，扬鞭打马，徜徉而去。


    远远看着白玉骢成了一个白点，执嫣才松了提紧的缰绳。


    白雪虬喷了口气，被抑制许久的步伐在原地踢踏，不肯挪动。


    执嫣垂眼掩去眼底落寞，用力揉着白雪虬的右耳，低笑着宽慰道：“就算再追过去，白玉骢也看不到你。回去了！”


    语罢，强行引缰调头，转身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