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沉，一晃眼过去数日。


    小枝由程赋生悉心照料，修养至今，已能视物。虽只是勉强看清轮廓，也已欣悦万分。


    息切之却不肯回胤京去，他以她尚未痊愈为由，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因陈。


    因着搀扶小枝走动之事，他一早起来，就和程赋生在后院拌嘴，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到英娘出来，拍板将人选定为执嫣，他才闷闷地走了。


    英娘看着程赋生，笑道：“阿生你也是的，息公子虽医术高明，可内里就是个孩子心性，和他多计较什么呢？”


    程赋生原本憋着一口气，现下顿时有了出口。他谢过英娘，跑到前院去和大家一道准备所需。


    小枝在屋外走了个来回，对执嫣道：“姐姐，这里的路日日走，我闭着眼睛都认得，你不用一直陪着我。”


    执嫣笑道：“我不喜欢热闹。这里走腻了，我带你去其他地方？”


    “我也不喜欢热闹。”小枝笑着推开执嫣的手，缓缓摸回房中，在案边坐下，“阿生帮我弄来不少书，现在都用不上了。”


    执嫣拿起翻看，都是一些医书。


    “行医问道，不止息氏一家，即便是息博望走了，息切之也能独当一面。便是他心性不定，也还有别的医者可堪为师，怎会用不上？”


    见小枝摇头不欲多言，执嫣将医书排好，见底下压着几卷识字蒙学，问道：“这几卷能借我看看吗？”


    小枝笑了笑：“姐姐尽管拿去，不必急着还。”


    辰时一过，前院倏尔吵嚷起来，熙攘的谈笑声顿时嘹亮嘈杂。


    “是袁司马开垦回来了吧？姐姐陪我走了一早上，也应该累了，快去歇歇吧。我也有几分困了，正好打个盹儿。”


    执嫣凝她片刻，见她神色如常，才提步出门。


    春日将近，袁满带着一曲戍卒在因陈山脚下开垦荒地，已有半月。


    因陈百姓听说是作耕种之用，男丁便自告奋勇同他们一道翻掘挖土，女人们便在程府院中准备水食。


    日头一出，众人便起早干活，待到歇息够了，又奔赴山脚，挥汗荷锄。


    袁满虽手不能扛肩不能挑，众人却从未对他生过怨言。大家都知道，袁司马握卷观山，定是在探寻下一方开垦之处。


    袁满踩过新翻掘的土地，坚硬贫瘠，并非良土，其中又隐隐掺杂着一些黄白碎屑。


    袁满蹲下身捻了捻，愁眉不展，忽见一双鞋沾了泥污，在眼前止步：“夯土里混着金银，这因陈山中，还藏着不少秘密。”


    还未看清来人，她已蹲下身来，点着卷上的字问道：“袁司马看的什么书？”


    袁满后撤一步，与执嫣拉开距离，脚下一歪，就要掉入身后沟壑，忽被她一拉手臂，稳住了重心。


    西关之战后，曜辰王女即位。原本袁满不知，自打去天狼山走了一遭，才知曜辰只有灼华一位公主。她如今出现在这里，必不能是真正的灼华公主。


    细想和亲以来曜辰种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固荣对她敌意深重，可高将军都没有说什么，他也不好多言，只能静观其变。


    袁满站起来，对执嫣一揖：“见笑了。”


    执嫣摇了摇头，问道：“若为稼穑耕种，袁司马应觅沃土，何以在这些夯土之上白费工夫？”


    他曾被一云游方士摸过手心，说他是富贵命格，应早日读书识字。父母兄长深信不疑，没有余资延请夫子，便送他去一家富户做了陪读。杂使之余，袁满博闻强记，不过一年，便学完了东家少爷三年都没学会的东西。


    若非战事所迫急征更戍卒夫，他到不了行州，更不会意气用事得罪高骏，又被高骏任命为司马。


    此番遭遇，也算是应了兄长出征前最后那句话——我们袁家几辈子没出过当官的，今日难得有了机会，你就安心守在营中，看哥哥我斩尽敌军头颅，挣个军功来送你！


    兄弟二人出身云州，云州土壤肥沃，随意开垦就是一片沃土。


    他自小被父母寄予厚望，读书识字手到擒来，又有兄长偏护，稼穑之事从未费心。


    高骏让他带兵开荒，起先勘察选址尚算顺利，如今经她点破，袁满无法再视若无睹。


    开垦艰难，耗时耗力，若费劲千辛万苦开垦出来的土地不能耕种，便是徒劳无功。


    袁满只摇头：“纵已询于老成，终究行事不足，只能寻些耕犁之策，暂且一试。”


    执嫣扫了一眼书卷，交还予他：“袁司马看这些，不啻南辕北辙。”


    “曜辰黄埃遍处，姑娘对壤土还有研究？”


    “称不上研究，只在书中见过些美田之法，略知一二。”


    袁满闻言，喜形于色，一拍衣摆，上前一步道：“因陈土地贫瘠，年产颇少，若能美田以耕，优于稼穑，那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届时高将军带回圣谕，互市大开，粮食价廉物美流通榷市，于曜辰也是美事一桩……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执嫣见他拐弯抹角，倒不扭捏，只在地上写下数列字迹。


    袁满看罢，面露难色：“曜辰文字，袁某不识，姑娘可否言传相告？”


    “古籍艰涩，言传难解，若有偏误，反倒弄巧成拙。”执嫣丢了手中木枝，叹道，“可惜我大字不识，无法为袁司马分忧了。”


    袁满思忖半日，回到治所，将一应卷宗收拾妥帖，匀出一张书案。


    他专门挑出与耕作稼穑相关的文卷，请来执嫣教她天胤文字。执嫣学得用心，很快便将美田之法倾囊相授。


    袁满得了指点，按照其中关窍，深埋菅茅熟粪藏之，时引山水泽之，趋时出种。


    转眼立春，风雨交至，大家守在程府前院，纷纷称赞袁司马料事如神。


    袁满刚巡视完田地回来，解下斗笠蓑衣，不敢居功：“开荒月余，土地已现膏泽之势，这些都是大家的功劳，切莫折煞于我了。”


    息切之倒水递给他，袁满双手道谢，才捧着碗喝下。


    息切之摇摇头道：“唉，要不是还有你这个文绉绉的袁司马在此，我都快忘了和胤京的人说话该是什么腔调了。”


    程赋生睨了他一眼，笑着变脸：“想回家了？赶紧走！”


    眼看着二人又要争执起来，小枝扯了扯程赋生的衣袖，笑着扯开话茬：“明日便是元夜了，今天难得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月亮。”


    她的眼睛又亮了三分，只是一双杏眼总怏怏的，不知是不是尚未好全的缘故。


    袁满放下茶盏，若有所思：“若不出所料，明日应是个大好的晴日。”


    胤京繁华，歌舞百戏，击丸蹴鞠，踏索上竿，奇巧万端，令人耳目一新。


    一人红衣白马，招摇驰过长街，引得街上女子纷纷揭开帷帽，探头看来，嗟叹声此起彼伏。


    “行止如风，英武不凡！这是哪家的公子？”


    “看马是从晏府出来的，又这般张扬，非晏二公子莫属了。”


    “绝对不是晏二公子！晏二公子被晏老妇人当街训斥禁足一月，绝不可能是晏二公子！”


    “难道是晏长公子？可长公子出行从不驾马，瞧，那才是长公子的马车！”


    “不是都不是！他一个劲儿盯着我瞧呢！”


    “他瞧得那里是你？人家看到明明是我！我这面孔可是胤京城里独一份，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


    白玉骢在宫门外被期门拦下，门尉见他佩剑未解，审视他一番，同另一门尉交头接耳一番，将令牌递还于高骏，让他稍候。


    高骏见那名门尉疾步跑入宫内，静候马上，倏尔耳廓微动，回望缓缓驶来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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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车驷马，翠幄青?，金色和鸾悠悠停摆，露出行云流水纹族徽。


    一人掀帘而下，身长玉立，门尉见之，躬身行礼，尊呼中丞，恭送他入内。


    他已踏入宫门，侧身吩咐门尉一声，径直向内走去。


    高骏睨着他片刻，方觉得此人眼熟，门尉已回来替他引马，请他入内。


    高骏见他异常殷勤，与方才判若两人，不由问道：“他是谁？”


    “世子在行州待得久了，连沈中丞都忘了？”门尉低声狐疑，已见高骏大步踏去。


    高骏虽觉朝中之事索然无趣，却并非两耳不闻关外事。


    破获去岁粮饷贪墨案的便是沈氏公子沈流疏。纵身在行州，攸关万千将士生死，高骏又何敢不知。


    只是六百万石粮饷不知所踪，最终也未抵达行州。而这位沈刺史自兰台御史一夜跃升，成为天胤百代以来最年轻的御史中丞。


    沈氏世代簪缨，接连出了两位皇后，换代之初又有国公辅政。八年前的浩劫没能撼动沈氏分毫，余阴影散去后，在天胤的地位益发固若金汤。


    高骏心中暗哂，他与沈氏从无瓜葛，这位御史中丞同他示好，不知安得什么好心。


    高骏跨步走近，沈流疏已料到他的动作，侧肩躲过他的手，掀起眼帘淡淡看向他。


    高骏一怔，踱近一步，忽问道：“你方才同门尉说了什么，他为何二话不说就放我进来了？”


    “世子慎言。”沈流疏脚步不停，用着仅二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安国侯、少将军接连为国捐躯，陛下体恤，不追究世子私盗兵符、擅自发兵之事，已是皇恩浩荡。此际战事既已消隐，世子又迟迟不肯伏承荣膺，目中还有陛下吗？”


    沈流疏声音淡淡，高骏一时不敢置信，方蹙眉，又听他言之凿凿。


    “夙闻世子情深义重，去岁带和亲公主私奔，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公主一回曜辰即位，便欲同天胤互市交好。听闻世子披肝沥胆，只身入敌营，却能毫发无损地回来，是同曜辰做了什么交易？曜辰许了你什么，高官厚禄还是兵马美人？高家盘踞行州多年，是否便是等着与曜辰里应外合，倾吞天胤河山？”


    高骏咬紧牙关抿嘴看他，剑未出鞘，已沉沉抵在他胸口：“我自知做事出格，不符合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规矩，你骂我我认了。可我爹我大哥一生戎马，高家容不得你这样污蔑！若再让我从你口中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我的剑可不长眼睛，可不认识什么皇亲国戚、薄祚寒门。”


    高骏说罢，收回剑，转身就走。


    沈流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深长的宫道，拂了拂微皱的衣襟，听身后传来呼声。


    “沈中丞对着杀敌无数的剑，眼睛都不眨一下，难怪能在陛下面前游刃有余，实在教人钦佩。”


    “凤将军谬赞了。要论游刃有余，还是凤将军更胜一筹。我该去见陛下了，凤将军请自便。”


    二人相视颔首。


    待到他走远了，凤袭夜身后的门尉才松懈脊背，低声问道：“将军，就这么让安国侯世子持械上殿，陛下若是怪罪……”


    “陛下要怪罪，怪罪的也是沈流疏。”


    门尉松一口气，正要回去戍守，忽被凤袭夜叫住：“你不是一直在南军吗，什么时候调来期门的？”


    凤袭夜如今执掌北军，最初却是自良家子选入南军，虽铁面无私治军甚严，对门尉而言却极为亲切。


    听他问候，门尉开了话茬，大倒苦水：“自从南军换了卫尉，就没安生过。南军不像北军，又不用上阵杀敌，他却让我们一日三练，谁受得了？正好您的副将去南军挑人，我便央求来了这里。”


    凤袭夜凤眼微垂，望一眼空空荡荡的宫道，转身离开。


    脚步尽处，风生于地，骤起逐天之势。深云尽散复涌，漫蔽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