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春雨，点点流影自窗前划过，带起细响。


    隔着纱帐，柳晏如望着帐外的晴茵，后者静静地矮身附耳，听着柳晏如的呼吸声。来来回回好几次了，柳晏如在晴茵转身之际唤道：“晴茵。”


    帐外的身影一顿，跑远了点，应道：“——我在呢，小姐。”


    柳晏如坐起身，拉开纱帐，说：“你来床上躺着吧。”


    晴茵呆怔在原地，随后一惊，说：“这不合规矩……”


    “你不放心我，一来一回那么麻烦，”柳晏如拆穿她刚刚的伪装，晴茵垂下头，柳晏如又道，“这两天经历了那么多，我也想和你聊聊。”


    晴茵闻言，挪着步子过来，试探着要坐在床前脚踏上，柳晏如拉住她，说：“上来吧。不必同我拘礼。”


    晴茵脸上浮出疑惑，她蹙着眉思考什么，也依言躺在了床沿边，双手叠在腹前。二人望着床榻上顶。


    柳晏如缓缓开言：“俞延之杀过来前，你为何要收手？”


    晴茵倒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双手盖住脸，半晌，沮丧的声音从手指缝里钻出来：“小姐觉得我是心软了吗？”


    柳晏如闻言轻笑，坦言：“我虽然惊讶，却并不觉得你是心软了，所以才更好奇为何。”


    晴茵放下手，抿了抿嘴，道：“我是第一次见妖怪，昨日白天遇见的那个小仙君说的故事有意思，那时我看见它跪下求饶，忽然想起小姐你说‘若是生出灵智，便会有所欲求’，我便好奇……它有何求？”


    晴茵又促声道：“不过我已经后悔了……仔细想想，实在太冒险了，若是那禁锢咒出了差池，岂不是把小姐和我的性命至于危难中？”


    柳晏如为晴茵的心思忍俊不禁，但她并不否认这一点潜在的危险，她没转头，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随后道：“感觉怎么样？”


    “……”


    晴茵沉默着翻了个身，又翻回来，喃喃道：“简直奇妙。”


    简直奇妙。


    饶是柳晏如修行数年，看到晴茵释出煌煌金光的一刻，她仍惊叹于一个人竟也能拥有堪比烈阳的力量。


    不该蒙尘。


    柳晏如忽然道：“晴茵，若是有仙司找到你，说要收你为徒，你会答应吗？”


    “——嗯？唔，”晴茵并未第一时间应答，“那要看……那位仙司合不合眼缘了。”


    柳晏如听着，不说话了。


    窗外落雨声时大时小，落在耳际，也像是落在眼睑，似乎该睡了，柳晏如还有一件要紧事说，她抓紧道：“晴茵，日后我灵魂出窍，你不必担忧。”


    晴茵被这话吓了一跳，坐起身，说：“为何？”


    柳晏如也坐起身，“还记得我说的，出窍后似乎能附在他人的身上么？我想再试试。”


    晴茵忙道：“太危险了小姐。”


    换作常人，哪怕不是自己做，见别人要试试也会出言阻拦的，更何况傍晚柳晏如刚脱离危险。


    柳晏如默了默，换了一种温和的说法，她道：“不如我们定好时限，还记得俞延之说的话，超过六个时辰会死，你给我五个时辰，五个时辰后，若我未回来，你再去找俞延之。”


    听着似乎还要再麻烦一下俞延之，但柳晏如打算当下就打消晴茵的不安，为了维持柳瑛的身体，她用本身行动本就受限，万不可再因其他事再缩短了。


    柳晏如还想过，是否要将柳瑛的身体接走，两具身体一道走，但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晴茵虽不太赞同，但心底里又觉得小姐博学多才，因而强捺下不安，点了点头。


    二人重新躺下。春雨夜宜眠，晴茵辗转良久，又探了几次柳晏如的鼻息。


    待晴茵在后半夜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柳晏如才悄然将魂魄转去自己的身体内。


    ……


    窗外烛火一转，柳晏如倏地起身，靠窗支开一条小缝。只见夜色浓重之下，光影摇曳，幢幢人影间，有两具被木架担着前往塔楼的尸体。


    他们的来路正是在白家村的方向。


    柳晏如心中一跳。


    还未细看，随行的仙司一挥袖，一行人连带那烛火悉数隐去踪迹。


    障眼术。


    柳晏如疾速解开法术，火光重新映入眼前，一支仙司队伍朝着镇街的另一头走去。


    她确认了易容丹尚在药效内，待火光已远，开窗翻身攀上屋顶，匿了身形与灵息。


    步伐轻盈，闪转腾挪间跃至火光边缘的檐角，这儿已是小镇的最西。


    眼前的一幕让柳晏如猛地一震。


    两具尸体虽不是郑子钦和黄原，但也是两位半阶仙司。他们躺在火光簇拥的中心，双目被掏空，惊惧的神色冻在面上。


    “大人！”离尸体最近的一位仙司也是半阶，她的神色最痛，近乎崩溃地对着屋内唤了一声。


    从内走出来的两位三阶仙司神色肃穆——原来留下来的仙司在此歇息，二人蹲下查看死状，毫不忌讳地掀开白布，只见四肢皆被桃枝贯穿，吸干了血肉。


    柳晏如霎时心如擂鼓。


    不对。


    那白牙村桃林里有妖没错，柳晏如放过它，因为其躯体内灵核被封印，手无缚鸡之力，绝对奈何不了修行过的仙司。


    檐下众人屏息待仙司判定结果，其中一位匆匆盖上白布，沉声道：“是妖。”


    周围一片死寂。


    半晌，有人慢慢道：“殷牙州边界……已经被污染。那些邪祟入侵了！”


    “……”


    柳晏如退至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众人的讨论声越来越远，她伫立半晌，身影一晃，向桃林雾瘴处飞纵而去。


    -


    桃花依旧开得那么艳。月光流转，将雾瘴凝成纸浆一般，厚重，挣扎不得。


    银光闪过，雾瘴如被剪子一裁为二，下半沉地、上半扬天，中间的空隙内浮出柳晏如的身形。


    她沉着脸，几乎是在瞬间就找到了先前的那只妖。


    桃树妖窝在一棵枯萎的桃树下，捂着心口，衣襟上被血色浸满，他的状态也极差，看见柳晏如来，神色闪过一丝惊诧，正要开口，又一阵急咳，身子狂抖间桃花瓣簌簌落地。


    柳晏如转了个腕，剑竖身前。


    桃树妖瞥见剑光，急地向后跌地，双手半挡半扶着剑，忙说：“他们不是我杀的！”他说完急匆匆仰头看她，凌乱的额发下眼中尽是急切与焦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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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晏如垂眸看他，光是眸子一转就吓得他不敢动，“我知道。”


    见她好像不是来讨伐的，桃树妖神色微微一松，只能小心翼翼点头，点头再点头，直到柳晏如问：“凶手呢？”


    桃树妖说：“我打不过那人，他……似乎已经走了。”


    这时候问他是何人也无济于事，那人要行凶，怎么可能暴露自己的模样和身份。


    柳晏如转了话锋，问：“你来自何处，又为何停留在此地？”


    “我……”话语未尽，桃花妖“噗”地一声吐出血箭，他凄凄惨惨地说：“我被下了契，说了是要反噬的，好仙君，你先救救我的小命，之后再拷打我也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柳晏如抬掌拍向他心口，潋潋银光贯过他身躯，自背后带出一道红色契纹，一笔一划如血色蠕虫般扭动，男妖余光一瞥，猛地扭回头，“仙君，你有……你有法子吗？”


    傀儡契。


    柳晏如卡在三阶足足五年，为了精进功力，她阅遍师尊留下的剑、契一类的典籍，世间常用的、古法留下三言两语的，她都一一学过。


    解除傀儡契的法子她知道，但只有她功力在结契者之上，才能解。


    想到五年都不见精进的功力，她动作未见停顿，依旧并指划向契纹。


    两道灵力相冲，血光大绽，柳晏如全然不避，几道红雾化作触手袭来，皆被霜信击退。


    半刻后，契纹溃散。


    柳晏如伫立原地，内察体内灵力周转，并未觉得有什么阻碍，她复又看向男妖，他惊异于体内变化，看看手，看看腿，看看身子。


    倏然，一道火光打进雾瘴中。


    柳晏如一警，提着男妖的衣领向后方撤，眼前晃过的桃花瓣纷纷枯落，雾瘴渐散，因姿势而感到不安的男妖抓着她的手腕，轻声道：“多谢，我叫兆。”


    “哦，”柳晏如说，“刚刚的问题，你现在说吧。”


    “……”阿兆说：“我生于万象天，三年前……唔，两年前？离开万象天的时候，被一个人族抓获，他强行施了契约，我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也跟着他到了人界。大多时候，我只需要待在他的笼内，但是半个月前，他将我送到了此处。这些雾瘴与妖桃虽源自我的灵力，但并非是我放出。”


    “万象天是？”


    “仙人坟的东北方向，”阿兆不是很情愿地补充道，“也就是你们说的秽界内——为什么要叫秽界？仙人坟那边是荒凉了些，但你们人界就总是山清水秀吗？”


    柳晏如无情如石地追问：“施契的人，你知道多少？”


    阿兆说：“你要找他算账吗？”


    柳晏如：“不一定，你先说。”


    阿兆说：“他见我不以真面目，我并不知道他的模样，但是被关了好几年，我还是知道了点东西。”


    柳晏如：“嗯。”


    阿兆：“那人应当是住在你们玄都的。似乎还有几个好友？”


    柳晏如：“然后呢？”


    阿兆：“就这些。”


    行进间的两人忽然没了话，阿兆在沉默间感受到一种威压，又慌慌张张开口道：“我对你没什么用，你不会要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