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捡弟弟
作品:《芍药月季[花滑]》 岸北市冬季漫长,寒潮一直持续到四月。
预报说下周回暖,因为西伯利亚又南下一波冷空气,气温重新跌破零度。
暖气还没停供,管道里时不时流过水声,但邵女士坚信寒从脚起,依旧不放心女儿的身体。
“把外套穿上,帽子在门边柜。”
一听又要穿着夹棉大袄去滑冰,叶绍瑶满脸写着抗拒。
她觉得那样像呆头鹅。
“妈妈,我鞋包呢?”
小孩子脚长得快,叶绍瑶已经换上今年的第二双冰鞋。
冰鞋贵,冰刀也贵,邵女士不乐意,说她没滑出成绩净贴钱。
叶绍瑶反驳:“教练说我明年就能报名见见世面,您盼我点好吧。”
新鞋还在适应期,上冰滑行踉踉跄跄,如果不是基本功尚在,小姑娘差点以为自己被点了穴。
穆百川耐心,蹲下身替她调节鞋带,教她如何在放松脚踝和滑行间寻找舒适区。
半节课下来,叶绍瑶基本能踩到刃。
有新徒弟上门,穆百川被叫走,好一会过去,才想起冰上的小笨天鹅。
目光逡巡一周,叶绍瑶正扬着细胳膊细腿学别人练半周跳。
手臂摆幅不够,起跳重心没压在滑足,最高点转换重心也不明显。
果然落地钉住,小姑娘摔了个五体投地。
这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错误集锦。
若他在场盯着,指定会劈头盖脸训斥一番,说她一口气吃成胖子。
叶绍瑶也怕被发现,心虚从冰上爬起,跟着其他组尝试了摇摇晃晃的燕式。
摸不准重心一直是她老大难的问题,还不等浮腿抬到髋骨高,上身一倾,稳稳趴在地上。
她捂着膝盖吃痛,但好歹把失败的华尔兹跳掩盖过去。
她有些佩服自己。
或许,这就是教练说的带脑子滑冰。
一番自导自演,叶绍瑶在冰上反复展示摔倒爬起,等穆百川重回冰场,小姑娘的体力有些不支。
滑行走样,压不住外刃,鞋帮磨得小腿痛。
察觉她状态不佳,穆百川没留情面:“下节课开始,你提前半小时到,自觉加练体能。”
花滑比赛要求运动员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技术动作,在保证速度和质量的情况下,体力流失是极快的。
为此,俱乐部有专门的体能教练,集中学员开展体能训练。
当然,体能不足的学生会被贬去对面的健身房,练上肢的举哑铃,练下肢的绑铁坨,人送外号“噩梦后花园”。
00年代的健身房设施不完备,环境也算不上好,器械生硬的摩擦声厚重而尖锐。
叶绍瑶每每路过,都会打一个激灵。
她对那些五大三粗的叔叔们有莫名的恐惧。
不过还好,穆教练只让她去二楼的大卖场跑圈子,去安全出口跳楼梯,去借其他教练的平衡盘,没有下达明确指标。
脱离教练的视线,叶绍瑶最喜欢借兜圈的名义逛商场。
美食区有家老字号鸡架,用来填肚子再适合不过。
服装区永远在打折,虽然打骨折也买不起漂亮衣服。
最后再去新华书店,感慨大孩子们做不完的黄冈密卷。
另外,她尤其喜欢那家书店的装潢,门口那个同她差不多高矮的哆啦a梦立件,没几周就掉漆了。
她摸的。
换做以前,逛商场可不是叶绍瑶的喜好。
但她现在更讨厌练体能,连大爷大姨偷卷塑料袋她都乐意看。
……
某天队内小测,叶绍瑶因摸高成绩不达标,被穆百川发配楼梯口。
哎呀。
和每一阶楼梯见面,她都苦大仇深。
跳完这一层,就破七百阶的纪录了,多心酸。
又一层,叶绍瑶的膝盖磕上水泥地面,累得蹲也蹲不住。
放纵自己坐一会儿,教练会发现吗?
小脑袋前所未有地认真分析着。
虽然教练掐了时间,但他没找师姐当眼线,没人知道她究竟跳了几层、走了几层。
叶绍瑶很容易说服自己。
拍掉满手墙灰,在能力范围之外,她心不安理不得地偷了小懒。
一楼风口灌入暖气,有微弱的风丝扑面,她捋了捋润湿的刘海,享受片刻安逸。
要是她有冻结时间的法术多好。
门外清洁工来回两趟,该回冰场打考勤了,叶绍瑶依依不舍地抬起屁股,叹着气往回走。
巧不巧,在三楼安全门后,她捡到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生。
他似乎在哭,声音很轻。
近看,肩膀一抽一抽的,发顶抵着刚刷过的白墙,像在面壁思过。
男孩子哭鼻子,叶绍瑶张圆了嘴。
这是她没见过的稀奇事。
揣着善意,她偏头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客上下都走扶梯,这里很少有人来。
男生像惊醒的小鹿,睁着被水润过的眼睛,慌乱别开脸:“没什么。”
他还会害羞。
叶绍瑶挠挠下巴,坦白说:“我叫叶绍瑶,就在这里学滑冰。你作证,我刚才没有偷懒哦。”
触发关键词,男生显然失去聊天欲望,头顶的兔子耳朵耷拉下来。
但女孩的目光实在太过殷切。
他不自觉多看两眼,闷闷地“哦”了一声。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她。
“你为什么哭呀?”
“我爸爸让我学冰舞。”他提了提手里的绳子。
沉重的冰鞋在逼仄空间中哐啷响,叶绍瑶这时才注意到,他有种别样的气质。
即使垂头耷眼,他的脊背依然挺得板正,像美术老师笔下的白桦树。
她高他小半个头,目光与他立起的一撮发丝持平,连微风都晃不动,和它的主人一样倔强。
叶绍瑶想,她是姐姐,要帮助弟弟解决困难。
“其实冰舞也不错呀,教练说我平衡不好,就应该多练舞蹈。
“你的舞蹈怎么样,可不可以教教我?
“正好我该回冰场了,我们一起去吧。”
她在他的头顶薅了两把,试图把那撮头发摁下去,男生发质柔和,倔强的发丝在手下服服帖帖。
一阵电流声,商场大喇叭播报一则寻人启事。
“季林越小朋友,你的妈妈正在三楼明日星冰场等你,请听到广播后立即与妈妈汇合。”
播报员一连念了三遍,事态很紧急。
“又有小朋友走丢了。”叶绍瑶感叹。
冰场大概是走失率最高的地方,这已经是她听到的第三则寻人启事。
前两个小朋友出走的原因,都是不想学滑冰。
“现在的小孩真不懂事,”叶绍瑶端着大人姿态,抱着胳膊频频叹气,“学滑冰是最酷的事了。”
她刚完成两轮体能训练,别提有多怀念冰上热身的日子。
眼前的男生红着脸,扒开安全门就闷头走,也不看东南西北。
“你认识路吗?我跟你一起吧。”
叶绍瑶很喜欢这个便宜弟弟,主动牵他回到冰场。
两只小手握在一起,没有少年的扭捏和青年的暧昧,坦荡大方地暴露在灯光下。
她手绳上的小鱼吊坠偶尔擦过他的手背,他指尖的创可贴染上她的温度,它们的主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
回到冰场,清冰师傅正开着轰隆隆的冰车,新浇的水即将成型。
他们坐在休息区等候。
叶绍瑶怕弟弟畏生,特意从背包里翻出水果糖,递了一捧过去。
男生摇头:“我妈妈不让我吃糖,会坏牙。”
小小年纪就已经拥有虫洞的叶绍瑶顿了顿,讪讪收回手。
什么姨姨,比她妈妈还严格。
穆百川得知徒弟安全归来,特地过来问候。
他的学生不少,几乎每月都有新人来,虽然做不到平等的关怀备至,但他必须不让任何人掉队。
顺便,及时了解学习情况,方便调整进度。
把叶绍瑶安排妥当,穆百川才留意到她牵着的人。
那孩子视觉年龄和她一般大,不过个头要矮些许。
“这是我捡的弟弟。”叶绍瑶邀功。
穆百川问:“在哪捡到的?”
叶绍瑶感觉手心被捏了一把,临时模糊了回答:“在附近。”
穆百川眯起眼睛。
看着眼熟,大概是趁父母和冰场都不注意时溜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男孩怯生生地交代:“季林越。”
“你就是季林越?”叶绍瑶瞪圆眼睛。
刚才她拿腔捏调训斥的调皮孩子,竟然正被自己牵在手里。
“你妈妈才离开,说去楼下找孩子,你不知道她有多着急,”穆百川垮着脸训斥,“你做得不对,必须和妈妈好好道歉。”
“你是哪个组的学生?冰舞?”冰场还没开放,穆百川有充裕的时间回忆,“咱们这儿凑得出一对冰舞吗?”
季林越没摇头也没点头,像颗钉子定在那。
“我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会尽快让冯教练通知家长,现在你得去上课。”
冯教练同属星未来俱乐部,主教双人滑和冰上舞蹈,但练习这两项的人实在少,所以平时也兼管单人滑。
据说当初容翡去首都,就有她的举荐。
冯蒹葭在役时是一直待在国家队,出身比穆百川更好,和李葳蕤搭档。
但两人始终没滑出书写历史的大成绩。
八年后,李葳蕤因个人原因退役。
冯蒹葭失去搭档,同期男运动员没有能填补空缺的人选,她被迫练回女单。
当时华夏女单正在复兴,阚玉以一己之力盖住所有人的光芒。
她顶着压力滑了几年国内赛,到最后也没有体面的收官之作,在女单大踏步时宣布退役。
那时网络并不发达,纸媒当道,体坛报纸铺天盖地是阚玉在亚冬会获得女单金牌的报道。
只在不起眼的中缝,折痕斑驳的地方,有则题为“昔日花滑新星坠落,蒹葭终在体坛枯萎”的新闻,和上下广告一般大。
再出现在大众视野,是她决定产后加入星未来俱乐部的访谈,打算和丈夫李葳蕤继续共事。
叶绍瑶是从叶先生嘴里了解到的,他是冯/李的冰迷,至今还收藏着他们在92年世锦赛上的亲笔签名。
但季林越不明白。
他中午见过冯教练。
对方是个极有个性的女性,一身运动服,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看起来不好惹。
穆百川给冯蒹葭拨去电话,玩笑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责怪:“你们是怎么与家长交接的?要是孩子真的走失,俱乐部和冰场都得负责。”
冯蒹葭正被学生扰得心烦,一通电话丢给丈夫。
“我马上来接孩子。”李葳蕤说。
“你的膝盖……”穆百川没话讲,“算了,我送孩子过去。”
李葳蕤的右膝半月板严重撕裂。
当初他不听队医建议,打封闭针强上自由滑,耽误了治疗黄金期。
膝盖在比赛中不免二次伤害,不等颁奖仪式,队医直接将他抬去医院。
九年过去。
时间足够李葳蕤走出阴影,但上冰始终是件难事,他现在只能简单滑行。
“走吧,”电话收线,穆百川对季林越说,“你的任务是见搭档。”
叶绍瑶不知何时松开的手。
意识到再被牵住时,指缝覆盖着粗糙的质感。
季林越才不过六七岁,关节已经在冰上磨出薄茧。
她还感觉到,他有意识握紧自己的手,想把她也带走。
但她没敢挪步。
好像,自己也没下课来着。
“教练,我可以去吗?”
穆百川最终没受住小姑娘的撒娇攻势,同意他俩结伴。
这是叶绍瑶第一次走进健身房。
大人们卷腹卧推轻而易举,和身上没二两肉还偷懒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
安全感在此时降到谷值。
“我们不练这些。”季林越始终在她半个身位前,牵她穿过大人的世界。
他们要去俱乐部专属练功房。
练功房里,叶绍瑶见到爸爸久仰的冯教练,只是对方并不适合心平气和地打招呼。
还没消气。
李葳蕤往窗边指了指:“小季,那是你的搭档,比你小两岁,在读幼儿园。”
叶绍瑶看过去。
窗下随意摆了几张哑铃凳,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女孩安静坐着,胳膊勉强够到窗台。
她在空气中指指点点,数窗外北归的鸟。
“姚苑。”
公主裙听见有人在叫她,转过肉乎乎的脖子,两颊抖了两抖。
她的年纪不大,但记性好,认出这是让她等哥哥的叔叔,立马跳下凳子。
“教练好。”她鞠躬。
“这是和你一起滑冰的哥哥,”李葳蕤把季林越往前推了推,“他叫季林越。”
季林越被惯性带上前,两人险些撞上。
“对不起”。
姚苑没在意,弯着笑眼又鞠一躬:“哥哥好。”
眼睛继续往旁扫,她留意到哥哥身边还有姐姐。
自己不才是哥哥的搭档吗?
犹豫再三,她还是说了句“姐姐好”。
这边结队成功,叶绍瑶心里泛酸。
真讨厌,季林越是她捡到的弟弟,转眼就被拉去给别人当哥哥了。
越想越委屈,她夺门直奔冰场,一路抹着眼泪。
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明明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人。
后来想想,叶绍瑶只能解释,这大概是占有欲在作祟。
泪水模糊视线,叶绍瑶全凭记忆带自己回到冰场。
熟悉的香水味窜入鼻腔。
她抱住对方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妈妈,我也想学冰舞。”
很奇怪,对方撤了一步,嘴里也没有熟悉的安慰。
她抱得更紧:“妈妈,我现在就想学冰舞。”
“小朋友,是谁欺负你啦?”
叶绍瑶突然收了声。
头顶的声音有些沙哑,也像刚哭过似的。
总之,和妈妈的声线两模两样。
小姑娘怔了许久,连鼻涕泡都忘记吸走,咸意淌进唇角。
屋漏偏逢连夜雨。
叶绍瑶觉得,自己才七岁就已经丢完了一辈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