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值得伤心的事
作品:《芍药月季[花滑]》 邵女士来接女儿时,正巧碰上叶绍瑶抱着别人的腿叫妈妈,差点后脑一仰撅过去。
“姨姨对不起,我在等妈妈。”
阿姨递来纸巾,叶绍瑶戒备地退了一步,双手藏在身后,没有接过。
见女孩有戒备心,女人蹲身替她擦拭鼻涕,再将废纸团在手中。
阿姨的臂弯挂了个黑色的皮书包。
“外面陌生人太多,不是特别安全,你回冰场等妈妈。”
她才经历一回短暂的失重,对于那些没有家长陪同的孩子,属实后怕。
只这一句话,叶绍瑶对热心阿姨好感爆表,煞有介事敬了少先队礼:“谢谢姨姨。”
她在这周刚入少先队。
邵女士适时走过去,捏住女儿后颈的软肉,和女子打了招呼。
“您就是她家长?”女人直起身,目光来回打量。
邵女士拉回往前凑的叶绍瑶:“嗯,我来接女儿放学。”
大人讲话,叶绍瑶没插嘴的份,无聊地嗅着花香。
味道一样,也不怪她认错妈妈吧。
女子亮出手腕,一只腕表修饰得恰到好处。
“我孩子也快下课了。”分针快走到十二,她如是说。
邵女士颔首,放女儿进场拿鞋,穆教练叫住她,嘱咐些有的没的。
“妈妈。”
温女士和邵女士并肩站,一个童声响起,两人一致回了头。
这是季林越在俱乐部的第一课,重点在认识女伴和熟悉冰场,没有实质性的训练任务。
为求教学工作顺利开展,冯蒹葭向温女士询问了季林越的事宜。
季林越一直像哑火的木棍。
作为大人们交谈的主角,他只是将冰鞋的包装袋放在脚边,背上书包,再将鞋拎起来,心想回家指定逃不了爸爸一顿打。
大人的交谈简明扼要,穆百川和冯蒹葭几乎同时结束话题,俱乐部的教练约着共进晚餐。
下班总是快乐的。
叶绍瑶蹦蹦跳跳,目标自动锁定邵女士。
但跃起的小步卡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单方面宣布绝交的弟弟正眨眼睛看她。
季林越介绍:“妈妈,她叫叶绍瑶。”
温女士问:“是你的冰舞搭档?”
季林越摇头说不是。
他只知道她在这里滑冰,可他今天连冰鞋都没见她穿。
邵女士解释:“我闺女学女单,学来玩玩的。”
“不,我可是要拯救华夏女单的。”叶绍瑶严肃反驳。
安静的氛围顿时散开,四人脸上各挂表情。
季林越自然是“哇”出了声。
没想到刚才哭鼻子的女生,敢说自己是女单的未来。
邵女士则挂不住笑容,拍了拍女儿的头顶:“没大没小,多闹笑话。”
叶绍瑶捂着脑袋吃痛,她才不要在小叛徒面前丢份呢。
温女士和她的姓氏一样,温柔地拨开女孩眼尾的碎发,说:“咱们林越还有奥数课,36路车排班少,先失陪了。”
36路贯穿城郊和市中心两片居民聚集区,又途径钢厂厂区,在九十年代一直是岸北最拥挤的交通线。
虽然下岗潮后,车上少了许多钢厂务工人员,但每到上下班高峰期,乘客依旧不少。
不巧,叶绍瑶每周来冰场,都要被这阵仗洗礼一遍。
回家顺路,两家人走到一块。
不过叶绍瑶一直对季林越爱搭不理,季林越也放弃交涉,从包里翻出奥数作业。
这反倒吸引了叶绍瑶。
她第一次听说奥数这东西。
季林越盯着题目直皱眉,她就更想知道奥数是何方神圣,是不是比她学莫霍克步还要难。
季林越也有脾气。
见她厚着脸皮凑过来,扭身护住作业本,只留下外套上笨笨的倒霉熊。
小朋友们闹僵了,旁边的妈妈们却热络起来,从孩子聊到工作,偶尔抱怨家里忙得不着地的男人。
“你孩子还会做奥数题,”邵女士毫不留情揭老底,“我闺女没学习天赋,能跟上数学课就不错了。”
这话虽然缺德,但不是没有根据。
叶绍瑶才一年级,数学三天两头不及格。
温女士却不赞同:“孩子才一年级,哪能看出天赋不天赋,只是看能不能适应教学节奏罢了。我们从县里搬过来,季林越刚转到实验小学,成绩一样不升反落。”
实验小学?
“绍瑶在一年级(1)班。”
“林越被分到三班,以后能互相照顾。”
邵女士想到什么:“你孩子多大?”
“四月份的,快七岁了。”
“我们绍瑶是4月26日的,她出生那天,岸北下了春天最后一场雪。”
“林越生日在4月27日,那天正好雪停。”
叶绍瑶一直在偷听。
她没见妈妈对谁这么激动过,就像伯牙子期那种相逢恨晚。
家长的声音越来越大。
季林越的大脑和耳朵各自运转着,思维仿佛被割裂成两个单元。
“妈妈,我们该下车了。”叶绍瑶提醒。
公车逆着夕阳行驶,披了一身霞光,四四方方的铁皮表面抖落一层金屑,挡住散在站台前的斑驳光影,慢慢停稳。
惯性让邵女士身体微倾,她有些意犹未尽:“下次再聊。”
牵着女儿的手下车,母女俩绕进小巷,夕阳挂在身后的楼房。
邵女士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叶绍瑶没觉得不对,这样的妈妈才正常嘛。
……
这个周末没有书本作业。
叶绍瑶难得在星期日睡懒觉,她撒着娇让妈妈别叫她起床。
等她从小床上坐起,日头已经上了三竿。
卧室门外有声响。
叶先生的工作全年无休,邵女士习惯在周末早晨看报,绝不会容许家里这般吵闹。
好奇地扒开门缝,叶绍瑶看见沙发上坐着只应该在学校出现的同学。
妈妈给他们洗了一筐大樱桃。
“阿姨,叶绍瑶怎么还不起床。”
“对呀,我妈妈每天六点就叫我起床。”
“叶绍瑶,我们知道你醒了,快起床!”
这嗓子吓得叶绍瑶收手,房门重重砸向门框。
装睡失败,全世界都知道她醒了。
这周有个实践作业。
老师让学习小组去不同的地方找春天,并把春天装进作业本。
叶绍瑶觉得这个作业不严谨。
春天怎么能被装起来。
妈妈又在叮嘱她穿外套。
冬春交替是最尴尬的时候,气温回升,但集中供暖还没结束,一到室内就像走进夏天,恨不得把棉衣换成短袖。
可邵女士说这样容易着凉,决不允许她把秋衣换成t恤。
更不说寒从脚起,她还必须穿上丑丑的条绒棉鞋。
慢吞吞地刷牙洗脸,叶绍瑶拿上早餐出门,临走问来爸爸的相机。
老师只要求作业本里有春天,没说不能把照片贴进去。
邵女士嘱咐再三:“这是你爸去年刚买的进口货,不能弄丢。”
叶绍瑶将吊绳套上脖子:“知道,它不会掉的。”
说是去踏青,但群龙无首的小孩们并不敢走出小区多远,最终选择了折中的野湖公园。
野湖在前几年还真是野湖。
不过随着工厂关闭,政府大兴城市改造,这块地被归划为城市公园,今年多了一圈水泥路。
早樱种满山坡,粉的白的花骨朵在风中探头,黄莺停在枝桠上,双翅扑闪,踹下来一朵开繁的花。
这是不是春天呢?
孩子们没有纪律,有了目标就各自跑远,只要不是湖岸或者深林那种危险地,总还是自由的。
顺着石子路走,逐渐脱离大部队,叶绍瑶又碰见了熟人。
“孟壮壮。”叶绍瑶挥手。
小跑过去,孟壮壮正和一群哥哥姐姐们坐在一起,画笔在画布上涂抹。
叶绍瑶好奇,盯着花花绿绿的色彩问:“你在做什么?”
孟壮壮挡住画架,言语有些结巴:“没什么,我在写生。”
这又是叶绍瑶没听过的东西。
“什么是写生?”
孟壮壮想把她赶走,不耐烦地解释:“就是把看见的画下来。”
大概听明白了。
叶绍瑶好心提醒:“可是你画得一点都不像,这棵树哪里比湖还大?”
为了求证,她还特意多看了几眼,樱花树在五米开外,只比美术老师高不了多少。
岸边衰草延伸向微起波澜的湖面,眼前尽是临岸春水。
更远处的湖水还被锁在薄冰之下,与近岸有明显的分界线。
“树得画小一些,湖水也不是蓝色,远处都还结冰呢。”
她的指指点点引来更多目光。
孟壮壮自觉在同学面前下不来台,用手肘撞开叶绍瑶。
人如其名,军大衣包裹的身体敦实,五分力落在身上也成八分,叶绍瑶直接摔出去。
所有人始料未及。
叶绍瑶本能地撑在地面,大脑的命令还没过给泪腺,她睁着眼睛试图反应。
“你和刘姳静一样讨厌,都是烦人精!”孟壮壮和补了一刀。
谈及刘姳静,叶绍瑶说不出话。
她转学了,因为不堪忍受扭曲的校园生活。
年轻的班主任没处理过这样的纠纷,只能向家长暗示,说刘姳静不太适合上学。
刘姳静父母是钢厂出来的,没什么脸面和文化,一味把责任揽在身上,说他们没福气。
又过了段时间,班主任说刘姳静去了特殊学校。
叶绍瑶回家问邵女士,什么是特殊学校。
邵女士回答,那里是残障儿童上学的地方。
“他们不可以和我们一样上小学吗?”
邵女士想了想:“可以,但社会会给他们更恶意的歧视和更不公平的待遇。”
很多良知不全的人总把残疾人割裂为另外一个阶层,用楚河汉界彰显他们的健全。
叶绍瑶死死盯着孟壮壮:“你真是心胸狭隘。”
她不完全理解这个词的重量。
但妈妈说,歧视残疾人的人就是心胸狭隘的。
意外地,没有一滴眼泪掉下。
两只手掌都破了皮,有小碎石陷进肉里,叶绍瑶用指甲盖挑掉,没喊一声疼。
和孟壮壮不欢而散,她扭头就走。
“妹妹。”一个女声叫住她。
女孩好心把摔出两米远的灰壳相机捡起来,掸了掸灰,递给她。
“这是你的相机?好像摔坏了。”
叶绍瑶心里五味杂陈。
无论是刘姳静转学、被孟壮壮推倒还是相机破相,都值得她大哭特哭。
但四月的风把寒意过给湿润的眼眶,叶绍瑶冷得抖抖身子,只是把相机小心捂进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