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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芍药月季[花滑]》 第131章 这个名额本来就该是他们的。
从华夏杯后,叶绍瑶和季林越一直在首都暂住,是冬管中心的领导亲自挽留的,说是为了方便他们训练。
虽然没有官方文件公示,下一年的国家队选拔也没有开始,但他们俨然成了国家队的一员。
集训的日子没什么意思,容翡和张晨旭人在国外,每日在训练场报到的人用一双手也能数过来。
“国家队都能外训,凭什么省队就可以随便卡我们。”
叶绍瑶不服气,男单女单没人来,双人滑组也没来全,偌大的冰场,他们只能和半生不熟的安雨/廖惟互相取暖。
打着慰问奥运选手的旗号,场外来了一队人。
休息时间,大家都开玩笑,真正有奥运资格的都在外面,他们顶多是奥运会的忠实观众。
总指导带来领导的意思,宣布取消今天的晚训:“今晚要开大会,总局的主任亲自主持会议,所有外训选手在届时也需以电话形式参会,希望大家不要迟到。”
索契冬奥会将近,冬季运动管理中心的开会频率也达到了新高度。
但历次会议没这阵仗,这一回,连她和季林越这样的无关人员也被罗列在与会人员名单内。
“教练,我们为什么也要旁听?”
总指导讳莫如深,只说与冬奥会有关。
这她当然知道。
座谈会初定于晚上七点开始,但刚过六点半,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
叶绍瑶不够上桌的格,和季林越借来塑料凳,贴着墙根坐。
联系容翡和张晨旭,这是教练分给他们的任务。
一通电话打了好几次,容翡的手机一直显示无人接听,还是季林越问了张晨旭的号码,才最终联系上。
“喂。”对方的人刚醒来,带着睡眠过后的慵懒。
此刻的首都已经黑灯瞎火,格林伍德的太阳还未升起。
“打扰你们了吗?”叶绍瑶捧着手机小声说,“哥,等会儿有场会议,你和容翡需要旁听。”
“行,我叫她起床。”
一阵躁动后,失联的容翡终于有了声响:“又开会?”
为了不耽误训练,会议总是挑晚训时间召开,但他们欠考虑,苦了外训的运动员。
“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上座的体育局主任把茶盅当惊堂木使,满室回荡着瓷器碰撞的声音,“这关系到我们在索契冬奥会上的排兵布阵。”
经过一个周期的选拔、名额的争夺,华夏最终派出男单和冰舞各一名/组、女单和双人滑各两名/组选手。
这有什么好继续探讨的?
“本届奥运新增花滑团体赛,各位同仁一定早就收悉,现在国际滑联要求我们递交的参赛名单,我们还没办法最终确定。”
按照积分规则,华夏队的团体积分位于世界第七,顺利入围团体赛名单。
但参赛队伍要求单人滑选手各两名,双人滑和冰舞组合各一队,还需要注明替补队员。
替补该带谁,是个难题。
“男单的秦森河一直是国内二号,冰舞的话……朱指导,咱们的冰舞运动员有什么成绩?”
朱指导左右逢源,将每一对的优势娓娓道来。
安/廖是老将,携手十余年,几次获得全锦赛冠军,有丰富的世界大赛经验。
叶/季有单人滑的功底,国际裁判的认可度高,刚拿到华夏杯的铜牌。
“那么,你认为该选谁成为金/陈的替补呢?”主任抛出了经典的二选一问题。
陈新博的骨伤还没有好全,他极有可能放弃团体赛的冰舞名额,所以替补名额一定不是没有用处。
有人搬出团体赛的规则:“短节目后,积分排名前五的国家才能晋级自由滑,咱们的单人滑在国际中流,冰舞更是不受青睐,晋级希望很渺茫。”
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团体赛没有夺牌希望,谁上都是一个样。
“话不能这么讲,”又是茶盅碰向桌面的声音,主任拧着眉心,“谁能为国出战,对外人来说没有区别,但于运动员,是可以改写他们命运的。”
即使是在国际上多次露面的安/廖,也没有登上过冬奥会的盛大舞台,谁都需要这样的经历书写自己的履历。
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尴尬,像刚刚结束一场唇枪舌战,选择安/廖还是选择叶/季,与会代表分成三派。
安/廖是老将,虽然国际成绩一直垫底,但赛风沉稳。
叶/季是新人,迄今只有一场国际赛的成绩可查,各种比赛资料都不足,更像一颗不知良莠的种子。
“瑶瑶,开免提。”一直没有出声的容翡终于发言。
她亮声说:“领导好,我是双人滑的容翡,我想推荐叶绍瑶和季林越成为参加团体赛的冰舞运动员。”
这是领导协商的事,哪里有运动员插嘴的余地,朱指导打断她:“我们会给出妥善的解决办法。”
容翡继续说:“想必各位领导对华夏杯的成绩还有印象。”
冰舞比赛中,叶绍瑶/季林越以145.77分的成绩获得第三名,安雨/廖惟排名第七。
在当时的总结会上,教练团对各运动员的成绩展开分析,安/廖的所有接续步都没有得到裁判的承认,短舞蹈的图案舞也只有一级。
这也不是头一回发生。
他们是华夏本土培养出来的,和国际规则不相容。
“小翡,比赛在即,你和搭档好好准备比赛,其他的不用上心。”主任手动给她闭了麦。
以选拔赛的形式主义变化太快公平竞争替补名额。
容翡安慰:“选拔赛就选拔赛吧,你们没有问题的。”
她一点都不担心叶绍瑶和季林越的能力,才组队两年,已经可以雄踞国内二号的位置。
事不宜迟,今天刚下了会议,第二天就是选拔赛,为了进一步体现公平的主旨,朱指导又从二队拨了些苗子过来。
比赛就在国家训练馆举行,规模很小,除了裁判和集训队的成员,其他人概不入内。
一场定胜负,运动员们在休息区整装待发。
“季林越,听主任昨天那意思,是不是不太想让我俩参加团体赛?”
有容翡做引荐人,怀里还有没捂热的奖牌,偏偏他们还要大费周章举办什么选拔赛。
“难说。”
有一个冒昧的小猜想,即将实践。
安雨和廖惟首先上场,滑的还是那段桑巴舞。
表现力的确很强,他们规避了华夏杯时的细微失误,又对各个技术动作的衔接做了打磨,观赏性比上次更好,但毛病还是很明显。
他们的步法还是老样子。
这样的接续步很难在国际拿到高分。
但国内的裁判自有评判标准,在所有选手完成节目后才统一亮出分数。
意料之内,安/廖的技术分又高出一截。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结果。
“经过公平公正的选拔,花滑协会的从旁监督,我们一致决定,将冰舞替补名额留给安雨/廖惟。希望其他运动员不气馁不放弃,在其他赛事中争创佳绩。”
“朱指导。”赛后,总指导将叶绍瑶和季林越单独留下谈话。
小姑娘一脸不服输,腰板挺得直直的,张口就说:“安/廖的接续步真有问题。”
朱从育问:“问题在哪里?”
教练就是这么教的,国内专家鉴定过多次。
“冰上图案、步法串的scrape和jump,都不标准。”叶绍瑶回答。
她和季林越的基本功是金荞麦筑下的,又有瑞秋格林的多次指导,是实打实按照国际鉴别标准培养出来的选手。
“小季,你也是这样认为?”
季林越点头:“国际赛已经多次证明过,绍瑶的判断是正确的。”
“那我来告诉你们,冬管中心的领导班子是怎样的想法。”
安雨/廖惟是携手十余年的大前辈,从十冬会就坐稳了国内冰舞的二号位。
当时的金荞麦还在女单名不见经传,陈新博和前搭档包揽国内各项比赛的冰舞冠军。
后来陈新博退役,新的组合顶上来,一号位置一换再换,却始终轮不到安/廖头上。
他们总是差一口气。
“他们虽然比你们大不了多少,但也是冰舞的老前辈了,资历比你们要高得多。”
很奇怪,分明是以能力决高低的竞技体育,现在却搞起了按资排辈的风气。
叶绍瑶不理解,安雨和廖惟前辈人很好相与,但这不是她可以接受低人一等的理由:“所以能力不是决定项。”
这话很刺耳,朱从育听着不适:“你俩的还缺乏国际赛的检验,这得慢慢来。”
季林越抓住话里的漏洞:“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国际赛名额。”
这是一个死结,他们缺少国际赛的历练,但现在得不到国际赛的资格。
“这样,”朱从育拿出筹码协商,“冬奥前的四大洲锦标赛,滑协会安排你们代表华夏参赛。”
四大洲锦标赛每年一届,是世界顶级的洲际赛事之一,与欧锦赛平级。
但历届四大洲基本在二月举办,时间与冬奥会冲突,故而每逢奥运赛季,会提前避开冬奥会。
明年的四大洲锦标赛定在1月20日,举办地华夏台湾。
没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庆幸,叶绍瑶和季林越拗不过上级铁了心的安排,只能咬牙被迫接受。
朱从育带来的是冬管中心的意思,话语里是补偿,是施舍。
但明年的四大洲临近冬奥会,各国的主力多不会选择在此时出战,这个名额本来就该是他们的。
“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成为前辈。”叶绍瑶愤愤地跺脚。
“在我们获得前人无法复刻的荣誉的时候。”
第132章 临时起意的短途旅行。
叶绍瑶收到容翡轰炸般的信息时,也是在凌晨。
她的脑瓜被手机震得嗡嗡响,熟门熟路拨去电话,声音还带着干涩:“你存心报复我是吧?”
对方已然是精神饱满:“我的航班在十一点半落地,你看着办吧。”
“哪个十一点半?”
“首都时间中午十一点半。”
叶绍瑶突然反应过来,从床上坐起:“怎么突然回国?”
“元旦节,整个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冰场都没开门,我的教练还去瑞士度假了。”
说到这儿,容翡就觉得好笑。
今早去训练基地,连房东老太太的看门狗也没看着影,她还是在Facebook上刷到的消息,教练人已经到了苏黎世。
哪能只看他们潇洒,容翡马不停蹄回了宿舍,也收拾东西奔向祖国。
“好久没回国了,你得请我吃顿好的。”
“基地的二食堂新开了几个窗口,锅包肉很正宗。”
“去首都几个月,你连基地的大门都没出过?”都市丽人有些惊讶,“西单没逛过吗?胡同也没去过吗?”
“平时哪有那种闲工夫。”
“那,今天想不想去海边看看?”
明天就是元旦节,想到集训队已经高强度训练了两个月,领队慷慨地给大家批了三天假。
结束早训的叶绍瑶摊开行李箱,她用半个小时制订了一套旅游计划。
“季林越,去玩吗?”她敲响隔壁的房门。
房间没有锁,门缝还透着室内的灯光,她推门进去,季林越正戴着耳机。
“你在学……解剖学?”她迟疑地念出书名,背脊流过一阵恶寒。
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在看人体解剖。
察觉到人来,季林越摘下耳机,将摊开的书折了一角:“休息的时候看两页,咱们大学会学这个。”
原来是这样。
果然是爱学习的家伙,当初信誓旦旦地一起挂学籍,没想到私底下还背着她预习教材。
她把来意又说了一遍:“我和容翡想出去跨年,你去不去?”
“我妈让我回去待两天,”顿了一秒,季林越问,“你们去哪里?”
“可能是冀河,听说有海边烟花秀。”
首都与冀河省相邻,但距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
她在网上查了高铁车票,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傍晚就能到达目的地,刚好能赶上跨年活动。
季林越合上书:“我想了想,还是一起去。”
“又不回家啦。”
“我得保证你的安全。”
她和容翡只身去几百公里外的地方,他能放心回家才怪。
张晨旭也是这么想的。
好友终于碰面的时候,叶绍瑶傻了眼,眼前的张晨旭完全是行走的行李架,背着挂着各种小包。
“你怎么还带家属。”
容翡同样不示弱:“你不也带了家属。”
“他非要跟来。”
“我也没求着他来。”
来就来吧,四个人还热闹些。
起码两个男生人高马大,看着也多几分安全感。
月台等车时,姑娘们才意识到严重的问题:“瑶瑶,你的酒店订了几间?”
“一间……吧。”
叶绍瑶回忆,她在计划时订好的房间,没想到跨年的队伍会这么庞大。
容翡拿出电话,仔细翻找通讯录:“赶紧再订一间。”
他们去的地方是热门景点,逢节假日的人|流|量更大,周围的酒店客栈一定也是香馍馍。
高铁上的信号可不怎么好,一旦*发车,他们只能等到列车停稳在冀河才能恢复信号。
但消息不幸,没有多余的标间了。
叶绍瑶和酒店的工作人员交涉,得到的答复并不如意。
“他们给出的方案,让我们换到总统套房。”
都是推销的老套路了,容翡波澜不惊:“不会888一晚吧?”
“1688,节假日涨价。”
“你俩从这里坐车回去。”容翡没好气地踹了对面一脚。
不知道两个大包袱在聊什么,张晨旭和做贼似的,警惕着随身的包不撒手。
眼前的景色迅速倒退,他们来到计划中的海边,天空蚕食了最后一方余晖,海平面成为夜晚的巨大幕布。
叶绍瑶想,这似乎和她见过的大海没什么不一样。
入夜的海滩有些冷,雪粒夹杂在沙砾之中,脚下的沙滩被拌成奶白色。
聚集的游客越来越多,和他们一样等待着零点的到来。
“还好我们直接赶来了。”
他们被一波又一波人潮挤搡着,推到了中心。
漫长的等待着,夜更深两分,天际从墨蓝至完全漆黑,人们朗声喊着逐渐变小的数字。
3——
2——
1——
一朵烟花突然升空,绽开。
又是一朵。
它们不必复刻之前每一朵烟花的轨迹,只需要往天幕窜去,一朵比一朵更清晰。
夜空被波澜壮阔的艺术品映亮了半边天,整个世界也断断续续点燃了白昼。
前面的人却一片哗声。
怎么回事,叶绍瑶差点被身后的陌生人推到,好在身边的人一直护着,及时拉住没站稳的她。
容翡熟练地跳上张晨旭的背,激动地播报着不远处的盛况。
有穿着西装的男人抱着鲜花单膝下跪,周围摆满一圈粉色的蜡烛。
“我的天,求婚!玫瑰有九十九朵!”她吱哇乱叫。
叶绍瑶也想看看一手现场,拼命踮起脚尖。
她有近一米七的身高,但在人堆里居然毫无优势。
“需要我帮你吗?”
“那你把我抱高点。”
季林越直接蹲下身,方便她迈腿坐在肩上,叶绍瑶重心不稳,下意识抓紧他的头发。
身下的人“嘶”了一声。
“对不起,”稳定了身形,她在他的头上抚摸了两把,小声说,“但是咱俩太张扬了,季林越。”
她一下比附近的人高出许多,像站在了瞩目的山顶,自然而然也成为一道风景线,让她没办法对山下的风景关心。
不过视线碰撞后,求婚的主角重新抓住所有人的注意。
男人的捧花上放着敞开的丝绒纸盒,戒指反着街边路灯的光,像暗物质中的一颗皓月。
女孩已经蹲在眼前哭得不能自已,在爱人的询问下连连点头。
“嫁给我吧。”
“我愿意。”
人们鼓着掌,有人高呼“亲一个”,有人说着长长久久的祝福。
零点十五分,又一组烟花升空,意外的,比跨年的烟花更绚丽,每一次绽放都是挥毫的画作,照亮他们每个人的脸庞。
“你长他身上了吗,朋友?”容翡的眼神有些难以说清。
叶绍瑶低头,季林越头顶的发旋和她打了亲切的照面,难怪走路不费劲呢。
从寄存处取回行李,四人漫无目的在街边走着,他们重新陷入住宿的难题,打算再去酒店蹲蹲。
“现在可以先办好预订的房间,再寄希望于游客退宿。”虽然概率实在不大。
两分钟过去,他们好像也不是非住酒店不可。
五分钟过去,酒店的旋转门又一次推开,夜游海边的小游客提着沙滩玩具整装待发。
“抱歉,我们酒店已经全部入住。”前台还是这一句话。
“我们下午还订了一间房。”
“请问有支付定金吗?”
“没有。”
“我帮您查询了今日的入住情况,所有标间已经满客。”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咕噜转,一行人在街头晃悠,海上的烟花时不时钻出一朵。
视觉盛宴看得尽兴,但事实证明,冲动的旅游不可取。
沿街的小店都还亮着霓虹,灯带无处不在,在微凉的夜晚带来一丝暖光的沐浴。
一家崭新的酒吧别具一格,老板扛着外立面的装饰加班加点。
这是一只和人等比例大的玩偶熊,吸引顾客的杀手锏。
叶绍瑶承认自己是第一个上钩的人:“季林越,我的相机呢?”
男生从包里找出照相机,配合地拍了好几张。
叶绍瑶埋头翻着照片:“你什么时候突击了拍照技术?”每个造型都抓到了精髓,她很满意。
“在被你批评之后。”
天上的北斗七星格外亮,容翡说,能在新年第一天找到自己的星座,一定会有特别的好运气。
“那就让我们有下榻的地方吧。”叶绍瑶借她的好运气许愿。
要求也不高了,只需要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有了。
迎面路过一群青年人,操着另一个地方的方言,说了难以分辨的一大堆话。
这都不重要,她竖着耳朵听,仿佛有那么不着语调的几个字——“那我们只能退宿了”。
在大家为能有安身之所而选择高档酒店时,他们到达了距离海岸不远的居民区。
临海的小公寓,普通的一室两厅,不过那群青年人说,这叫民宿,在大陆对岸很火。
折腾到太晚,叶绍瑶已经呵欠连天。
容翡却悠闲地坐在阳台边,一杯咖啡,一把躺椅,就差带副墨镜仰望天空。
“你的生活挺小资,”叶绍瑶坐在沙发上,“这会儿喝咖啡,你不打算睡了?”
“昨天飞了十几个小时,我现在特别精神。”
“那您就精神着吧。”
连眼皮也撑不住了,她跌跌撞撞往卧室走。
“季林越,我的洗漱用品在哪里?”
季林越刚洗了澡,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服服帖帖地垂着,发尾滴着水珠。
叶绍瑶惊慌地回头一瞥,容翡还在仰头数星星,她把人推回去,小声数落:“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听你很急。”他手里正提着自己的洗漱包。
她一时间不知该把目光往哪里放,索性闭着眼睛:“没事了,你回去吧。”
冀河飘起了雪。
客厅彻夜亮着灯,叶绍瑶睡醒一觉,身边的被窝还空着,容翡还没有回来。
“容翡,你倒的是哪国的时差。”
空气中弥漫着香味。
“你什么时候买的?”不对,叶绍瑶上前瞅了眼,碗里满是麻酱,“你怎么吃高热量的麻辣烫?”
容翡从小就有控制体重的意识,连一份三明治也要分两次吃,今天却奇怪。
“好多年没吃过了,刚才闻到家乡的味道,没忍住嘴馋,下楼买了一份。”刚好又香迷糊一个,她愿意分享热量。
太罪恶了,叶绍瑶也没忍住拿起筷子。
许久没有吃到东北的麻辣烫,从一口白菜开始,热气氤氲在眼前,连眼眶也像蒙上一层雾。
“怎么呢?”容翡给她拿纸,“饿着了?”
泪水默默从眼角滚下,叶绍瑶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揩去:“一点点想家。”
她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得离开过岸北,邵女士和叶先生忙于工作,她又忙于训练,能够通上电话的机会特别少。
“那怎么办。”容翡手足无措,现在已经凌晨好几点,打电话也不现实,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家。
虽然看叶绍瑶深夜难过有些好笑,但她没有真取笑的意思,抹去女孩挂在下巴上的泪,语气有些怜悯:“这才几个月,要是以后在国外一待小半年,可怎么好。”
“你好坚强。”
“嗐。”
实在不是她有多坚强,只是自家支离破碎的样,她早就没什么挂念,无事一身轻。
“这样吧,我把季林越叫起来,他也是madeinAnbei,说不定能触人生情。”容翡灵光一闪。
这都什么和什么,叶绍瑶撂下筷子,迈开脚步说困了。
“瑶瑶,听说你要参加四大洲?”
“嗯,用奥运团体赛的资格换的。”
“你的语文比我好,一定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意思。”
叶绍瑶点头:“我早就收拾好心情了。”
她要用自己的实力去挣名额,在下一届奥运会,以正式参赛的运动员身份,站在平昌的冰面上。
容翡突发奇想,打开手机的摄像模式,把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拍下。
叶绍瑶忙捂住镜头:“你拍我干什么?”
“那咱俩一起拍。”
她调出复古色的滤镜,打开摄像模式,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像念了一篇日记,或者是临时起意的随笔。
“今天是2014年1月1日,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天。”
“没错。”
“我和叶绍瑶,还有咱俩的拖油瓶,来到了冀河的海边。”
“看烟花来了。”
“还看到了一场浪漫的求婚。”
“也还行吧。”
“叶绍瑶吃麻辣烫吃哭了。”
“我主观上并不想流眼泪的。”
两人这么一唱一和,视频录了小两分钟。
“还有什么想记录下来的吗?”
“外面的星空很漂亮,可以拍一拍。”
“像素太低了,得用相机。”
“那就拍一拍几个流浪汉的落脚处。”
叶绍瑶调转了镜头,用手机扫过每一处,吃了半碗的宵夜,只剩下薄荷叶的咖啡,还有茶几上的一片狼藉。
他们又走进新的一年,曾经让人谈之色变的2012世界末日其实风平浪静。
曾经大哭大笑过的2013年,现在看来也只是小风小浪,有记忆的每一天,仿佛都只是他们与时间达成的无聊合作。
她笑着说:“等一觉睡醒,一定不能像现在一样堕落。”
第133章 谁家好人在元旦节训练啊?
叶绍瑶有个绰号叫“拼命三娘”,最开始是穆百川叫起的,队里的大家都知道这个指代。
而容翡也这么叫她,完全就是巧合。
在时差和咖啡因的作用下,她睁着眼睛捱到后半夜,刚躺下没多久,叶绍瑶就有了动作。
身上的被褥又叠了一层,身边的凹陷重新恢复,窸窸窣窣的,从枕头传进耳朵。
“你干嘛去?”她梦呓。
叶绍瑶哑声说:“到时间,该起床晨练了。”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除了影影绰绰的月光,什么也没有。
思维和夜空一样模糊不清,容翡只觉得自己还困着,用混乱的语序拼凑出毫无逻辑的话。
拼命三娘,好吧。
天亮得极晚,叶绍瑶拉着季林越,在沿海公路慢跑了小十公里,身体才将将暖和。
岔路向海滩延伸,眼前豁然开朗,她对这里有印象,是他们昨晚看到漫天烟花的地方。
路人求婚的蜡烛早就没了影,连斑驳交错的脚印也被海水冲刷得干净,所有痕迹消失,只剩下太阳升起前的静谧。
海浪从远处卷来,在身前留下一行不规则的泡沫。
这里有彻夜的晚会,但现在,海滩只属于他们两人。
“季林越,你看。”
她伸手指向那一抹亮色。
第一束晨光从海面勘破,掀开黑夜铺就的绒绒绸缎,一轮新的朝阳冉冉升腾,他们的头顶没有流云。
照在脸上的是金色的朝霞,他们得到扑面而来的温暖。
“今天会晴空万里。”
回到民宿的时候,窗帘已经遮挡不住无处不在的阳光,容翡还没醒,叶绍瑶翻开行李箱,准备奔向下一处目的地。
张晨旭还在厨房准备早餐,随口问备好行装的季林越:“你们要去哪?”
“冰场。”
“冰场,哪里有冰场?”如果他没记错,他们正在旅游途中,连容翡都舍得给自己的放假,眼前的两人却在计划着训练。
“李教练的冰场离这儿不远,我们去看看。”
早在制定旅游计划时,她就百度了当地的冰场。
几年前,李葳蕤将俱乐部发展到冀河,和当年岸北同样的发展模式,与商业冰场合作互利,为了让花滑运动遍地开花。
“什么?她要丢下我去训练?”收到报信的容翡当即翻身下床,三两下收拾洗漱,在叶绍瑶出门前追上,“不就是训练嘛。”
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她不能退让。
只是白瞎了今天的好天气。
满大街都是嬉闹的游客,只有他们远离人海,向城市中心进发。
坐上公车,容翡还带着没有消退的起床气,头顶的杂毛被帽衫摩擦炸起,乍一看像生人勿近的刺猬。
“我和季林越过几周就要比赛了,根本不敢歇。”
容翡点头,她不是在气这个,只是翻了一眼日历,发现比赛接踵而至,每一件都迫在眉睫。
烦躁得很。
“四大洲之后就是冬奥,我也不敢歇了。”
所有娱乐心情荡然无存,她抓紧时间拉伸,还能赶上人少的时候多滑几圈。
意外的,冰场人却不少,大老远就听见李葳蕤维持秩序的吼声,孩子们像皮猴下山,根本管不住。
“元旦节的冰场这么疯狂?”叶绍瑶被吓停了脚步。
容翡笑道:“动动脑子吧,小孩只有节假日才有时间训练。”
哦,现在还没到寒假呢。
远离学生时代许久,叶绍瑶已经没有被学业折磨到崩溃的实感。
走到前台,工作人员把他们拦下:“您好,早上是精品班的包场时间,散客场在下午一点开放。”
不凑巧,叶绍瑶只提前问过李教练,听说元旦不闭场,就冲动赶来了。
“小叶!”板墙那头,李葳蕤像看见救星,靠边下冰,跛着脚赶过来。
“小赵,这是我今天的助教。”
一句话,几个人畅通无阻,成为早场的贵客。
一群孩子扒住板墙,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们,发动不同的召唤。
“教练,涛涛他故意绊我。”
“教练,她往我脖子里灌冰渣!”
“教练,是他先打的我。”
“教练……”随后是一声怪叫,冰场上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李葳蕤被吵得耳朵疼,暂时将眼睛闭了起来。
容翡幸灾乐祸:“教练,您也管不住他们呐。”
“其他教练放假,三个班的小孩都在这里。”
难怪,从其他教练的口述,带一个小班已经都费劲,三个班的小孩凑到一处,简直像猴王争霸。
“首先欢迎各位冠军们莅临冰场,在练习之余,也帮我管管他们吧。”李葳蕤恳求说。
这是当然。
冰场的面积还不错,刚刚清过冰,面上还溢着朦胧的雾气。
像进了博物馆,叶绍瑶和季林越成为一路被观赏的展品,总有那么几个不守纪律的孩子跟着他们,学习压步,学习转三。
她实在没办法专心,扭头提醒:“小朋友,你的教练在那里。”
“姐姐,”小孩终于鼓起勇气说话,“李教练说,滑冰的时候不能手牵手,容易摔倒。”
童言无忌,但叶绍瑶还是放开季林越的手,给小孩树立正确的滑冰观。
“哥哥姐姐的项目必须要牵手才能完成,你不能模仿哦。”
小孩懵懂地点点头,听着李葳蕤的呼唤离开。
“这要怎么训练。”她被干扰得没办法。
季林越重新牵上她:“不要在意他们的目光。”
热身后,他打开邮箱,和索洛维约娃交代一些编排上的问题,自由舞结尾的舞蹈有些突兀,很考验他们的能力。
无论默契如何,他们都互相绊倒过很多次。
叶绍瑶尝试改动过几个版本,但自觉把握不住人物的性格,还是打算把任务交给专业的老师。
助教当然也得尽职,等待回话的功夫,李葳蕤召集他们做动作示范。
“我想要漂亮姐姐教我。”
“我想看那个哥哥做后压步。”
四个人交替上阵,工作还挺轻松。
早课结束,孩子们放归猴山,李葳蕤终于完成教学任务,和他们说说笑笑:“吃饭去吗?”
“可以点菜吗?”
叶绍瑶起得早,胃里的早餐已经消化一空,肚子打着鼓,叫嚣自己的抗议。
……
四大洲开幕之前,叶绍瑶和季林越挤出时间回了一趟岸北。
在首都吸了许多天雾霾,看到岸北熟悉的蓝天,她有些动容。
明明就快到家了。
“近乡情更怯?”季林越笑她。
“闭嘴,你不懂。”
她恨不得立马飞回小区,和爸爸妈妈共度晚餐。
不过这个时间,叶先生应该还没下班。
熟悉的手机铃响起,季林越接通电话。
“绍瑶在你身边吗?”是邵姨。
“在。”
他打开免提,猝不及防听见一句“这死孩子,又把手机静音”。
泪水卡在眼眶淌不下来,所有悲伤情绪戛然而止,叶绍瑶命令:“挂掉。”
“挂什么挂,今晚吃火锅,快回家,赶紧的,”邵女士说,“林越,你也一起上咱家来。”
晚上六点,天幕已经黑尽。
万家灯火的每一盏都照亮着人们,他们在灯下其乐融融,和家人快意畅谈。
还在楼梯口,叶绍瑶已经嗅到火锅底料的味道。
谁家吃这么好?
家门虚掩着,柔和的光破开阴影的缝隙。
是咱家!
餐桌的四角都摆上凳子,锅里的汤水已经沸腾冒泡,就等家里的小鬼夹一筷头。
“妈,”没带行李箱回来,叶绍瑶两袖清风,一步跨上楼,“爸爸!”
温姨和季叔叔也在,电视放着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音成为和谐的背景音。
“快来,牛肉要煮老了。”
碗里的蘸料也是兑好的,就等坐下开吃。
叶绍瑶刚坐下,手还没碰碗,就被邵女士敲了一筷子:“洗手。”
她有样学样,拿起筷子敲在季林越的手背:“洗手。”
可不能让自己一个人吃瘪。
厨房备好的荤素下了一盘又一盘,男人们喝酒聊天,女人们同样仰头一饮而尽。
季先生的醉意上头,怂恿两个孩子也干一杯。
温女士在暗处踹了他一脚:“什么毛病。”
邵女士也搭腔:“还是小孩子,喝什么酒。”
“我喝呢,我能和季林越吹半瓶。”叶绍瑶挺胸抬头。
不过集训队对喝酒管得严格,教练的眼睛和摄像头似的,让他们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季林越被她口出的狂言吓得瞪大了眼睛。
手里只捧着一杯橙汁,她怎么也和喝大了似的。
宴席接近尾声,餐盘里的菜品只剩下搭衬的厚皮菜,铜锅里的汤汁加了又加,沿着盆沿留下一圈煮干的汤底。
温女士问:“你们月底能回来过年吗?”
“咱们25号就能完赛回首都,”叶绍瑶想了想,“春节的话,集训队应该会批假。”
“行,听说最近对岸又出什么食安事件*,也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影响,凡事要小心。”
“我们有自己的营养师傅,不会有问题的。”
“咱们没时间陪你们去,你俩要互相照顾。”邵女士说。
“知道。”
这是每次出远门前,妈妈都要说的话。
她多听话,把季林越照顾得可好了,他都爱搭理人了。
……
首都国际机场,航班起飞前,朱指导对他们做最后的嘱咐。
距离四大洲只有两三天的时间,训练量不宜过大,也不要完全放松,把握节奏最要紧。
感冒药的副作用让叶绍瑶犯困,靠在座椅上打盹。
从岸北归队的第二天,她就隐隐有了症状,没想到和季林越相互传染了几天,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两个发烧选手互相推诿责任,季林越皱眉:“你是不是穿少了?”
叶绍瑶反问:“谁裹棉袄训练。”
总之,两人都病恹恹的,带着口罩自闭。
“听说省队有一支冰舞组合,还是外训练出来的。”
她擤了擤鼻涕,压力山大。
没有比赛录像,这是那对神秘组合的第一次出山。
她对这次比赛没有太高的希冀,但起码起码,得站在省队身前。
第134章 他们为什么要为别人的失误买单?
敲门声响起时,叶绍瑶手里正拿着化妆刷,手机连通地球另一边的容翡,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
“你要先用浅色眼影打底,再逐渐用深色晕染。”
被听筒滤过的声音有些失真,语气却是十足十的认真,像化妆界的百科全书。
“我知道,”叶绍瑶借眼影盘抖了抖刷子,“有人找我,咱就先聊到这儿。”
容翡还没来得及嫌她喜新厌旧,剩下的话就被堵在电话线的忙音里。
叶绍瑶赶着开门,全没在意脸上糟糕的眼影。
甫一推开门,颀长的影子笼罩下来,季林越肉眼可见地一顿,伸出的后悬在半空。
“你怎么来啦?”
“我来送感冒药。”他说。
叶绍瑶侧身让出半个身位:“你放进来就好。”
队医得知他们的身体状况,为避免摄入含有兴奋剂的药物,特意配了几副抗病毒的中药。
“我的感冒好像没什么好转,”她坐回化妆台,着手化另一只眼睛,“不知能不能在明天场地适应之前好全。”
台北近来的天气变化莫测,刚出几个小时太阳,又紧接着下一场酣畅淋漓的豪雨,屋檐至今滴着雨水,将窗外的风景洗了干净。
他们住的酒店在高楼,可以俯瞰到半座城市。
“你看我的眼影。”
叶绍瑶转身,眨巴着眼睛。
她习惯了淡妆,今天才头一回打开深色的眼影盘,不知下手合不合适,特邀季林越点评。
男生有些不解:“怎么突然尝试这个?”
难说好还是不好,总觉得像被谁打了一拳。
“容翡给我上了一课,”叶绍瑶对着梳妆镜继续下一个步骤,在化妆包翻找睫毛夹,“芬兰快步需要的是激情,浓妆更贴合我们的表演。”
节目内容分的结构太复杂,表现力是其中最主要的成分,妆容会影响表情的直接呈现,给裁判不一样的观感。
“以前的也很贴合。”
“是太丑了吗?”
她放下睫毛夹,仔细端详自己的杰作,也还行吧。
但老实说,以前容翡总爱化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皮,也别提自己多嫌弃。
“不丑,”季林越斟酌措辞,“但我可能得适应适应。”
她轻笑一声,睫毛夹贴在睫毛的根部,双手渐渐使力,将软垫往上推。
没有找准位置,扯得眼皮生疼。
“季林越,”她痛呼,“我睫毛是不是卡住了。”
痛感让她提高眨眼的频率,但每次眨眼,都会有新的疼痛袭来,刺激出生理性泪水。
“痛吗?”
“还行……痛痛痛痛痛。”痛出弹舌音。
叶绍瑶的化妆事业以夹掉一根睫毛告负。
……
比赛按照国际总积分倒序出场,加上去年华夏杯积累的三百来分,叶/季只堪堪跻身第二组。
冰舞的参赛组合有十四对,无论是花滑大国还是没听过名字的小地方,逼仄的后台挤满了人。
季林越将手背附上叶绍瑶的额头,后者立马往后撤了一步,撤到墙边,一级戒备。
手里落了空,他问:“干嘛躲?”
“你现在不能和我接触。”叶绍瑶抱住自己。
检录的时候,她还带着口罩,时不时打一个喷嚏,散播病毒。
“你今天的症状很轻,应该快好了。”
“你和我同时病的,怎么好得这么快。”她嘟囔,平时都是一起训练,她的强度也没小多少,怎么身体素质还差一大截。
“我也没好吧。”
季林越屈着指关节抵上鼻尖,也像模像样咳了几声。
她都懒得戳穿他,今天是比赛,一个人犯浑总比两个人都不在状态强。
但内场很冷。
叶绍瑶体感预测,比昨天试冰时的温度还要低,冷空气钻进敏感的鼻子,她不得不裹紧身上的羽绒服。
昨天的冰没冻严实,滑过冰面会留下荡开的水痕,有运动员向主办方投诉,故而冰场调整了地面温度和室温。
对于缺席最后一轮试冰的他们来说,变化的冰质也会影响滑行,只能在五练时间抓紧适应。
“季林越,这一块有冰洞,等会儿滑行时注意。”
两组之间没有清冰,上组的冰舞选手在托举时出现重大失误,刀齿砸在冰上,拉出一道冰坑。
“好。”
第一对上场的选手显然没有仔细观察冰况,女选手在图案舞时差点卡进冰窟窿,虽然及时补救,但也不免滑了一跤。
原本是去年四大洲的铜牌得主,最后以四十出头的得分几近垫底。
“Andour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
在座多是从五湖四海远道而来的华夏人,给予他们最热情的掌声。
亮相行礼,叶绍瑶和季林越暂时分离,各自做好准备动作,等待音乐响起。
一阵短暂的电流声,广播流出激扬的交响乐,已经转身进入舞蹈动作的叶绍瑶一顿。
这不是慢狐步的《雨中曲》,是完全陌生的《Youngandbeautiful》变奏。
这不是他们的音乐。
场上的两人像卡壳的机械,观赛席一头雾水,从一片沉寂到掀起躁动,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季林越举手示意暂停,滑到裁判席前解释原因。
“您好,我们的选曲放错了。”
“Ye/Ji”裁判长翻开报名册,“不,没有放错。”
她指向选曲一栏证明:“如果音乐播放错误,是你们报名环节出了差错。”
“女士,我们按照规定,在报名后对提交的选曲进行了确认,是完全没有错误的。”
感谢自己的勤奋好学,叶绍瑶能完全听明白金发女人的鄙夷语气,并予以回击。
DJ台的工作人员闻风赶来,是个东亚面孔,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询问:“是音乐有问题?”
叶绍瑶转移了视线,打量着和她同样身高的女生,轻轻点头。
“是这样的,电脑里的文件太乱,有选手和你们撞了曲。但因为没有特别备注,所以可能出现了播放事故。抱歉。”
裁判长看选手与工作人员有额外交流,警惕问:“她在说什么?”手指向挂着工作牌的年轻女孩。
“她说是自己的操作失误。”季林越翻译。
这是一场荒诞的乌龙。
交涉结束,所有问题都看似解决。
“我们已知晓你们的情况,请回到场上准备表演。”
工作人员播放另一个音乐文件,眼神询问是否正确,得到肯定回答后,一切重回走上正轨。
说这段突兀的插曲没有影响是毫无可能的,两人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场外失误,都被打得措手不及。
从开场第一段舞蹈开始,节奏就是混乱的。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叶绍瑶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筋疲力尽。
是感冒加持吗?
她狠狠吸了一口气,寒气撞进她的呼吸道,呛了两口。
糟糕透了。
想要滑向场边,却被季林越一把拉了回来:“还没有谢幕。”
哦,大脑有些缺氧,她忘记还有这个环节。
短短五分钟时间,她背上生出一层冷汗,鬓角浸湿,像刚从水里捞起来,有些发虚。
“你还好吗?”
套上刀套,季林越首先给她拿回外套,但小姑娘心里烧着火,只是夹在胳膊上。
“不好。”她直说,刚才和裁判对峙的两句,似乎已经用了全身的力气。
一直跟在身边的冯蒹葭也纳闷,好歹也是规模最大的洲际比赛,工作人员却完全达不到专业水准。
“我记得ISU有规定来着,”叶绍瑶说,“节目中断会扣五分。”
季林越点头:“和时长有关,如果中断时间过长,扣分会更多。”
这不公平,他们为什么要为别人的操作失误买单。
叶绍瑶抠着手指,手里的纸团被揉得看不出形状,摄影师的镜头照过来,她才勉强提了提嘴角。
等分时间很长,观众们也开始不安,有暴躁的东北老哥发声:“这点事儿磨磨唧唧。”声音之大,让周围哄笑一片。
亮分板加载出来,每一个方框都写上成绩,技术分26.47分,节目内容分18.66分,短舞蹈总分45.13分。
好消息,裁判多少还带着同理心,没有为节目的意外做出额外扣分。
但坏消息是,裁判们的打分依旧带有主观情绪,刚才的插曲,闹得他们并不愉快。
“18.66分,”冯蒹葭笑出声,“咱们还是半个东道主呢。”
他们的姓名条挤在排行榜之中,暂时排列第二位。
叶绍瑶起身,呼出一口气:“还行吧。”
“要不申诉试试。”季林越说。
“申诉也是裁判受理,你猜他们会不会说,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悲伤披上了故作开朗的外壳,场内的比赛还在继续。
这个冬天的天气实在奇怪,室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敲打在场馆的顶棚上,像密密麻麻的鼓点,将场内的音乐分割得支离破碎。
叶绍瑶带着沾湿的裤脚回到酒店,躺着休息了一阵,再坐起时,脑袋昏得厉害。
床头柜上放着体温计,水银还停在三十八的刻度上,她掖在胳肢窝下,重新睡去。
季林越是在半夜接到电话的,满室昏暗,只有床头的顶灯还不遗余力地工作着。
“喂。”
“季林越。”
“怎么了?”
她一觉睡到深夜,肚子还空着:“我想吃宵夜。”
“吃什么?”他问,酒店楼下有许多夜市,大排档彻夜开。
电话那头没有给出具体的回答,却不知道嘴里说了些什么。
“绍瑶?”
他喊了几声,听筒里的女孩勉强醒过来。
“我又发烧了。”
第135章 向观众回馈的赠礼。
季林越从seven-eleven回来,塑料袋挤压着玻璃罐头,成为一路走一路响的铃铛。
叶绍瑶埋头看他打猎归来的战利品,陷入沉思:“我的宵夜是黄桃罐头?”
“我让服务台把八宝粥热了一遍,”他最后从怀里拿出压轴登场的主角,“趁热喝。”
八宝粥还是那味道,不太好吃,但有营养。
从狼吞虎咽到装起淑女,一只小勺成为她磨洋工的工具,一旦有了饱腹感,她对食物的要求就高了许多。
季林越坐在对面旁观:“我给教练说一声,明早的公开训练不去了。”
“不行,”她恢复了精神,有余力反驳,“既然给我们机会训练,不能不去。”
他们在短节目就吃了没有试冰合乐的亏。
这里是华夏的土地,远道而来的观众基本都是华夏人,她没办法不做到拼尽全力。
即使开门战*的表现不加,也要上演一场漂亮的触底反弹。
“我现在好受多了,谢谢你。”
把人送到房间门口,叶绍瑶刚想挥手说晚安,季林越又调转脚步走回来。
根本没有犹豫,像房间主人似的,理所当然地坐在窗台下的沙发上。
“现在快十二点了。”她指着表数落。
季林越却不在意:“我晚上就在这里待着,你有不舒服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
叶绍瑶嘟囔,这不是诅咒她嘛。
“那你待着吧,”她说,“但床是我的。”
不知道是药的副作用,还是身上烫得受不了,她始终觉得睡不舒服,翻身醒来。
室内只有电视的开关闪着红灯,窗帘拉得严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她摸黑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退烧贴和她的体温融为一体,揭下来,额头反而感受到了空气的凉快。
季林越已经睡着了,他这几天也备受感冒的困扰,比赛的奔波又实在累人,即使室内亮着夜灯,他也没被晃醒。
太嚣张了,叶绍瑶想,他就这么靠在沙发椅上,身上只有一套单薄的睡衣。
室内的空调还运作着,不能让病毒卷土重来。
她卷起床尾巾搭在他身上,又嫌不够,把行李箱里的衣服也堆起来。
自己真是充满爱心的好搭档。
早晨雷打不动地起床,碍于身体状况,叶绍瑶只跟着季林越跑了两个街道。
但吃的早餐还算丰盛,随即选中的市民热情推荐了这一带最有名的厚饼油条。
在赛前摄入热量爆棚的食物,她生出浅浅的负罪感。
体重加一,加一。
她向季林越请示:“我再吃一块蛋饼好不好,半块也行。”
季林越以为她没带台币,顺手给结了账。
“我是怕你举不动我。”小姑娘直说。
“我怎么可能举不动?”
她这是对谁不自信。
赶到体育馆的时候,今日的观众已经开始进场,但他们绕到另一个冰场,今天没有冰舞比赛,整个副馆都是冰舞选手的天下。
叶绍瑶自嘲也到了手握保温杯的年纪,国外选手都在喝冰镇矿泉水的时候,她捧着满满一杯感冒药,脸颊被雾气扑得湿润。
“你好,叶前辈。”
站在她面前的,是自己赛前虚空锁定的对手,短节目后与他们排名不相上下的台湾本土选手。
“你好。”叶绍瑶有些拘束,盖紧了手里的水杯。
“我可以和你们拍一张合影吗?”
看女孩语气诚恳,她欣然同意。
女孩从外套拿出准备好的拍立得,mini版,只比配套的相纸大不了多少。
感光材料在相片上留下痕迹,风一吹,三人的图像定格在一方相片里。
“你们可以再帮我签个名吗?”
签名?叶绍瑶囊中羞涩:“我没练过签名。”
运动员作为半个公众人物,多少会在私下苦练签名,比如退役多年的穆百川,字迹依然如行云流水。
但她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除了小学时规定摹写的庞中华硬笔书法,她压根就没练过字。
像给每一本教材署上大名一样,她的第一次签名,笔画比腰板还板正。
反观季林越,笔在手里一甩,三下五除二完事。
不过他的字体原本就是飘逸一类。
女孩如获至宝:“前辈,我是从小看着你比赛长大的。”
“看我比赛?”
这样的句式,也只在过年走门户时,听老一辈亲戚客套过。
她还不到二十岁,哪有这么忠实的人生观众。
“零几年的时候,在大陆,我经常和你一块比赛。”
女孩并不是地道的台湾人,据介绍,她是跟着搭档转组过来的,祖籍冀河,说话带着一股北方的豪放味儿。
“我以前是女单选手。”叶绍瑶说。
“我也是,那时候你在比少年组,我还在幼儿组。”
因为组别不同,彼此没有太多交集。
叶绍瑶有些不好意思:“你认识我,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纵歌,白日放歌须纵酒的纵歌。”
“希望你们明天的比赛顺利。”
“你们也是。”
拿到礼物的纵歌高高兴兴与搭档汇合,一张照片在他跟前晃:“你看,我要到了榜样的签名。”
昨日的台北刚下过雨,现在艳阳高照,一丝阴云也没有。
“季林越,我居然是别人的榜样。”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身上的病痛像得到了缓释,脚下的步子也要轻盈些许。
“当然。你很优秀,或许在不知道的地方,早已经是更多人的榜样。”
叶绍瑶觉得肉麻,听不得这些容易让人骄傲的话,她沉下心,集中自己的注意。
……
直到自由舞开赛前两个小时,叶绍瑶还有些断断续续的低烧,临出门又吃了一剂药,才勉强把体温降了下来。
口罩还冰贴成为随身携带的标配。
“请出示运动员证。”进入后场的闸机通道,有工作人员把守。
叶绍瑶慌张地上下摸索,掐着嗓子眼:“我好像没带。”
悦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男生似乎有些无奈:“你出门前才交给我的,说让我保管。”
还有这档事,都说感冒影响记性,难道作用如此见效?
“完了,我不会提前老年痴呆了吧。”
她还需要用脑子记住很多事,比如等会儿的舞蹈动作,一点不能马虎。
好在这只是她不着五六的天马行空,等到她和季林越上场时,一脸严肃,比谁都更专注。
她的体能恢复有七八成,昨天上冰时,冯蒹葭对他们的节目做出评价,就这么滑,比华夏杯的那套质量还要高。
教练转了性格,叶绍瑶觉得,自己越长大,越觉得当年的毒嘴师父把他们当小孩子哄着,连出现同捻不同频的大失误,也不会想着如何拐弯抹角地嘴酸。
她的冰舞生涯刚起步,需要这样找自信,但同时,她无法给自己准确的定位。
冯蒹葭对冰上舞蹈的研究并不深刻,充其量只是代管教练。
她和季林越的多数陆训还是参考了国外的训练体系,冰上训练则是不厌其烦地打扰金/陈,还有瑞秋格林这位贵人。
“该到我们了。”
上一对组合的分数已经出来,广播还在等待屏幕完成加载。
“不要忘记动作,平安完赛。”
场上的两人不苟言笑,完全看不出即将上演的伉俪情深。
“短舞蹈的分数都那么低了,还这么紧张干什么。”冯蒹葭拍打两人的手臂。
“Andour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
叶绍瑶奔向冰场中心,昂首亮相。
教练说得对,他们的上一场比赛不尽人意,和领奖台选手的分数一下拉开二十分,即使自由舞的所有技术动作全拿到最高定级,也几乎没有追回的可能。
放开滑吧,四周都是带着满心期冀的观众,就把这一场作为回馈的赠礼。
《罗朱》浑厚的音乐响起,她换上另一副表情,沉浸在和季林越的表演里。
脑子里装着每一个步法的落脚点,该在哪里急停,该在哪里舞蹈,该在哪里有情绪的起伏,她把朱丽叶完全融进自己的身体。
最后一段舞蹈是索洛维约娃新改编的,迄今没有在一场大赛亮过相。
从少年看到女孩死亡后的哀求,到女孩苏醒后的悲切祈祷,死神从未远离,也从未打算让他们改写命运。
只有双死,才是属于他们的最欢喜结局。
音乐的末尾,他们从缠绵回到原点,一步,两步,转身回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看见彼此。
会继续幸福。
不等观众反应,叶绍瑶首先挥臂祝贺,刚才的表现可谓超常发挥,虽然身上带病,但她的表现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最值得高兴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做错,感冒影响记性是个悖论。
“你怎么都不笑?”
她只顾自己笑得开心,在场边分担冰童的工作,却看见季林越重新收敛表情,嘴唇绷成一条线。
“你的脸都白了。”
没有运动过后的红润气色,叶绍瑶的嘴唇发白,像为了这一场表演透支了自己。
是吗?她抬臂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感觉精神良好。
但这只是多巴胺分泌的结果,一挨着柔软的沙发,她整个人就蔫了下来,嘴角也提不起来。
“你的手不烫,应该没有发烧。”
哪里是发不发烧的事,叶绍瑶勉强倚着靠枕:“我人快要瘫掉了。”
自己的四肢因为不自觉的紧张而酸痛,身上的骨头像被一根根抽走了似的,她恨不得立马回到酒店的房间,蒙头睡上一天一夜。
冯蒹葭握住她的手:“应该是感冒药的副作用。”
中英双语广播播报他们的分数,屏幕有些延迟,他们只能竖着耳朵仔细听。
这比一眼望见整个分数板的形式要刺激得多。
“叶绍瑶/季林越,自由舞技术分45.34分,节目内容分40.19分,总分85.53分。”
两套节目一共130.66分。
几项成绩均没有刷新个人的赛季最好成绩,毕竟每场裁判的主观打分偏向不同,自由舞的成绩已经算是稳定在误差以内。
定级应该和华夏杯没有太大出入,如果不是短舞蹈瘸了腿,他们的分数一定会更高。
但没什么可遗憾的。
叶绍瑶对近几年的四大洲冰舞数据做过统计,130+的分数并不糟糕,甚至是可以达到第七八名的中游水平,今年的竞争不同往年,或许结果比料想的还要理想。
国旗没有办法在这里升起。
但别着急,他们还有下一次、无数次机会锻造自己。
所有比赛结束,叶/季最终荣获所有选手中的第六位,相比于短节目后的第十名,着实把最终的名次拔高了一大截。
叶绍瑶是在回酒店的路上得知这则消息的,为了避开媒体的采访,在比赛还未结束,她提前溜号了。
当然,她不是唯一一名胆大的选手。
纵歌是本场比赛的东道主,从秘密训练到一朝出山,一直深受当地媒体的关注。
仗着大家对她“冰玫瑰”的爱称,女孩竖起花茎上的利刺,拒绝了一切采访。
“他们总是喜欢在花边新闻上大做文章,”她们坐上同一辆的士,女孩忍不住道明原因,“他们只是拍到搭档搂我的腰,已经把我们的下半生安排好了。”
她说,在国外学习几年,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这么荒唐的事。
“纵歌,你是在哪里外训?”
“M国底特律,那里的训练营还不错,只是资格卡得很严。”
“你们是怎么拿到外训资格的?”叶绍瑶打探。
据她所知,台湾是完全的花滑荒漠,除了早几年昙花一现的闵其麟,迄今都没有再出现让人眼前一亮的选手。
“是省队力保我们出去的,”纵歌笑着说,“队里的意思是,想要振兴台省的花滑运动,首先得抓住大陆的最弱项。”
然后,赶超大陆。
第136章 “这里是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
时间紧迫,花滑项目的冬奥动员大会是和四大洲总结会一起召开的,几百号人坐在大会议厅,听冬管中心的领导谈继往开来。
本次华夏队在4CC超额完成任务,单人滑和双人滑均获得不同成色的奖牌,叶绍瑶和季林越也追平了前辈们在该赛事获得的最好名次。
“这届冬奥会应该是渐入佳境的一届。”
一番高谈阔论后,领导开始给每位参赛选手分配任务。
男单曾在温哥华奥运会打开天窗,时隔八年,华夏出现了陈束晰为首的以难度著称的运动员,在国际上有不小的竞争力。
女单主力仍然不变,但有了四年的历练,尹谊萱已经褪去青涩,技术和表现力都随着发育关的远去而日益稳健。
当年的双人滑新锐势力也成了挑大梁的前辈,随着韩薇/白崇洛退役,容翡和张晨旭成为实打实的国内一号。
此次冬奥会,华夏双人滑满额参赛,他们将带着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们闯出国门,在遥远的索契大放异彩。
“陈新博,你的伤病恢复得怎么样?”
“年底刚取掉石膏,现在正在加紧恢复训练。”陈新博说。
他们刚坐最近一趟航班飞回来,连行李箱还放在会议厅外,开完会议,他们又得坐上前往索契的班机。
“不要有压力,冰舞能够冲进自由舞,就是胜利。”
看来是太过瘸腿,连体育局也对这个项目不抱希望。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本届冬奥会的花滑规则有了新变化。
随着国际对冰舞的重视程度提高,近几届参赛的组合越来越多。
国际滑联规定,从本届开始,冰舞项目也实行晋级制度,短舞蹈过后,排名前二十的队伍才能进入到自由舞的角逐。
今年预计有二十五对组合参赛,势必会有选手半途离开赛场的情节。
“放心吧。”
他们在冰场耕耘多年,虽然比上不足,但稳在中游还是绰绰有余。
团体赛的赛程早于开幕式,在最终确定的名单里,金/陈退出团体赛,安/廖递补成为正式参赛选手。
会议一直进行到中午,其中又提到几个问题,比如冬奥会后的梯队建设,花滑协会的主席对赛后重点培养的运动员名单做出公示。
也就是下赛季的国家队成员。
“我们终于名正言顺了。”
叶绍瑶激动得失声,这可是体育总局发布的红头文件,他们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可以摘掉省队的枷锁,好好飞一把。
全世界人民都沉浸在喜迎冬奥的情绪中,华夏人还得加一条,过年的氛围也越来越浓。
国家队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这时候又各赴远方,容翡那头在封闭备战,天天打来电话诉说看到的奇观。
“天呐,俄国选手居然在单跳放出322的配置,这个世界疯了。”
国际滑联对这个连跳没有做出限制,多数选手为保险起见,还是以三周接两周的跳跃为主。
三连跳不太划算,但一旦落成,还是有不小的分数优势。
“早说你们的跳跃太保守,阿克塞尔两周接阿克塞尔两周的连续跳,又丑又不值钱。”
叶绍瑶都不明白,他俩有3T+3T的储备,干嘛还要上赶着降难度保平安。
“都怪张晨旭,他的外点连跳节奏太奇怪了,有二次发力的嫌疑。”容翡说。
这偏偏还是纠正不了的坏毛病,考虑到节目的连贯和同步,他们只能放弃接T跳的连跳组合。
“我要把你的吐槽原封不动说给晨旭哥哥听。”
“说吧,”容翡不介意,“他本来就技不如我。”
高铁上的喇叭提醒最后的发车时间,乘务组的工作者在狭窄的过道穿行,一一检查乘客的车票。
“你这是在哪?”
“回家过年的路上。”
“好陌生的词汇。”
自从背井离乡定居到首都,而后频繁出国训练,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漫天大雪落在满街长红的景象。
“没关系,大概明年,我也会加入你们的流浪海外计划。”
“有消息了?”
“还没,”叶绍瑶想了想,“但应该会有一个好结果。”
高铁已经开动,在不断加速中发出极微弱的嗡鸣,季林越又在看那本《解剖学基础》,刚好翻到运动系统一章,颅骨的分部。
叶绍瑶没有高中生物学的基础,连看着颅骨的顶面观和侧面观都觉得瘆人。
她是铁血文科体育生,能学懂这些吗?
季林越握着笔,在示意图下做笔记,叶绍瑶悄咪咪从笔袋偷了一支笔,按开,没墨。
“季林越,也借我一支有水的笔呗。”她撑着下巴看他良久,还是屈服于他丰厚的文具财产。
这是她参与“流浪海外计划”的第一步,写信。
信纸铺开,用笔袋压上边角,她抬笔写:尊敬的领导。
他们曾经也这样给省队写过外训申请,但无一例外被队里的领导冷处理。
即使后来通过冯蒹葭联系上管理部门的副主任,对方也以诸多理由搪塞过去。
她顿笔想了想,划掉这个称谓,另起一页,重新写下:尊敬的协会领导。
他们不能一直吊在这棵歪脖树上,不被国际认可的安雨/廖惟就是最深刻的例子。
她转移目标,花滑协会是国家体育总局下辖的单位,它的话语权远在省队之上,既然省队置之不理,那就直接写给总局。
但同时,她也有些惶恐。
出国外训不是容易的事,衣食住行都得打点妥善,他们两人的力量太薄弱,需要借助单位的支持。
“季林越,你看这么写合适吗?”
刚刚还觉得百无挑剔的申请书,越读越漏洞百出,不等他说话,自己首先将草稿收了起来。
全文只提出了希望得到帮助的请求,对外训计划却一笔带过,不太真诚。
推翻重来。
她用毕生所学字斟句酌。
要写出国外训练体系的优势,如何让冰舞人才济济。
要写出自己的能力与国际的差距,外训一定有极大的正面作用。
要写出他们为国争光的决心,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感谢您阅读到这里,我们由衷希望能一直站在高级别的国际赛场,昂首挺胸地站着,站在最高处。恳请您能仔细考虑我们的请求,谢谢。]
叶绍瑶把自己写感动了。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条路,长训太难熬,如果没有国家的资金支持,他们还要蛰伏多少年。
“要我是领导,巴不得把所有队员送去训练,最好能练出那么几对,在各种赛场叱咤风云。”她说。
季林越笑着说:“这不是领导,这是米虫。”
叶绍瑶撇嘴,明明很有远见嘛,说话这么难听。
不过也情有可原。
在所有项目中,冰舞是成绩最差的一项,所以每年的财报上,计划拨给各省冰舞队的开支也就最少。
他们H省只有三对冰舞组合,其他两对还是与外省联合培养,能分到的资源就更少了。
还是双人滑好啊,现在的梯队建设不错,除开容翡/张晨旭,也有不少能拿得出手的组合,一年到头拿下不少世界冠军。
“我们当时要是转去双人滑,说不定早已经在大洋彼岸了。”
“双人滑竞争压力大,你的膝盖承受不了滑行跳跃的高强度训练,很容易成为被埋没的珍珠。”
“只是这样?这么说,莫非你是为我转的项?”
叶绍瑶的好奇突然被勾起。
她一直不知道季林越转项的原因是什么,这家伙只说,是因为他的上限不高。
上限不高?要不是他半途走进岔路,怎么也该把4T练出来了。
叶绍瑶从没信过这个借口。
信纸叠好,装进信封,经由冯蒹葭的手交给滑协的人。
“他们会看咱们的信吗?”春晚开始的时候,她记挂着送出去的信封。
季林越颔首:“春节放假,应该没那么快出结果吧。”
索契冬奥会开幕式,叶绍瑶还对那封信念念不忘:“大年初八,滑协该上班了吧。”
邵女士用无情的嘴挡回来:“你爸都还没开始上班,领导班子上什么班。”
2月13日,容翡/张晨旭以两分之差无缘领奖台。
2月15日,陈束晰以两套节目255.02分,最终排名第五。
“爸,把我叫回来干嘛?”
过两天就要返回国家队,她这几天一直待在冰上中心,逐渐恢复日常训练。
今天走在半路,却被叶先生一个电话叫了回来。
“现在正在直播冰舞自由舞的比赛,来看看。”叶先生挪出一个位置。
“前辈他们……没有进自由舞。”
2月17日,金荞麦/陈新博因短托举的失败,损失了至少五分,遗憾止步短舞蹈的比赛。
赛后两人接受华夏媒体采访,陈新博的旧伤在赛前没有完全恢复,打封闭后的比赛效果依然不佳。
新闻播出时,他们已经坐上回国的航班,联系国内医疗团队进行会诊。
“我们就差0.2分,要是我不犹豫那么0.001秒,晋级的就是我们了。”电话里,金荞麦一直后悔自己的表现。
叶绍瑶安慰说:“你们已经很优秀了,是咱们华夏冰舞的排面!”
“好丢人的排面。”她可不想当。
“陈前辈的伤怎么样了?”
“医生说,主要是因为训练强度过大,旧伤上又添了新伤。”
当年在温哥华意气风发的少女此刻有些迷茫。
她和陈新博的年纪都不小了,即使自己还可以咬牙撑一个赛季,以陈新博的身体状况看,也很难再坚持四年。
“你们还参加冠军赛吗?”
“不会了,老陈那么重的伤,起码得休整小半年。顺利的话,机能还是可以恢复到冬奥以前。”
叶绍瑶不了解他的伤有多严重,但听金荞麦委婉的语气,似乎和告别赛场的遗憾没有区别。
“小半年而已,等下个赛季来临,金/陈还是会强势归来。”
“这么看好我们,”金荞麦被她哄笑,“你和你的小搭档不打算扛旗吗?”
她知道,安雨/廖惟从来都不是国际赛的有力竞争者,故而从接触到叶/季的第一天,就把华夏冰舞的未来当做宝贝押在他们身上。
电话打了小十分钟,叶绍瑶蹲得腿麻,拍拍屁股席地而坐,手指无聊地卷起电话线:“我们前途未卜欸。”
已经一个月过去,那封信就像落入大海的石头,沉到不可知的海底。
甚至连驳回的信息也没有。
总不能还在放假?
哪里有正月过完还不上班的单位,她以后也想进体育局养养老。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金荞麦说。
她坦言,如果不出意外,她和陈新博撑不到平昌。
安/廖一直练不出来,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滑协也一定会想别的办法。
她相信,叶绍瑶和季林越就是最合适的planB。
“绍瑶,还在打电话吗?”邵女士叼着冻梨找过来。
叶绍瑶低声说了去抱歉,捂住话筒:“怎么啦?”
“你的手机震动了八百回。”
“是谁?”
“没备注。”
她为了不让外界妨碍自己的训练,对外一直留的是家里座机,除了通讯录里的联系人,应该没有人会打过来。
可能是因为今天的座机一直在占线状态。
“前辈,我们等会儿再聊。”
“你忙你的,我正要陪老陈进手术室。”
趿着拖鞋,叶绍瑶转换战场,回到卧室继续拨电话,未接来电里,陌生的号码锲而不舍打来八次。
她寻思,自己也没和金荞麦聊多久的天吧。
“喂。”
“是叶绍瑶吗?”
“是的。”
“这里是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
第137章 康乃馨在蒙特利尔遍地盛开的时候,你从花丛中抬头,就会看到我们。
接到电话,叶绍瑶和季林越立马退掉下周的机票,连夜坐高铁回了首都。
等到冬管中心上班时,他们已经准时准点出现在体管科的办公室外。
小姑娘一路嘀咕:“我们的信怎么送到冬管中心去了?”
她清楚地记得,填的收件人是花滑协会,把信交给冯教练时,也只是寄希望于有几面之缘的金承奥。
科室的梁主任把他们迎进去,从抽屉拿出一封拆开的信,信纸有明显的皱褶,显然被打开过无数次。
他说:“滑协的金主任给我的信,他说他看后很动容,也让我们看看。”
两人乖巧地站在办公桌前,看男人从桌上的罐子里捡了几片茶叶,走到饮水机前接水,然后徐徐说:“前几天的冬奥会看了吗?”
叶绍瑶点头,她大概知道冬奥会对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助推作用。
说句不中听的话,即使是华夏一向强势的双人滑,这次也被俄国选手包圆了领奖台,致使今年在花滑大项颗粒无收。
华夏在冬季项目上没什么夺金点,但今年的短道速滑创造了历史,自由式滑雪也有不小的突破。
握着半枚金牌的双人滑却马失前蹄。
有人质疑,失败的原因和该周期领导的决策失误有关系,致使华夏花滑大退步。
花滑协会的领导没有过多辩解,在冬奥集体总结会上当众做了检讨。
“体育总局对索契周期的训练成果不满意,咱们还在想办法重振旗鼓。”
所以时也命也,他们的申请信写进了领导心里,正好成为打开新思路的问路石。
滑协打算组织一批运动员前往捷克开启短期训练,时间没有定,人员名单也没有头绪,只是有一幅初步擘画的蓝图。
去捷克短训?
叶绍瑶和季林越对视一眼,这与他们的想法几乎背道而驰。
“主任,如果我们有更好的目的地呢?”
无数次实践证明,短训的效果并不理想,除了能够接触到国内无法拥有的人脉,既来不及适应国外的训练环境,也不能有效地改良技术。
季林越明说:“我们想去蒙特利尔的滑冰学校长训。”
这让梁东亭犯难,今年才刚开年不到一个月,滑协的一番决定已经是下了狠心,哪里还有余钱供两个人去蒙特利尔。
“你们知道去滑冰学校长训要多少钱吗?”
谈到钱的问题,两人有些沉默。
早在第一次见到瑞秋格林,他们就打探过,滑冰学校的学费分期缴纳,每一个月为一期,一期的各种训练费用共需要约三万美元,约合人民币十八万。
所有问题的症结似乎都在这里。
他们拿不出那么多钱,省队也出不了那么多钱,现在轮到冬管中心的主任叹气,大概也望而却步。
梁东亭希望他们能在外训中获得长足的进步,但走出去太困难。
他们明确提到过,计划在IAM训练半年时间,简直要把滑协的小金库掏空。
花样滑冰从来都是高投入而低回报的运动。
在每一项好处的背后,似乎都无形的加上一句转折——不值得。
如果投入太多成本,看不到水花怎么办?
即使假设叶绍瑶/季林越真能为华夏花滑队带来什么,可一旦给他们破开这道口子,其他运动员纷纷效仿,又该怎么办。
冬管中心只是体育局下的小小单位,非盈利机构,也指着国家的财政**下去。
希望的灯火一直忽明忽暗,叶绍瑶觉得自己在坐过山车。
岸北的游乐园有近乎垂直的过山车轨道,她小时总是幻想自己坐在机器上的惊险场景,现在和那时候一样心神不宁。
“那冬管中心的意思是……”他们的计划还是一如既往的告吹?
梁东亭的语气平和了许久,终于有了抑扬顿挫:“金主任和我说了很多好话,我们彻聊了一个下午。”
很难想象,两个几近退休的男人能约上一顿下午茶,在京郊偏僻无人的咖啡馆,一面欣赏雪后初霁,一面发着花滑窘境的牢骚。
最后的话题引到那封信上。
金承奥让梁东亭设身处地想想运动员的感受。
那些在国内不被关照的运动员,他们得不到良好的训练资源,自然而然也拿不到令人满意的成绩。
只靠头部运动员的风险太大了。
比如被寄予厚望的容翡/张晨旭,体坛报纸日日为他们的冲金预热,最后的结果却大跌眼睛。
金承奥反思:“我想,我们可以扩大培养范围,从资源倾斜于头部运动员,发展到尽量让腰部运动员也能分一杯羹。”
这就是他们描绘集体外训的蓝图的开端。
“你想知道我们几个单位商讨的结果吗?”梁东亭抛出一个问题。
叶绍瑶点头,当然想,他们今天来到这里,渴求的就是一个结果。
关键时候,男人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浅酌一口,发出叹谓。
“你们曾经拿到过数枚单人滑的奖牌,甚至金牌,尤其季林越,还拿到过世青赛的铜牌。”
他仍然不疾不徐,细数叶绍瑶和季林越的滑冰史:“转项后,你们拿到了华夏杯的铜牌,四大洲第六名。虽然大赛经验不足,但你们只用了短短两年,追上、甚至超越几代前辈创下的历史成绩。”
的确,还从来没有华夏运动员能够在家门口守住一枚冰舞的奖牌。
即使这场比赛已经逐渐湮没在浩繁的世界花滑史中,它也能永远被华夏的冰舞人奉为瑰宝。
这枚铜牌的含金量比含铜量要高得多。
所以就在前天,冬季运动管理中心、华夏花样滑冰协会、国家队以及东北几省的体育局代表齐聚首都,多方就华夏花滑未来的发展问题做出报告。
擘画的蓝图是他们振兴花滑的第一步,除此之外,对于叶绍瑶/季林越的训练申请,也做出积极了的讨论。
几家单位愿意承担他们在蒙特利尔滑冰学校70%的滑冰费用。
转折来得太突然,叶绍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这是他俩和梁主任周旋几个小时,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不过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好消息。
梁东亭随后说,冬管中心还要负责盘活大大小小几十个冰雪项目,实在给不了太多。
没关系,他们不是不知餍足的销金兽,这已经超出他们的预期。
尤其是国家队代表在会议上提出,他们能给叶/季提供一名随行的营养师。
营养师,手里的饭菜不仅有营养,最重要的是好吃。
叶绍瑶混迹国家队许久,除了指导教练,就和营养师熟。
她在暗中和季林越鼓掌庆贺,他们还有条件远离歹毒的西餐,什么蜜桃拌火腿,牛油果抹吐司,她真是一次也不想再见到。
“我们可以月初出发吗?”
小姑娘高兴得过了头,已经开始畅想国外的训练生活。
“不可以,”梁东亭把她的兴奋劲压下来,“体育总局还在给你们处理签证问题,应该会和那批短训队员的签证一起下来。”
加国的签证虽然好拿,但效率很低,他们的情况特殊,还需要提前联系滑冰学校出示相关证明,如此下来,起码得等上一个月。
签证拿到手里时,首都已经是盛春。*
三月末的风里还夹杂着一丝冬末的冷气,但终究不是浸入骨髓的寒冷,叶绍瑶和季林越抽空去了一次故宫,这是他们提前蹲了预约才终于抢到的门票。
在刚刚结束的世锦赛上,他们侥幸跻身自由舞的角逐,并将自己的最终名次定格在第十八位。
就在去年,华夏主动舍弃了世锦赛的冰舞名额,在这场仅次于冬奥会的重要赛事开了一面天窗。
今年,终于有人愿意拿着名额拼一把,挺身站出来,告诉世界,华夏冰舞并不是后继无人。
那场比赛汇聚了一众世界顶尖选手,世界第一第三的加国冰舞组合,世界第二的M国组合。
每对选手都是他们的大前辈,每对选手都荣膺了更多的荣誉。
他们能和这些选手同台竞技,是他们的幸运。
这更坚定了叶绍瑶外训的信心。
“签证终于到手了,我们下周就走吧。”她说。
虽然身在故宫,穆教练口中高高窄窄的红墙却丝毫困不住她想振翅翱翔的心。
“好,我回去就查航班。”季林越也同样没有游览的心情。
瑞秋格林已经和他们通信几回,一直问着到达蒙特利尔的时间。
前几天的世锦赛,他们还见了一面,格林毫不留情地说,如果再不接受外训,叶/季就得一直沉在世界三流。
叶绍瑶终于能回答这个问题。
“四月,康乃馨在蒙特利尔遍地盛开的时候,你从花丛中抬头,就会看到我们。”
漂亮的中文翻译成英文,却是一堆虚有华丽的辞藻。
“什么意思?”格林问她。
“我们终于成为IAM的一员。”
第138章 等明年出山,手握世锦赛,脚踩四大洲。
落地渥太华算是正式入境,去往蒙特利尔却还要再转一次高铁。
过海关时没那么顺利,叶绍瑶和季林越前后被请去检查室谈话。
“这是什么?”
工作人员从行李箱找出长柄状的物体,被柔软的橡胶和珊瑚绒裹了两层,还依稀能够感受到它锋利。
“冰刀。”她老实答。
冰鞋的刀是可拆卸的,国内训练时没必要随身携带,但他们要在这里一待小半年,所以提前备上,方便出现意外时及时替换。
“这把刀有些长,按规定不能入境。”
冰刀不能入境,还有这样的规定?
可他们已经往返各个国家多少次,也没有因为携带冰刀被海关拦下。
“我有冰刀的购买发票,或许可以通过您的审批?”
因为行李丢失的问题时有发生,叶绍瑶在事先询问了机场部门。
当时的接线员回答,在包装完备的情况下,冰鞋可以携带上飞机。
她理所当然也认为,未安装的冰刀作为冰鞋的一部分,也可以一并带上飞机。
好在她有心,把票据也带上了,向工作人员证明,这真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冰刀。
工作人员拜托华人同事解读,在发票和女孩之间来回打量:“你是专业运动员?”
“是。”
她随身还携带有运动员的各种证件。
身边的同事点头认可证明材料,对于运动员的必要装备,国际上又有另外的规定。
工作人员盖下“请记住,超过六英寸的道具必须办理托运。”
“好的。”
被放出检查室,空气似乎清新了许多,她第一次被海关扣住,心里的压力不亚于被各种领导问话。
“你也是因为冰刀?”
季林越点头。
他们都大意了。
高铁的上车流程却没那么严,整个入站通道只有几名工作人员盯着,没有专门负责安检的机器,闸机处还有逃票的吉普赛人。
“好嚣张。”
“他们没办法买票。”
流浪者衣衫褴褛,留着完全看不清脸部轮廓的络腮胡,走向候车区的随便一处空地。
他们压根不打算远行,只是缺一个睡觉的地方。
渥太华离蒙特利尔不远,不到两个小时,火车已经开始降速。
目光所及之处有错落的高楼,这座火车站真正做到了大隐隐于市。
“这里离IAM不远。”叶绍瑶打开地图软件检索,两座建筑的图标只相隔不到十公里。
季林越突然坐直上身,他想到了什么。
“我们还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
滑冰学校不提供宿舍,冬管中心的领导也没给他们安排,叶绍瑶猛地反应过来,如果不快些想办法,他们就和那些街头流浪的吉普赛人一样无家可归。
没关系,她有人脉。
“前辈,江湖救急。”
金荞麦喊道:“祖宗,现在凌晨两点!”
叶绍瑶抬头看正挂在头顶的太阳。
又是碍人的时差。
站在道德至低点的她垂下尾巴,握着手机低声道歉。
“有什么事?”金荞麦提前进入休赛期,久违回到了家,声音慵懒,“你们到蒙特利尔了吧?”
“是,但我们要风餐露宿了。”
这算哪门子事,金荞麦在这里待了许多年,对冰场附近的每一块土地都很熟悉,她翻了翻手机里的联系人,发去一串号码。
“这是我的房东太太,Ms.Wedeln,你可以打电话问问房间是否还空着。”
在加国,寄宿家庭是留学生普遍选择的住宿方式,他们正好也在这样的年纪,同样是出国求学,和留学生应该也没什么区别。
金荞麦口中的维德太太是年逾六旬的独居老人,头发还是柔顺的淡金色,深邃的绿色瞳孔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
她的嘴角向下垂着,看着也没有金荞麦形容的和蔼。
叶绍瑶站在季林越身后,悄悄瞥了一眼墙上的门牌,St.106,园子里有涂满木色油漆的信箱,应该没找错。
“您好,我们是刚才打来电话的华夏学生。”季林越颔首。
“你们和金打了几通电话,吵得我睡不着觉。”
老人扶了扶鼻梁上的花镜,似乎有怨气从她耷拉的眉眼泄露。
今天真是随口道歉的一天,这已经是第三次,他们欠身说抱歉。
“你们进来吧。”
这是三层高的独栋小楼,一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是维德太太的私人生活空间,三楼被隔成两个小房间,推门就是天台。
叶绍瑶掐着表估算,从大门走到房间门口,足足需要半分多钟。
“我从来没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她肤浅地羡慕。
简单放下行李,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维德太太说给他们准备了入住礼物,正回楼上取。
还好金荞麦连同这个风俗也一并告诉给他们,不至于落到只带两袖清风来的尴尬境地。
“咱们买的礼物呢?”
季林越往前挪了挪,礼品盒就藏在他的背后。
他们临时找了个华人商店,老板是华夏的西南人,渡海过来经商多年,店铺的规模很可观。
“送房东礼物?”他对这个需求并不奇怪,“看看我们家的传统手工艺品。”
老板还是个少数民族。
他从库房找到一个精美的礼品盒,打开盒盖,是一只银线织成的绣球。
每瓣叶子的交接处打上珠络,绿白渐变的流苏和主体异常合衬。
“还有熊猫。”
横向连接的叶子还绣了几只形态各异的熊猫,亮绿的竹叶是整只绣球的点睛之笔。
这太有华夏的民族风格。
从她的经验来看,接触到的外国选手都对熊猫爱不释手,叶绍瑶一眼就选中了它。
只是不知道维德太太会送给他们什么。
“这是……”一个精致的手提袋,上面还印着示意图,看着像某种食物。
“QingTuan.”老人用生疏的口语念出包装盒上的拼音,“听金说,你们华夏正在过清明节。”
清明节吃青团,似乎听过这个说法,虽然他们的家乡没有这个习俗,但足够见得房东的贴心。
叶绍瑶为她错误的第六感道歉,维德太太实在面冷心善。
礼物交换结束,老人转身走向厨房:“你们晚上吃什么?”
致命问题。
营养师没有和他们一路,未来也不会住在一起。
这意味着,除了中午的正餐,他们还是得和凉性的各种食物作伴。
“蔬菜沙拉?”深思熟虑后,叶绍瑶勉强挑出她还能接受的菜品。
全蔬菜是她的底线,欧洲国家喜欢将水果与蔬菜混搭,那才真要命。
已经穿上围裙的维德太太高声反问:“你们居然喜欢吃沙拉?”
这没什么,不过是金荞麦和陈新博在这里住了几年,从来都吃不惯当地的食物。
尤其是陈新博,在刚来加国那阵,从华夏运来两箱紫薯面包。
那哪能行,维德太太看不惯小辈们的糟糕饮食,转头学起了华夏菜。
现在轮到新的小辈们惊讶:“您居然会华夏菜?”
难怪金荞麦一直强调,必须住在这里,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家里厨房是开放式结构,洗碗池的旁边却装上一台炉灶,顶上还有嵌入式的抽油烟机。
在国内待得久了,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的配置,可这里是十万八千里的国外,叶绍瑶眨眨眼,才发现异常。
“我的拿手菜是麻婆豆腐,金总爱在汤汁里多放两勺糖,我说那不正宗。”
维德太太架锅烧油,橱柜一打开,柜门挂了一排大大小小的锅铲。
叶绍瑶和季林越讲小话,她爸妈在岸北过了几十年,家里都没有那么齐全的厨具。
感受文化大融合的一天,从美好的晚餐结束。
老人睡得早,五点吃完晚餐,六点已经走向卧室。
他们的生活节奏很不一样。
叶绍瑶和季林越整理好房间,看天色还早,能去IAM探探路。
下到一楼,却被维德太太叫住:“这里不比你们国家,晚上出门得小心。”
蒙特利尔是加国最安全的几大城市之一,但因为环境的差异,部分区域不免发生各种治安事件。
“据政府说,蒙城的北部有黑手党组织,曾在周边发动过枪击事件,”她说话爱大喘气,让人琢磨不透语意,“不过近几年没什么风声。除此之外,城里都很安全。”
这是哪里的话,即使没有枪击事件,其他安全问题也很严重吧。
“我们不去了。”叶绍瑶拉住季林越,小命要紧。
“这里不是M国,放心吧,”维德太太见自己的玩笑唬住了新到来的小朋友,忙打住,“蒙特利尔的夜生活丰富着呢,城市公园有很多年轻人。”
四月初的蒙城,叶绍瑶最终还是选择上街。
街道尽头的太阳刚刚被地平线吞没,尚且还留有奉献世界的最后一道天光。
她裹上一件棉衣,出门前又加了一套薄羽绒服,如果真有什么枪击事件,衣服的厚度足够让子弹缓冲那么几毫秒。
季林越看她又怂又倔的模样,差点没笑出声。
男生嘴角的弧度映在叶绍瑶心里,她吭哧吭哧甩开旁边的人,自己在华夏哪需要这样狼狈。
可是现在还有未竟的事业待完成,不能小命呜呼。
路上的行人极少,连小偷也不出门,他们一路平安地到达滑冰学校,拱形的校门上刻着复杂的校名。
主体建筑颇有中世纪的风格,但和她在欧洲看到的又不一样。
这里面居然是冰场?
校门是敞开的,她和季林越轻而易举进入校园,高大的罗马柱支撑着这里的一切,叶绍瑶抬头,吊顶装上的灯和那弯弦月一样明亮。
这栋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建筑里,还依稀能听见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
谁说外国人下午两点下班的?起码干运动员这行,就没有不刻苦的。
不知道是谁惹怒了格林,女人的声音极有穿透力:“这组动作太糟糕了,你们是第一天认识吗?”
从门缝往里窥,夭寿了,被骂得狗血临头的居然是现国际积分第三的冰舞组合。
“我们的训练生活一定很精彩。”
冯蒹葭也是爱骂骂咧咧的性格,但她充其量是半路出家的冰舞教练,叶绍瑶还有勇气和她理论理论。
她没想到,格林对待亲学生也是同样毫不客气,之前和她聊天,还只以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幽默女人。
真到上冰那一天,他们指定比眼前这对更狼狈。
季林越从另一个角度想:“我们的能力一定会突飞猛进。”
当然,只是在远处看着,他们已经被IAM的教学氛围所感染。
他们要在这里求学半年。
这半年里,他们将接触在全球最负盛誉的教学资源,他们过的每一天,都要比过去更优秀。
再敢想一点,等下一年出山,他们要手握世锦赛,脚踩四大洲。
白日梦从这里开始,会变为现实。
第139章 没有足够的男伴,就拆东墙补西墙?
“师姐,没有你和师兄,我们该怎么活。”
刚下早训的叶绍瑶破天荒收到了省队师妹的电话。
此刻的华夏已经接近凌晨,除了真有想要倾诉的事,谁会挑这个时候打来。
“怎么啦?”她柔声问。
师妹一吐为快:“我们冰舞乱了套了。”
最近国内正举办冠军赛,虽然是一个赛季到头的收官之战,但本届并没有多少人参与。
冬奥会是首要影响因素。
金荞麦/陈新博隐退治疗,安雨/廖惟也在冬奥后暂时给自己放了假,叶绍瑶和季林越远在国外。
三对最有竞争力的冰舞组合无一例外的缺席,导致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局面。
“你敢想象吗?我前年在JGP拿不到九十分,世界排名垫底,”女孩拍手造势,“这赛季升了组,在国内能拿到159.48分,奇怪不奇怪?”
成年组的自由舞只比青年组多一个技术难度,一个赛季怎么能有近七十分的进步。
何况那是一百五十九分,足够在成年组大奖赛上拿到一枚成色不错的奖牌。
“冰舞的冠军有一百八十多分,所有GOE都额外加了两分以上,不知道裁判能不能安心睡觉。”
反正,这个159.48分拿得不踏实,女孩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根本睡不着。
“这是他们的事,”叶绍瑶能猜到几分,估计是有能力的都不在,领导们想要营造百花齐放的虚假局面,才给每组选手都抬了分数,“你的表现无愧于自己就好。”
场上的季林越也下冰,戴上刀套,回到休息区换鞋。
“绍瑶,该吃饭了。”
说到午餐,她来蒙城有一段时间,这里的美食比意料中要好得多。
大概是因为维德太太的手艺实在不赖。
最初还庆幸有营养师随行的她已经对午餐不抱期待,蒸西兰花,蒸鸡胸肉,蒸土豆子,再配上一碗大米饭。
这里没有做菜用具,蔬菜也单一,营养师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们下午还要上冰训练。”这套营养餐,叶绍瑶真担心自己能不能在冰上顺下来。
“那就允许你多吃半碗米饭,”营养师打开电饭锅,腾腾的热气迫不及待扑出来,“这大米还是你家那边儿产的。”
她才不是这个意思。
小姑娘抿着筷子,心事重重。
刚才只顾着安慰老队友,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
上周学校照例举办了队内测试赛,他们的成绩不太理想。
有一众国外组合的珠玉在前,她和季林越作为融入集体的新人,即使两套节目没有出现大失误,也没能在比赛里超越前辈们。
赛后,格林问:“你们找到自己的薄弱点了吗?”
不如人是肯定的,但要找到是哪里不如人。
叶绍瑶点点头,前天晚上,他们向维德太太借了电脑,将所有选手的自由舞复盘了一遍,熬到半夜。
笔记记了两篇,写观后感似的,罗列了每个组合的技术、难度和优势。
最后才是他们的录像,她翻到新的一页,首先记录主观判断出的问题。
“最突出的点是步法。”她说。
两组图案舞的定级很一般,难度步法没有优势,有时还会在配合上出现问题。
这不是格林想要听到的回答。
“所有选手普遍存在这样的问题,对你们来说并不特殊。”
“可能,我们并没有将滑速提起来。”季林越补充。
“你们在赛时也这么觉得吗?”
是的,他们的滑速一直不快。
尤其在叶绍瑶的发育后期,两人的速度和单人滑时期有天差地别。
这和体力有直接关系,到最后一个托举结束,他们几乎没有余力支撑自己继续接下来的动作。
用叶绍瑶的话来说,能够掐着时间完成所有舞蹈动作,全凭肌肉记忆和坚强的意志。
她说不清在节目后段走了多少冰,为了给技术动作留出体力,衔接部分只能应省尽省。
“滑行速度太重要了,这是裁判乃至外行最容易判断的得分点。速度慢,就是基本功不扎实。”
兜兜转转,又来到重新巩固基本功的环节。
但国外的训练方式很新颖。
重新回到冰场时,格林已经准备好训练道具。
“降落伞?”
她没有否认:“和降落伞的原理一样,增加阻力。”
场上的学员穿戴展示,腰带束紧,阻力伞像一条尾巴拖曳在地上。
滑行起步,不断加刀,伞叶被带起的风撑开,在身后遥遥飘动,一旦减速,又懒惰地坠在冰面不想走,成为碍事的包袱。
“这套训练不仅可以提高滑行速度,还可以锻炼你们的腰腹核心力量。”
如果没有强大的核心,只怕会被阻力带倒。
第一次尝试,叶绍瑶在场边做好道具调试,一个蹬冰,几乎纹丝不动。
这比想象中要困难些。
阻力伞完全张开的大小不亚于一把晴雨伞,腰部能感受到它在空中的浮动,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她的身上牵起操纵的线条。
她觉得,这比腿上绑铁坨还要费劲得多,只是滑了两圈,就像走过万里征途一样漫长。
“发育之后的身体会变笨重,提不起速度是正常的。你们需要尝试新的方法,既要确保全程滑速不受影响,又能留有体能保持高强度的技术输出。”
冰上的速度训练很有成效,每次摘下阻力伞,叶绍瑶撒丫子就往冰场里蹿,脚底像抹了油,腿部肌肉丝毫没有酸痛感。
“我好像长翅膀了。”她飘飘然。
……
夏初,容翡那边休整好,和张晨旭重新踏上外训的航班,转机途中,几人在蒙城见了一面。
他们的第二趟航班定在明天下午,容翡大慈大悲地说,她特地选在这里降落,来看看第一次跨洋留学的萌新。
叶绍瑶当时还蛮不乐意,明明一趟直飞的事,她现在还得花功夫亲自接驾。
“这是你们住的地方?”
出租车穿过闹市,拐入僻静的居民区,小径不宽,只能容两辆车并肩驶过。
但每家每户的装修都很气派,多是两到三层的小楼,院子种上不同科属的树木,街边打上一米高的木栅栏,没人进出的时候,木门总是锁着。
“那家就是。”叶绍瑶给她指了指最高的那棵树。
那是维德太太家后院的水杉树,比他们的房顶还要高,她和季林越偶尔站在天台欣赏风景,水杉的树叶触手可及。
“那棵树还没抽芽的时候,维德太太还拜托季林越爬树剪剪老枝。”
说到这个,叶绍瑶就像打开话门,和容翡分享留洋生活的琐事,几次三番提到自己的房东。
维德太太的丈夫在孩子未成年时就死于传染病,儿女长大后在M国定居,也各自有了家庭。
叶绍瑶问:“他们没回来过吗?”叶绍瑶想到刚来到这里的场景,吧台的金属架只挂了一只水杯,包括主人的其他生活用品,都只有一件。
“回来,为什么要回来?远走高飞才好。”维德太太说。
她是个很独立的女性,所以希望孩子们也能独立生活。
所以不是子女们远走高飞,他们在成年之后就被赶出了家门,自力更生。
但对于叶绍瑶和季林越,维德太太又是另一番说辞。
她担心两人的安全问题,特别设置了门禁时间,晚上六点前回家吃晚饭,十点必须锁上家门。
“听起来是个别扭又古怪的老太太。”
是有点古怪,毕竟谁还会在一把年纪的时候,听着摇滚乐弹贝斯。
用的老式唱片机。
带着老花镜弹。
车载音乐放着林肯公园的新专辑,叶绍瑶能哼出《WaitingfortheEnd》*的副歌旋律,这就是维德太太最喜欢的歌。
容翡却不知道这个,她的心里一直忐忑:“我和张晨旭借住一晚,会被拒之门外吗?”
她只顾给叶绍瑶一个惊喜,其他的都没考虑。
“当然不会,”叶绍瑶说,“我出门前和维德太太报备过,她说,我们办派对都没关系。”
没有晚训的时间很难消磨。
虽然他们可以征用客厅办派对,但一天下来,谁都疲惫得没心情,看了一部电影后,各自回屋休息。
只有容翡还精神抖擞,一定在飞机上又喝了不少咖啡。
“这里还能看见山。”她将手指卷成望远镜,正前方有一道不高不低的近弧形轮廓。
“那是皇家山,山上还有教堂。”
她拍拍栏杆,猛吸一口气,的确能嗅到草木的芳香。
“这地理位置真不错。”
叶绍瑶躺在床上,困得睁不开眼睛,拉下床头灯:“你要是站在季林越那个房间,还可以看见东边的圣劳伦斯河。”
“现在才十点钟,你就睡了?”
“你看隔壁,”叶绍瑶打着呵欠从床上爬起,拉开窗帘,隔壁的落地窗已经不见半点灯光,“就咱俩是夜猫子。”
外面没有灯火,只有城市的道路还依稀能看见几盏灯,周围的环境和星空一样静谧,这里没有哭闹的孩童,也没有流淌的车流。
一室之内,只有两个女孩轻轻的呼吸声。
夜晚催人,容翡褪下开朗的外壳,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进入一天最脆弱的真心话时刻。
“我已经联系上首体的老师,接下来会减少训练量,开始补文化课。”
“今年就恢复学籍?”
叶绍瑶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剥离肉|体,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天际般遥远。
“嗯,时间不等人欸,四年的变数太大了。”容翡顿了顿,感慨道,“如果还能去平昌,我和他就再拼一把,要是有了更优秀的接班人,也不至于两手空空。”
许多花滑运动员在他们这个年纪考虑退役,尤其是张晨旭,平昌周期奔三,现在逐渐过了能力巅峰,体能和技术都在走下坡路。
“你听过国内拆对的风声吗?”她突然侧身,让声音离得更近。
“拆对?”眼睛已经阖上,叶绍瑶又强行撑开。
拆什么对。
人在国外,连接受信息也有了时差,容翡说:“双人项目的拆对计划,领导已经暗中留意了好多年。”
只是这赛季的成绩不好,这个计划冲出水面。
出国短训的那一批运动员名单,有一半是重新结对的组合,曾经念顺口的组合名字,现在全被打乱了顺序。
“你和张晨旭哥哥不会被拆吧?”
容翡现在的竞技状态很好,和张晨旭的情况不太一样,这次冬奥失误,难免会受到上面的关注。
“谁敢动我俩?”容翡全把这句话当玩笑听。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手握各种国际赛事金牌的人,国内一骑绝尘的一号,绑也得绑在一起。
“倒是你和小竹马,”她透露,“我找滑协商量拿签证的时候,正听见领导在办公室聊拆对的问题。”
“和我们有关?”叶绍瑶皱眉。
“关系大了。”
话语之间,指针走向十一点,她反而来了精神,披上一件外套,和容翡坐在天台聊天。
这觉一时半会睡不了。
“他们想让我和季林越拆对?”
太荒谬了。
容翡点头:“虽然难以置信,但他们真有这个想法。”
陈新博短期内无法回到赛场,金荞麦那边就空闲下来。
怎么说也是国内最拿得出手的冰舞女运动员,要是苦苦等一个未知的赛季,还不知道状态会下滑成什么样。
下坡路总是比上坡路走得更轻易。
“你是说,他们想拿季林越和金前辈搭档。”
“金主任是这么说,他不想让金荞麦被白白耽误,国内目前最优秀的男伴又非季林越莫属……”容翡说得小心翼翼,挽着叶绍瑶的手,担心她有什么情绪波动。
但叶绍瑶只是坐在椅上,起风了,她把外套拥紧一些。
“那我呢?”她摸不着头脑。
领导们的思考看似顾全大局,但她该去哪?
扪心问,自己和季林越的成绩明明也不错。
容翡耸耸肩:“后续的讨论我不知情。那时候我推门进去,领导和教练都不吭声,估计是他们内部的机密。”
从瞌睡连天到辗转反侧,只需要一个大轰炸般的消息,容翡和自己是十几年的朋友,不可能编造这么伤和气的话。
这则消息多半是真的。
怎么能是真的。
这是许久未曾有过的,自己的所有物被抢走的感觉,和当年牵在手里的弟弟被拱手让人一样难受。
梁主任同意送他们外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记忆很清晰,但男人浮于表面的笑容和了无波澜的语气开始扭曲,扭曲成一个毫无规则的二维图像。
相较于气愤,她更揣着迷茫,领导们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唯成绩论,成绩不好就拆对重来,没有足够的男伴,就拆东墙补西墙?
叮——
手机屏幕亮起,短信收到一则消息。
寄信人是同在话题中心的金荞麦。
凌晨0:58。
[我想了想,不能在家里坐以待毙,等我拿到签证,就飞到蒙城和你做室友。]
五秒后,锁屏的风景壁纸消失在黑暗里,闭上眼睛,这句话被原封不动烙在脑子里,眼前是强光照过后的乌青色阴影。
她盖上被褥,又探出头。
[你一个人?]
第140章 拆对危机就这样风平浪静。
IAM的训练课程很密集。
按照格林女士的安排,他们得在早训前进行一个小时的有氧运动,叶绍瑶索性放掉晨跑,让自己多赖几分钟的床。
没有吵人的闹钟,生物钟却在六点半准时工作。
天际蒙蒙亮,维德太太做了几枚三明治,敲门催促他们起床。
早上的卫生间总是最拥挤的,梳洗镜前的人儿一高一矮,个个迷迷瞪瞪。
叶绍瑶揉了揉眼睛,含着牙刷问:“你偷牛去了?”
隔壁在昨晚十点就熄灯了,季林越却没什么精神,和自己一样挂着黑眼圈。
“没睡着。”
“我也是。”
但今天的日子还得继续,凉水敷上脸颊,冷意从毛孔过电般流进心里。
清醒了。
金荞麦这阵在忙各种事,关于那天戛然而止的短信,她没有过多透露,叶绍瑶也没问,等他们在学校重逢,才终于有功夫坐下聊天。
“前辈,你知道拆对的事吗?”叶绍瑶开门见山。
“你们不在国内,”金荞麦说,“最近队里闹得沸沸扬扬,家长都有很大的意见。”
确定拆对的多是青年组的苗子,还正是离不开家长的时候,换搭档的风险很大,不管孩子们同不同意,家长首先站出来反对。
为此,滑协前后召开了两次洽谈会,没有具体的与会名单,只要对这项决策有疑议,都是会议的邀请对象。
双方没把矛盾搬到台面上,成年人最讲“体面”二字。
滑协给出了能力范围内的承诺,最终安抚了多数人。
这批运动员已经在去往捷克的路上,带着新的伙伴,在新的环境开启新的练习阶段。
季林越还在冰场听格林唠叨,两人完全背对她们,叶绍瑶不知道场上是什么情况。
她又趁机问:“那您和季林越的组队消息呢?”
正在撕胶带的金荞麦一愣:“这你也知道了?”
“朋友告诉我的。”
她大概知道小姑娘在在意什么,掐了掐她的脸颊:“你放心,拆对重组这件事已经是过去完成时。起码在未来两个赛季之前,领导不会再对你们的组合有任何非分之想。”
危机就这样风平浪静。
叶绍瑶舒平眉头,能够改变领导们的想法,一定是因为某个或某些契机。
“是你拒绝了他们?”她猜。
自己身在国外,即使有过找滑协商量的心思,但没有路径去实现。
陈新博还在留院观察,季林越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只有另外一名主角可以在领导跟前发力。
“我当然得拒绝,”金荞麦给出的原因很在理,“你俩从小待在一块,对彼此更熟悉,默契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刻意培养出来的。”
她和叶绍瑶的外形条件差别很大,身高体重不同,男伴习惯了女伴的各种围度,和新搭档的配合就会出现很多问题。
“不过,滑协的书记和我也交过底,拆对计划最早就是针对我和老陈,还有你们俩。”
与梁东亭的描述不符,在滑协的印象里,方案的最初拟定可以追溯到去年华夏杯。
那时候的叶/季刚刚夺得铜牌,陈新博刚做了手术不久,领导们一着急,向金荞麦乱投医。
颁奖典礼进行的同时,一道跨洋电话从华夏拨至海外,明里暗里劝女生三思后行。
“荞麦,我觉得这个新冒头的男伴挺不错,手臂有力量,基本功也很扎实,你和他配,多带带他,还能延长自己的运动生涯。”当时的领导说。
临到冬奥捅这样的幺蛾子,金荞麦不想理会,撂了好几通电话。
一群门外汉怎么也想搅乱花滑池里的清水。
几个月过去,她还是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她对自己的人生有规划,该和谁搭档,她有主见。
“但你来蒙特利尔不是为了外训吗?”叶绍瑶问。
“对,我不能一直待在国内等消息,”金荞麦换上满面笑容,“我可以等老陈,但不能接受自己原地踏步。”
叶绍瑶偏着脑袋,还糊涂着。
场上的格林终于改变了教育的对象,季林越从她手里逃过一劫。
得赶紧结束话题。
“那您还是会坚持冰舞吧?”
作为华夏十年难得一见的冰舞运动员,金荞麦虽然和国际顶级还有不小差距,但她已经是很多运动员的榜样,包括叶绍瑶。*
她不忍看着金荞麦在冰场孤零零地训练,就像人少了一半身体般怪异。
“会坚持到底,”金荞麦点头,“我先练习单人冰舞。”
“单人冰舞?”
在学习花滑理论知识时,穆教练曾提过一嘴。
冰舞是两个人相辅相成的运动,但还有一个特殊的分支——单人冰舞。
这是一个非奥项目,那时候的华夏无人从事这项运动,直到现在,在华夏也并不普及。
但在欧美,soloice-dance却是许多运动员的乌托邦。
那些没有挺过发育关的,因为外力无法坚持主项的人们,都会通过单人冰舞继续保持自己的状态。
与其说是竞技,更像沟通世界的一种渠道,他们告诉所有人,自己还在赛场,没有被淹没在快速更迭的时代里。
滑冰学校没人练习单人冰舞,到金荞麦回校,也只有她一个人。
到处都是出双入对的男孩女孩,她总是留下一只孤影,成为冰场最单薄的存在。
叶绍瑶偶尔和她搭档练习,帮她找找感觉。
“你怎么不去陪你的搭档?”
在被打扰第五次的时候,金荞麦终于觉得烦了,这算什么事,她好像抢了别人的伙伴。
“闹矛盾,冷战。”叶绍瑶哼声。
她和季林越在新节目的磨合上出了问题,两个倔脾气各说各的理。
“你的捻转滑距也太大了,根本牵不到我。”
季林越却拉着她比较两轮练习的冰痕,证明表现不稳定的另有其人。
“就算是我的方向偏了一些,”叶绍瑶咬牙承认,“你的应变能力也不怎么样。”
总之,得一样安上失误的名头,让他陪着自己挨训。
季林越没再说话,他滑向场边,向格林教练讨教。
落在叶绍瑶的眼睛里,这就变成了逃避责任的行为。
“你走吧,我跟前辈滑女双去。”
“去就去。”
好嚣张的话!
叶绍瑶反悔了,自己居然因为拆对风波郁闷过一整个晚上,现在,爱谁谁吧。
他俩闹出的动静早吸引了格林,她在场外旁观许久,就等着直抒胸臆:“速度提起来,就不顾搭档了是吧?”
以前的滑速相互迁就,现在你追赶我,我追赶你,节目着急忙慌,脚下的动作比脑子还转得快。
他们需要速度,又不能一味追求速度。
“你们仔细听音乐,去舞蹈室配合好再来。”
掐断矛盾的是发配练功房的指令。
冰上再有矛盾,他们也是需要牵手奋斗的搭档。
又是新赛季,两套节目还在最初的模仿阶段,他们参照舞蹈教练的初版,将动作一比一复刻。
按照ISU发布的2014-15赛季规则,本赛季短舞蹈的规定风格是斗牛舞。
他们在所有技术动作的衔接中加入了不少斗牛舞的经典动作,选曲是弗拉明戈舞蹈《卡门》的变奏。
在了解一个舞蹈风格前,得顺带了解舞蹈背后的文化,这是他们不成文的规矩。
晚训结束,季林越找来一部和西班牙斗牛文化有关的电影,枯燥的英雄主义叙事片。
进度条还没到一半,叶绍瑶开始犯困:“聂心和我说,她学的专业也需要阅片无数,一个学期要交好几十篇千字观后感。”
这得有多强的定力。
三个小时的电影一放到深夜,楼里隔音差,即使音量键按到最小,还是吵醒了维德太太。
“以后的规矩多加一条,十一点后不许看电视。”
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维德太太越发把他们当成小朋友,哪哪都要树立几条规矩。
嘴上应下来,两人匆匆按下关机键,灰溜溜回到房间。
隔壁房间的灯刚亮起,叶绍瑶就从门口探头。
正换衣服的季林越一顿,下意识用被子一遮。
“看过多少次了,你害什么羞。”叶绍瑶关注点全不在这,她房里的灯坏了,比谁都着急。
收到请求,季林越重新穿上外套,兼职起修理工。
“你怎么知道电视柜里有灯泡?”
叶绍瑶扶着凳子,一面嘱咐他注意安全,一面又抱有好奇。
季林越说:“那是维德太太叫我去宜家买的。”
这家伙的环境适应能力还挺强,她还把这里当亲戚家住时,他连螺丝刀螺丝帽的位置都了解一通。
换灯并不费事,只需几分钟的功夫。
卧室重新亮起,光从他的脑后打来,叶绍瑶顺着他的目光看,铺上报纸的床依然沾了不少灰尘。
用英语道出一句倒霉催,她把被子卷起来收好:“等着挨骂吧。”
他们白天都不在家,家务都是维德太太一人包揽,突然多出这么一道活计,不得有两句抱怨。
“你先别着急。”
季林越回房间,把自己的被子抱给她,顺带将弄皱的床单也整理一番。
叶绍瑶盯着他,茫然问:“我盖这个,你盖什么?”
“就当是下午的道歉。”
下午,发生了什么吗?
她每天的生活都很丰富,那些不快乐的,没必要印象深刻的,都抛在脑后。
……
刚步入七月,国际新赛季还没有正式开始,加国陆续举办国内赛,调动运动员们的状态。
滑冰学校的人时多时少,格林也常出去跟比赛,校内只有几位不太熟络的教练常驻。
“你们国家还没开始新赛季?”有人问。
叶绍瑶摇头。
华夏的各个省市也开始举办比赛,除此之外,全国俱乐部联赛的分站名单也出来了,现在正是报名时间。
但她碍于本期的训练还没结束,所以没有回国的打算。
她想放掉俱乐部的所有分站赛。
和季林越说起这个打算时,叶绍瑶只是简单询问了一句。
“我们在蒙城待到八月底,等加国挑战杯结束再回国,怎么样?”
不怎么样,放弃俱乐部赛事,约等于放弃这个赛季的全锦赛。
意见相左,季林越想保留一站的名额。
“绍瑶,你是不是还在想拆对的事?”
这件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像一本老黄历,翻开布满灰尘的封面,内里却还是崭新。
叶绍瑶抿着嘴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这个因素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但不能说没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怕在国内赛没拿到好成绩,滑协重新计划他们的组合。
“你别担心。”季林越柔声说,“我和领导谈过,我绝不同意拆对。”
他重复一遍,绝不同意。
五月的某个晚上,天地一片安宁,他其实并没有睡着,或者是被谁一声突兀的低呼吵醒。
房间是用木板隔开的,太不隔音,总之,他无意听完了姑娘们的所有悄悄话,睁着眼睛到后半夜。
估计电话里头的领导也纳闷,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胚胎还没有成形,一个两个上赶着拒绝。
金荞麦说,她比季林越年长太多,不能耽误他和叶绍瑶的前途。
冯蒹葭说,叶绍瑶和季林越的组合渐入佳境,外训后的实力会更上一层楼,临时拆对只会功亏一篑。
季林越说,自己是因为叶绍瑶才转的冰舞,组合的存在是他的初衷,也是他的底线。
如果不是他们的自身能力出现问题,他不会同意拆对。
“什么,你是因为绍瑶转的项?”
酣睡的张晨旭不知在何时转醒,这通电话听到多少,季林越也不得而知。
他只是比任何时候肯定:“结果是……我们会一起成为顶尖冰舞运动员,原因不重要,我自己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