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他”的喜好

作品:《与宿敌共掌市舶司后

    酉时,栖云雅阁刚点上灯。


    檀木案上散着几册账簿,墨迹未干。


    明桂枝捏着一张“计划书”轻轻呵气。


    赵斐坐她对面,将写满数字的纸笺对折收好。这大食数字确实便利,连他也沾染这习惯。


    “昆玉。”


    他忽然唤她,声音微沉。


    “那老账房开罪的达·伽马,究竟什么来路?”


    话问得轻巧,却带着试探。


    这名字陌生得很,偏生“他”唤得像旧相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明桂枝眼波微转,学他诈易亚旻的腔调:“太府寺已经收到信了!”


    又似笑非笑睨他:“你倒来问我?”


    三分正经,七分戏谑。


    赵斐一怔,随即失笑。


    烛光下,“他”睫毛如蝶翼微颤,害他的心也轻轻抖一下。


    “谁叫你们市舶司消息更灵通呢。”他笑着摇头。


    语气里掺着无可奈何的纵容。


    “这不,你还未上任,密函倒先递到了?"


    四目相对,俱是了然。


    明桂枝替他斟茶。


    茶汤倾泻,白雾袅袅。


    她忽道:“若有一日,你我在这官场混不下去了,不如搭个戏班?”


    “哦?”


    “你演那端方君子,我扮市井滑头,总饿不死。”


    明桂枝歪着头朝他笑。


    赵斐竟真想起《梁祝》的戏文。


    “他”着儒生巾,他扮罗裙女……


    双双化蝶,永不分离。


    “打住!”赵斐别过脸,佯装不屑:“我在太府寺做得好好的——”话到一半,倏而敛起笑意,正色道:“不过,你倒未必。”


    明桂枝挑眉:“为什么?”


    “杭州知府傅融,”赵斐皱眉,“他不是个好相与的。”


    “横竖井水不犯河水。”


    “各处市舶司,皆归行省管辖。”


    明桂枝给他递茶:“他是我顶头上司?”


    “嗯。”


    “奸猾之辈?” 茶盏递他眼前。


    “恰恰相反,”赵斐抿茶,“是铁面巡抚,许全怡的案子便是他揭的。”


    “巧了不是?”明桂枝笑眼弯弯:“我这般刚正不阿,定与他投缘。”


    赵斐不置可否,“说说那些蒲都丽家人吧,达·伽马是何人?”


    明桂枝笑而不语,指尖敲着杯壁,像是在盘算什么。烛光映她脸上,衬得眉眼如画,却又透着几分精明。


    赵斐一时晃神。


    管他什么弗朗机人、蒲都丽家人,什么达·伽马、傅融。


    此刻都抵不过灯下这一抹影。


    ……


    夜色如墨,邗江锦阁灯盏悠悠。


    蒲承泽刚吩咐船务师爷去寻托梅·皮列士,一转头,便见易亚旻脸色苍白如纸。


    易亚旻那鹰钩鼻本又高又尖,平日里显得他满怀心思。


    如今他还苦着一张脸,鼻子在烛光下投出锋利阴影,更显愁云黯淡。


    “喂,老易。”


    蒲承泽执起茶壶,茶汤划出道弧,稳稳落入盏中,“喝口茶,定定惊。”


    易亚旻双手捧盏,指尖微颤,“蒲爷,看在我这几年对您忠心不二,没功劳也有苦劳……替我求求明大人!”他眼神闪烁不定,“若我落到达·伽马手里,怕是要碎尸万段……”


    “哈哈哈!” 蒲承泽朗声大笑,一掌拍他肩上,“老易,不,以撒,我当是什么大事!”


    “蒲、蒲爷!”


    “你也是在波斯湾见过风浪的人,怎的,被他们俩小后生唬住了?”


    “唬?”易亚旻眼睛一亮,像溺水的抓住浮木:“……他们诈我的?”


    蒲承泽慢条斯理转扳指:“若真有通缉令,官兵早围了你,哪容你优哉悠哉的,在邗江锦阁品我的信阳毛尖?”


    可易亚旻仍不安。


    方才,在栖云雅阁里,明桂枝分明叫人带了他出去,只留蒲承泽与他俩密谈。还意味深长瞥了他一眼。


    不知他们商量了什么。


    会不会……欲擒故纵?


    “好了。”蒲承泽自顾自添茶,“与你交个底,明大人想与那些蒲都丽家人合作。”


    “哐当!”


    易亚旻猛站起,碰跌杯盏:“他要拿我纳投名状!”


    蒲承泽大笑:“以撒,你连‘投名状’都懂?学得很快嘛!”摇摇头,语气笃定,“明大人亲口承诺,保你平安。”


    “代价呢?”易亚旻声音发紧。


    “明大人有项极重要的大计,要用你算账的手艺。”


    恰窗外更鼓骤响,易亚旻吓得一颤。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蒲承泽长长叹气:“是找到托梅·皮列士。”他轻叩案几,声声如催,“明大人千叮万嘱要找到此人,不容有失。”


    ……


    蒲承泽身后有道绣着石榴的屏风。


    屏风后其实另有一桌。


    坐的是云绡阁东家卢景愉,与玉瓷轩东家梁厚。


    二人正低声商量在杭州布局分铺的事。


    屏风另一侧传来蒲承泽的朗笑,那二人本不当一回事,可是不一会儿,却听得他道:“明大人有大计划……要用你算账的手艺……”


    卢景愉手一顿,茶汤微漾。


    “明大人有大计划?”声量压下:“怎的只告诉他一个?”


    梁厚挤眉弄眼,低声戏谑:“呀,人家可是明大人的‘舅丈人’。”


    “呵。”卢景愉轻哼。


    他心道:一个连妾都不是的外室,和她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也就他个番商拉得下脸,认亲认戚。


    梁厚笑得促狭:“不甘心?你也找个外甥女送去呗。”


    屏风后又飘来一句“托梅·皮列士”,又道是明大人千叮万嘱要找。


    “什么美、什么丽的,”卢景愉皱眉:“是什么人?”


    “既美又丽,自然是女人。”梁厚不假思索。


    “既美又丽……还是明大人千叮万嘱要找的?”


    “不用说,必定倾国倾城。”


    正说着,屏风突然移开。蒲承泽探出身,热情招呼:“我说声音如此熟悉,原来是二位!”


    蒲承泽入到他们这边,三人重新落座。


    “老弟我才从明大人那处回来,”蒲承泽顿了顿,“本不想总去叨扰……”嘴角压不住,“偏我那外甥女,哎,执意要见,差人三催四请,邀我去叙旧。”


    “难为你这般受累。”卢景愉道,声音掺着三分酸。


    蒲承泽摆手,佯出苦笑:“嘿,谁叫是自家人呢,推脱不得,推脱不得。”


    梁厚会意地笑,“蒲兄好福气,您外甥女比我女儿孝顺。”


    “太黏人。”蒲承泽摇头,“三天两头差人来请。”脸上却掩不住得意。


    “蒲兄,往后要多关照。”梁厚举杯,眼睛笑成一条缝,“明大人这艘大船,还得靠您牵线引路。”茶汤晃了晃,映出他谄媚的笑。


    卢景愉也勉强一笑,茶盏在唇边停留片刻。


    “咱哥俩方才不小心听见……明大人有大计?”梁厚顺势试探。


    “嗯,也没什么,他想在杭州建个供大伙儿股权交易的所在……”蒲承泽突然住口,仿佛说漏嘴:“这事八字没一撇,往后再说,往后再说。”


    梁厚眼珠一转,与卢景愉交换一个眼神。


    心照不宣。


    “蒲兄,”卢景愉倾身向前,“方才似乎听到您说,明大人在寻人?叫什么美……什么丽?”


    “对,托梅·皮列士,”蒲承泽神色自若,“怎么,二位也认识?”


    梁厚连连摇头:“不认识,不认识,哪似蒲兄门路广。”


    “番邦人?”卢景愉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礼——蒲承泽就是番商。他堆起笑脸赔罪:“蒲兄见谅,是我冒犯。”


    蒲承泽不以为意:“无妨,他确实番邦人。”


    “大食人?”


    “不,远些,佛郎机人。”


    卢景愉一怔。他听说过这佛郎机国,传闻比大食、爪哇还要远上万里。


    他追问:“绿眼睛的?像关氏那样?”


    “不,蓝眼睛,”蒲承泽轻抿茶汤:“金头发、蓝眼睛,稀罕得很。”


    “哦?”卢景愉眉梢轻抬。


    蒲承泽话锋一转:“听我船队的人说,杭州绸缎市价比扬州高出半成。”


    梁厚也道:“西湖边的铺面也贵,比咱瘦西湖的要贵两、三成。”


    “贵,有贵的道理,”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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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摩挲扳指,“明大人上次提的那个点子,你们也有兴趣?”


    梁厚点头:“当然!''大型购物中心'',想想就心动。”


    “绸缎庄、古玩店、茶叶铺子……全聚在园林里,清一色全卖奢侈品,妙,妙!”卢景愉一脸神往。


    蒲承泽端起茶盏,“所以我说,要趁早布局。”


    “蒲兄的意思是?”


    “你如今嫌贵,往后等这‘大型购物中心’建好了,铺价还得翻几翻。”


    梁厚若有所思。


    蒲承泽起身整了整衣袖:“船队还有事,二位慢用。”他朝小二打了个响指,“这桌,也记我账上。”


    卢、梁笑着与他告别。


    待那身影消失在照壁,卢景愉突然拍案:“果然!”


    “怎么?”


    “投标那日,姚仲德就与我说过,我当时还不信!”


    “那老狐狸说什么?”梁厚探身问。


    姚仲德虽奸诈,却总有用得上的歪点子。


    “他说,”卢景愉压低声音,“明大人就好这口!”


    “哪口?”梁厚催他:“你别卖关子。”


    “蓝眼睛、绿眼睛的……”


    梁厚懵住:“什么?”


    “你想啊,”卢景愉敲着桌面:“男人都爱温婉细意的,对吧?”


    “当然。”


    “关氏那妖妇又凶悍、又泼辣,名声还不好。”


    “胜在绝色。”


    “确实绝色,但你要说好看的,咱苏州、扬州好看的娘子多了去了,怎就偏看上她了?还宠得不得了!一成颜玉庄的股份,你我辛辛苦苦投标,才得半成!”


    “蹊跷,是有蹊跷。”


    “不蹊跷,他就是喜欢那种番邦长相的。”


    “有道理!”梁厚连连点头:“老姚这家伙,脑子灵光!”


    卢景愉起身:“他蒲承泽能攀这门亲,我们为何不能?梁兄,你也说得对,谁还没几个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呢?”


    梁厚笑他:“你也有金发蓝眼的外甥女?”


    卢景愉嗤笑:“有钱能使鬼推磨,金发红发,蓝眼绿眼的,我都有!”


    ……


    翌日,晨光洒在床榻,明桂枝悠悠醒来。


    昨夜她与赵斐讨论计划到亥时,一起身,额角隐隐酸胀。


    “再歇会儿吧。”关倩兮将热汗巾递来。


    明桂枝摇摇头。


    汗巾热气熏得她睫毛微湿:“市舶司的方案耽搁不得,还有‘购物中心’的筹划……”她掀开锦被,发现关倩兮早已备好衣服,黛青色的杭袍熨得一丝褶皱也无。


    “有劳了。” 明桂枝不习惯。


    这一个多月,她都穿皱巴巴的黛袍。简单洗换,从未熨烫。


    关倩兮好奇:“你怎么每件外衣都是黛色的?”


    “忘了,大概图方便?”


    “如何方便?”


    “不用想搭配。”


    “就不能多休息一天么?”关倩兮绕着她一缕发丝:“让赵斐去忙,我看他就是个劳碌命。”


    明桂枝系上腰带:“他官比我大半级呢,怎好意思让他替我忙?”


    ……


    晨曦透过回廊,廊外竹叶还凝着露珠。


    明桂枝快步走向偏厅,一推门,看见赵斐面沉如水。


    她笑他:“谁惹你生气?”


    赵斐哼了一声:“你猜。”


    “一定不是我,我才刚醒。”


    门“吱”一声推开,方靖风风火火闯进来。


    “哟,昆玉,是你!”他见到是明桂枝,瞬间眉飞色舞:“哎哟,我与你说,我真从没见过那么多颜色,开眼界,大开眼界!”


    明桂枝好奇:“颜色?”


    方靖说:“头发的颜色,深褐色的、浅褐色的、琥珀色、金色的,最最奇的是,竟然还有红色的!”


    “什么?”


    “红色的,火红火红。”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未待她细问,一阵甜腻香风袭来。


    金发少女如燕投林,一下扑进她怀里。


    “明大人,”染丹蔻的指尖抚她衣襟:“奴家等您好久了。”


    明桂枝愕然瞪眼。


    身后,赵斐的茶杯重重磕在案几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