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江湖的人，天南海北胡聊瞎侃没问题，可要认真谈起心事愁绪，难免彼此觉得矫情尴尬。


    大家事那么多，谁有闲心听你那些伤春悲秋风花雪月。


    而且这就像是在示弱，也是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对方。


    除非是过命的交情，或许还能耐着性子，就着酒，聊上几句。


    叶起虽然嘴碎爱聊天，但从小到大很少有心事。


    活了二十年，最大的心事，是喜欢一个人却以为他不喜欢她的那段日子里，各种患得患失。


    叶起就着裴序的手慢慢抬起头。


    他的眼眸温柔得像是春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连带着心里的愤恨和焦躁都因此消逝。


    好像接下来不管说出的话多么无能和懦弱，他都不会笑她。


    叶起吸了吸鼻子，“我觉得自己好没用。生个气都会生病。”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离开玉蟾泉的那天，她就隐隐约约明白这场病因何而起，她想早点好，就努力不去想罗府那晚发生的事，不去想付懿不去想莫同尘，不去想小义……可明明都不去想了，病却越来越严重。


    叶起声音透着浓浓的自厌，眼睫垂下来，挂着泪珠，湿漉漉得可怜。


    裴序指尖微顿，顺着她的鬓边将一缕乌发挽在耳后，温声道：“佛说人有七情，身随心转，心若郁结，疾亦随生。咱们凡人，因为七情六欲生了病痛，再正常不过。”


    他声音温柔，每一个字都像蜜糖砸在心上，叶起鼻子一酸，忍着胳膊的胀痛，环紧他的腰。


    裴序抚着她的发，像是怕吓到眼前的人，放轻呼吸，“还有呢？都和我说说好不好？”


    叶起眸光微黯，声音低下来，“我那天答应了小义，我还说自己是黄金刀，我说要找到凶手……”


    裴序轻轻“嗯”了一声，一下一下顺着她背上的长发。


    叶起见他在听，声音越来越低，细若蚊蝇。


    “后来病总不好，我发现原来我在说大话。明明什么也不知道，根本就是两眼黑四方。莫同尘和付懿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能做到？证据没有，证人也没有，马上就要立秋，我们连是谁要悬赏莫同尘都不知道……两个月说长很长，但姓裴的，咱俩中蛊到现在，其实也快两个月了。时间过得这么快，我却连刀都拿不动，如果到时……甚至付大侠都救不了。”


    裴序呼吸微滞，垂眸凝视怀中人通红的脸。


    之前张牙舞爪跟前辈叫板、比胳膊粗，誓要抓到真凶的人，此刻嗓音低哑又无力。


    那一身佛挡杀佛人挡杀人的傲气，全被病痛消磨。


    只剩下一个在他怀里、神色恹恹的小呆子。


    裴序暗叹一声，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气她为何一直憋闷不与他商议，又懊恼自己没有早些发现。


    “你前日睡着了我便忘了说，云鹰传来的书信，已经确认付懿无事，并且从他口中得知，罗大人曾有一封密折要递往京城，也就是在密折递出去的前夜，罗府才遭灭顶之灾。”


    见叶起耳朵竖起来，眼睛也亮了许多，裴序轻轻拭去她眼睫的潮湿，道：“这不就比咱们最开始知道的多吗？而且六仙和风雷，也已经安插好眼线，那几位有个风吹草动，咱们都能得个信，这难道不是进展吗？至于时间……”


    裴序掰过叶起的肩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没错，时间过得是快，可这两个月咱们经历了多少事？叶少侠好好回忆一下，中蛊前，你能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对你吗？”


    话音刚落，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叶起听得心里越来越敞亮，又因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大脑晕晕乎乎。


    “常言道，山高万仞只登一步，我知道你想为小义报仇，但不用心急，一步一步来，咱们一定能找到真凶。你觉得自己不如莫大侠和付大侠，可他们当初的处境你也知道，他二人那时势单力薄，咱们却不是，”


    裴序微微歪了下头，似是在回想什么，而后展颜一笑。


    “咱们现在起码有二十个人一起在做这件事，有江湖豪杰，有魔教长老和护法，还有神捕，对不对？”


    叶起呆了呆，阳光透过窗纱，落在他明媚的笑眼，连日的苦闷和忧虑因为这个笑容消失殆尽，她跟着笑，嘴巴咧到耳朵根，“对！”


    这一声中气十足，她脸上病气竟似也随笑容消散。


    裴序心下一松，连日的担忧和疲惫烟消云散，忍不住将人抱入怀中。


    “你以后，若是再有这些想不开的事情，不跟我说，我真的会不高兴。”


    叶起心里一甜，仰起脸，满眼委屈，“所以序儿生我气了吗？”


    看出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得意，裴序心中无奈，佯装不满，板着脸松开双臂，“对，生气了。”


    “那怎么办？”叶起一骨碌翻过身，声音苦恼。


    裴序一想到这人折磨得自己烧了好几天，愣是不知道找他倾诉，便想再晾晾她，偏过头不搭话。


    突然腿上一暖，她跨坐过来，笑道：“不知道用奖励能不能哄好我的序儿。”说完不待裴序反应，俯身就吻了下去。


    两人自从离开玉蟾泉，很久没有这般亲近过。


    她吻得急，吻得凶，说着是奖励，更像是惩罚。


    又因为还发着热，唇舌滚烫似是烈火。


    裴序眼眸微暗，刚要去追口中肆意的柔软，叶起突然松开了手，侧过脸趴在裴序的肩膀，嘟囔一句。


    “没力气了。”


    裴序一愣，嘴巴还维持着半张的姿势，刚想恼，突然感受到她大腿在颤，环着他腰的双臂也在抖，才明白过来这人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没力气了。


    良言是药，但也不会立竿见影，她还病着。


    裴序低叹一声，抓过薄被把人裹严实了，将脸埋进她的乌发，嗅着苦涩药味，闷闷道：“下次再这样，我还是会不高兴。”


    叶起窝在裴序怀里，一脸餍足，“序儿果然爱生气。”


    “嗯，因为有人惯着。”


    “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你再说一遍？”


    耳垂瞬间被叼住。


    “……只能是我。”


    “好乖。”


    心事消解，人就轻松，人一轻松，百病全消。


    裴序拽住跳下床想直接登上峨眉山的人，言明小郡主未时才抵达峨眉，不用着急，病号最好再歇会儿。


    歇到晌午，叶起头也不晕了，身体也不疼了，再也躺不住了，叫来两大桶水，洗去满身药味，换了身利落的劲装，又连喝三碗大米粥，结果一点饱腹感没有，于是嚷嚷着要吃酱牛肉糖醋排骨，最好再来壶峨眉山特产好酒——万年春！


    裴序既高兴又无奈，好说歹说，几天没见荤腥，不能一下子吃这么多，更不能沾酒，好不容易劝着满肚子馋虫的人作罢，最后勉为其难地只啃了个东坡肘子。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叶起吃过饭，站在竹屋前，仰头迎着明媚的阳光，院墙外一条绿油油的树枝跳入视野，回廊下雪白的茉莉花轻抖花瓣，随风将香气送到鼻端。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身轻体畅，前路一片光明。


    “别站在风口，病还没完全好。”


    声音随脚步声渐近，叶起眼眸微弯，回身瞬间一把抱住来人。


    裴序关上门，将人往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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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让她坐在窗前透气。


    雕花窗下摆着紫檀文案，桌上文房四宝、笔洗墨床，一应俱全。


    叶起随裴序动作，乖乖坐下，目光落在书桌，正好瞥见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


    满纸行书，笔走龙蛇，一撇一捺狂狷至极，叶起好奇地低下头，纸上的除了有关付懿的事，就是各王府信息。


    “这几天六仙他们也查到点东西。”


    叶起一听，知道这张纸是裴序写给她的，忙认真记着内容。


    茂王养了骆驼、宁王天天去酒楼听书、平南王满府都在准备小郡主的婚宴，看起来这三家别无异动。


    大皇女二皇女每日上朝下朝准时准点，三皇子出外游玩，也无异动。


    倒是长公主……


    叶起眉头一挑，【公主曾与罗挽因一名小倌大打出手】


    “罗大人为人清正，怎么可能动手打人，更不可能是为小倌。”


    叶起笑了出来，风雷是以面首身份自荐入的公主府，这肯定是那些男子聚在一起以讹传讹的荒唐话。


    裴序见她看完了，将纸放进地上的铜盆，取出火折子点燃。


    “我开始也这么想，可转念一想，三人成虎，那也得有人先开个口子，既然是和罗大人有关，这个流言最开始的版本，一定要弄清楚。”


    叶起点点头，这话在理，再离谱的传闻，总要找到造谣的人，知道他什么心思什么目的，才好了解到底发生了何事。


    已经习惯去说“姓裴的你真狡猾”这句话，叶起又想夸他，恰巧窗外一阵清风吹来。


    他一身羽缎白袍滚边银灰色云纹，乌亮的长发用玉冠半束，微风拂动白衣墨发，宛如仙人之姿。


    裴序没有听到回音，疑惑地偏过头。


    叶起微微一怔，白衣最衬他，这一身本该是风姿无双，可从来黑白分明的眸子，浮着几条微不可察红丝，玉白的眼皮也有淡淡的青黑，那如雪似月的谪仙气度瞬间变为凡人。


    她忍不住心下一酸，这次生病不知道怎么了，她脾气特别坏，他却一直耐心地哄着，还要和六仙他们联络，又得盯着云鹰传来的书信。


    上午那会，又挖空心思开解她，连饭菜都要费心，就怕她不管不顾乱吃一通。


    她又不是小孩，这人干嘛要这样无微不至，干嘛要……累成这样。


    叶起忍不住拉住裴序的手，动作又一顿，指腹下疤痕交错。


    叶起暗暗鄙夷自己一定是病还没好，所以这会鼻子又开始酸。


    她笑道：“姓裴的，我要你健健康康百病不侵。”


    裴序见她眼尾泛红，刚想问可是头又痛了，乍听这句话，不由发怔，被她握住的掌心开始发烫，明明她已经不烧了。


    “不过万一，我是说万一，”叶起捧着裴序的手，吻在那些疤痕。


    裴序指尖微缩，痒意从腕骨蔓延全身，他慌乱地垂下眼，就见那人仰起头，眼眸灿灿。


    “万一哪天你生病了，我一定鞍前马后，指哪打哪！”


    她说得认真，裴序伸指戳着叶起的脸颊，轻轻一笑，“指哪打哪？叶少侠用词永远让在下眼前一亮。”


    “不行吗？”


    红着的眼睛立马瞪圆。


    裴序清楚此人眼圈为何又红了，心间一角又软又酸，上前一步俯身将人抱起，坐在她刚才的位置。


    “我不要小懒鞍前马后。只要她健健康康，有什么事都和我说，不再一个人难过乱想。”


    叶起下巴枕在裴序的肩，美滋滋应了一声，“好，那你也要这样！”


    裴序将人往上抱了抱，眼尾荡开柔意。


    “嗯，我也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