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天意如此

作品:《明月照君还

    那张纸笺上寥寥数字,却干系重大,原该湮灭于烛火中。


    姜花宜握着纸笺,往灯烛方向探去。


    可在纸笺边缘即将触及火焰,被火舌舔舐吞没时,她迟疑了。


    片刻之后,待到姜花宜再次动作,将纸笺凑近烛火,外面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身子好些了吗?”


    竟是殿下。


    二人因前事心存龃龉,又各自拘着性子,不愿争吵得面红耳赤,以免一时激怒,失了理智,恶语连连,使枕边人难堪。


    一番交谈,相互道明心迹之后,仍未有共识,二人便冷淡下来,不似往昔那般常常相伴。


    听闻圣人要为殿下擢选太子妃,姜花宜实在难以接受,可侧妃身份在前,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痛苦与不甘交缠着,堵塞她的胸口,带来无法宣泄、无处言说的伤心憋闷。


    她冷着脸生闷气,耍性子不肯开口,亦不愿再听他说话。


    之后,裴朝留宿书房,鲜少踏足繁英殿。


    听闻姜花宜偶染风寒,他也只是命医官每日午后为她诊脉,再则令内官送些补汤来。


    她原以为,这样的境况再持续下去,二人关系便会从冷淡,直至冷漠疏远。


    裴朝此番到来探望,姜花宜始料未及。


    机缘不巧,她此刻恰行秘事。


    还来不及因他到来感到宽慰欣喜,姜花宜便迅速缩回手,随即将东西暂时压在了枕下。


    谁知翌日起身时,她却发现纸笺不见了。


    繁英殿能进内室侍奉的宫人不多,接触得到寝褥的便只有她的近身侍女。


    姜花宜问过素荷,她回忆半晌,却说并未看见枕头下有什么东西。


    “是否是娘子记错了,放置别处,又或是掉到墙边夹缝去了?”


    主仆二人翻找良久,姜花宜这才确定纸笺确实丢了。


    且极有可能是被人拿走了。


    她脊背发凉,浑身似被抽干了力气,倒靠在一侧。


    如此说来,能拿走那纸笺的,便只有……前夜与她同塌而眠的裴朝。


    好在那几个字并非她亲自书写,字迹并不相合,且记录内容无头无尾,仅有一个日子。


    饶是裴朝拾去纸笺,只怕也瞧不出什么异常来。


    即便今后他好奇问起,自己大可以说是找占天司求来的吉日,预备沐浴之后,烧香拜佛,只是因身子不适,暂且搁置了。


    想到这里,姜花宜稍稍安心。


    或许殿下将它当做废纸,已经扔掉了,也未可知。


    莫要自己吓自己。


    却不曾想天不遂人愿,误打误撞之间,他们弄错了目标,不仅既定布局落了空,行事不成,还误伤公主,让消息传回了皇宫。


    自那日后,太子殿下便再未曾留宿过繁英殿,连同案而食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二人相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姜花宜有些慌,试图以殿下忙于政务来安抚自己的忐忑,可终究无法自欺欺人。


    新春佳节,休朝数日,朝臣们亦在府中,连圣人都得闲暇,太子殿下又如何会因料理朝务无暇分1身。


    她同殿下,看似仍在因龃龉而冷淡彼此,实则却不同了。


    姜花宜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却隐隐感到不安。


    殿下什么都没有问过,医官每日仍旧按时来看诊,补汤药膳也隔三差五送到她面前。


    但流露出的种种异常迹象,却如同露出海面的一角冰山。


    而那海面之下,深藏于暗渊之中的,是冰寒刺骨、要人性命的真相。


    随着时日久长,那份不安渐渐累积起来,凝成了一个令姜花宜不愿面对,却很可能已经发生的情况。


    因此而生出的巨大焦虑、惶恐,如同噩梦一般,夜夜折磨着她,直到人心力交瘁,精神恍惚。


    姜花宜甚至开始听天由命,无望地等待着一切发生。


    如今看裴朝反应,她愈发笃定。


    殿下不仅发觉了那纸笺存疑,而且已经得知了背后的一切。


    她做的一切。


    也罢。


    “殿下看了上头的字,可还有要问妾的?”


    姜花宜一字一顿,说得清晰平缓,因天寒之故,身子有些发颤。


    裴朝闻言,并未即刻开口,只盯着她通红的手背。


    那双柔软的手,指节纤长,曾经温柔地为他拢衣襟,也替他缝过安枕的香囊。


    花宜身量瘦削了许多,白净的手腕纤细得过分,仿佛稍加用力便会被折断。


    裴朝缓缓抬眸,望向面前的女子。


    几息之后,他拎起桌上白瓷茶壶,倒了一盏热茶,递到姜花宜手里。


    “你清瘦了。”


    冰冷的掌心与带着暖意的茶盏相贴,冷热相激,她手心瞬间灼热。


    随即,裴朝望着她,将那双手纳入掌中。


    如此简单的动作加问候,倒叫姜花宜瞬间红了眼眶,她说话哽咽起来:“殿下……”


    连日来的担心与惊悸,此刻变作了委屈,还带着些许自责。


    她原本以理智为石,铸成堤坝,试图拦住那些汹涌的情绪,上面却忽的裂开了一道细缝。


    而后细密的涩痛,从这缝隙渗出,侵蚀冲刷着石墩,起初缓缓,渐成冲堤之势。


    只待一个契机,那些情绪便会如洪水般,冲溃最后一丝理智,尽数迸发而出。


    裴朝捧着姜花宜的手,轻声唤她名:“花宜。”


    “你向来良善……”


    裴朝说话的语气温和,眼底却涌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些日子他何尝不是在煎熬中度过。


    裴朝抬手,替她抹去脸颊淌下的泪珠。


    温柔一如往昔,关怀一如往昔。


    裴朝望着她,终是不忍,未曾道出后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姜花宜见状,再也控制不住,松了握住茶盏的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要将心口淤积的情绪全部倾倒出来。


    那杯茶尚未凉,茶盏带着热意,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瞬间粉身碎骨。


    顷刻间,姜花宜泪如雨下,连声忏悔:“花宜错了,是花宜错了……”


    二人未曾开门见山直言,彼此却明白了一切。


    她做了什么,他发现了什么。


    尽数清楚。


    裴朝叹气,摇了摇头:“你不该如此。”


    即便父亲有意擢选太子妃,她心中伤心难过,哪怕悲痛欲绝,也不该起害人的念头。


    错了主意,错了路,便再难以回头。


    姨母如此,花宜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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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


    姜花宜来不及擦拭淌泪的脸颊,她揪住他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纵然狼狈地呜咽,却拼命向他解释道:“殿下明鉴,妾并非是要伤害公主,妾是没有想到公主会……”


    裴朝垂着眸,将什么从衣袖中拿出,看向她:“不论是谁,都不该受到这样的伤害。”


    那张纸笺就这样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若非年年和韩赴意外遇险,或许我看了这纸笺,也无甚妨碍。”


    姜花宜听了,眉心愈发蹙紧,流泪重复道:“妾没有想伤害公主,公主她只是……她只是……”


    她泣不成声。


    裴朝替姜花宜补充完整:“她只是恰好出现在视线内,被误认为是未来的太子妃,因此遭到刺杀,险些送命,还连累了韩赴。”


    “是那只绒花,对不对?”


    姜花宜身子一僵,以行动证实了裴朝的猜测。


    “年前,你母亲假借探病进东宫,实则是助你成此事。想来一切商定之后,姜夫人便将这绒花带离出宫。那日,姜大人以问候为由,携夫人到赵卿府上作客,姜夫人便将它赠予了赵玉盈,并用计诱使她出了门。”


    “那些杀手并不识目标面貌,只知晓那女子头上戴了一朵极为显眼的绒花。”


    “不成想年年却在那日出了宫,又恰好在街头遇到赵玉盈,二人攀谈中,她摘下绒花相赠,这独特式样……是年年喜欢的。”


    “巧之又巧,年年心血来潮,竟拉着韩赴出了京都城门,便在城郊遇到了那伙杀手。”


    裴朝望着素日朝夕相处的女子:“他们原先是要进城的,却在城郊意外碰到了那头戴绒花的女子,一伙人便动了手。”


    一番详实的描述之后,他又从襟口取出巴掌大的薄绢,捏住一角抖开。


    红艳的绒花跃然于上。


    “当日我密令亲卫前去,带回了那几具尸首,这便是搜寻尸身所得。”


    那人很是谨慎,将东西藏匿于里衣夹层。


    绢料原本就柔软轻薄,方寸之大,在几层厚重棉麻外衣的遮盖下,更是丝毫不显形,因此难以被人发现。


    几个仵作经验丰富,用刀片划开逐层衣衫,精细查验之下,才获此物。


    上面所绘艳丽花朵与除夕夜年年拿的那朵绒花头饰,样式上分毫不差。


    姜花宜面无血色,张了张嘴,怔了好半天才说话:“竟是如此……”


    种种巧合之下,事情最终败露。


    看来天意如此,要断了这宗孽行,将她不堪的谋划,尽数剖出,呈现在她爱慕之人的面前。


    然后,让她最爱之人来审判她,揭露她的不堪,撞破她的狼狈,将她过去那样柔婉良善的印象彻底抹去。


    自此她在殿下心中美好不再,变成了因嫉妒而谋害性命的恶毒妇人。


    只是,事已至此,姜花宜有一处不明白。


    “可殿下是如何知晓,这绒花是妾所有?”


    裴朝沉声道:“你曾说要亲绘花样,制成绒花的。”


    她眼底泛起无措:“那几张花样……花宜只给殿下看过一次……”


    “只看过一次……”


    终于,姜花宜身子脱力,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上,整个人如石像一般默然。


    唯有泪水汩汩,流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