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幻境


    乾隆二十年的滇东南，雨季来时暴雨连旬，南盘江水势汹汹，直扑普者黑诸湖。工部左侍郎鄂泰奉旨南下，持节开仓，督治水患。舟入普者黑时，暴雨突歇初歇，水光骤明。鄂泰立于船首，只见孤峰如林，湖泊如镜，溶洞如谜，恍入太虚仙境。


    彝人船夫忽指湖心道：“大人且看，荷花娘娘显灵了！”鄂泰凝目望去，但见万顷碧波中浮起一片异域——琉璃瓦官衙巍然耸立，一个身着赭色囚服的人影蜷于草席之上，颈带木枷，面容枯槁。细辨之下，那囚徒眉眼，分明与自己丝毫无差。


    “妖言惑众！”鄂泰厉声呵斥，袖中手指却抖如秋叶。再定睛时，湖中幻象已化作涟漪散去，唯余几尾青鱼掠过倒映的孤峰。


    普者黑者，彝语谓“盛满鱼虾之湖”也。此地千峰浮水，万洞藏幽，本是前朝僰人遗墟。鄂泰驻节于湖畔官驿，想起日间之事，顿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漏夜三更之时，驿丞捧彝家桃花酿求见，言及湖中异象：“古传王母娘娘有平波宝镜，坠凡间则化镜泊湖。今普者黑所见，或是荷花仙子所遗宝镜残片——”言未尽，鄂泰掷杯怒叱：“本官乃读圣贤书之人，岂信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然水患迫在眉睫，那水患泛滥之最的菜花箐古堤为乾隆初年所筑，三拱石桥横锁清流，苔痕斑驳如史册。鄂泰亲率工匠疏浚河道，见石隙间银光闪烁，竟捞出前明铜钱数串。老石匠颤声道：“万历年间修此堤，主事官贪墨工银，以碎石填桥基。次年洪水破堤，百里尽成汪洋，那官儿终锁拿进京，死于诏狱。”鄂泰背脊骤寒，眼前似又晃过湖中囚影。


    夏汛将至，恐水灾失控，鄂泰只能昼夜督工营造。


    某夜巡堤，忽闻山歌破雾而来。他循声见彝家火塘熊熊，撒尼人环火击鼓，歌曰：“青龙山上月如钩，仙人洞前水长流。莫道官清民不扰，荷花开处见春秋。”歌音未落，暴雨就倾盆而至。鄂泰奔至菜花箐，见新筑堤坝岿然不动，洪峰驯服穿拱而过，方知古人工巧。捷报飞递京师，龙颜大悦，特拨帑银十万以固堤防。


    库银运抵那日，滇南酷暑蒸腾。鄂泰启箱验银，但见雪光耀目，竟比普者黑湖波更灼人。幕僚附耳道：“历年修堤，木石折价颇有腾挪余地……”话音未落，窗外雷声炸响，暴雨又突然复至。鄂泰推窗望湖，惊见水面再浮异景：琉璃瓦官衙化为阴森牢狱，赭衣囚徒颈枷愈重，更添铁链缠腰。幻象深处，竟隐现库银箱匣。


    “天象示警，望大人三思啊！”幕僚伏地泣谏。鄂泰闭目长叹：“堤坝关乎民生，岂容……”语未毕，昆明快马驰来邸报：前任云贵总督因河工贪墨，已赐死狱中。当夜，鄂泰挥毫重拟采买章程，将浮报价目尽数削去。


    然人心如堤，溃常在一隙。秋凉时分，昆明豪商携礼单夜谒。红绸覆盖的漆盘里，翡翠貔貅目镶明珠，下压千两银票。商人笑指窗外湖山：“普者黑湖鱼虾之利，岁值万金不止。若大人允准采挖湖泥制陶，愿分三成干股……”烛影摇动间，鄂泰瞥见架上圣谕“清慎勤”三字，喉头滚动却无言。商人离去后，荷塘忽起悲风，吹散案头礼单，如纸钱漫舞。


    贪念既开，犹若漓泉渗漏。鄂泰初时仅取“火耗”微利，渐次克扣工料；再假“贡莲”之名强征湖田，实则将丘北瑶民所贡靛蓝、苗锦尽纳私囊。青龙山巅，更役使彝民三千，伐神木建“镇龙祠”。匠人凿石时，岩隙忽渗赤水，彝老惊泣：“此青龙将军血也！昔年王母斩青龙化此山，今污血复出，必有大祸！”鄂泰竟以妖言惑众为名，当众鞭笞老者，登时血溅石基。


    次年后的荷月季，普者黑千顷莲开。大洒锦红白双色并蒂，小洒锦瓣尖凝露如泪。值此胜景，鄂泰新纳的滇商之女死活要畅游湖景。画舫行至湖心，侍妾忽指水中娇呼：“老爷快看，好大的锦鲤！”鄂泰俯身，却见湖水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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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镜，映出自己紫袍玉带的身影。倏忽波纹荡开，紫袍竟化赭衣，玉带变作铁链——镜中囚徒枯瘦如鬼，枷锁深深陷进肩骨，身后狱卒高举“斩”字令牌。


    “妖湖！妖湖！”鄂泰癫狂抽剑劈水，满船惊惶四窜。是夜，驿马蹄声碎月，密报飞入行辕：新任云贵总督奉旨南下，查办河工贪墨。


    查抄鄂泰之日，官兵围堵官驿。鄂泰破窗遁入青龙山，荆棘割裂锦袍，玉冠坠地入泥。奔至仙人洞前，忽闻丈外环佩叮咚，雾中现一芝兰女子，素衣簪荷，目含悲悯：“吾乃瑶池荷花仙子，昔赠凡人稻种铁锄，换得百年清平。你本可泽被苍生，奈何自陷孽海？”言罢仙子挥袖，洞中钟乳石幻作天兵天将，持戟怒目而视。鄂泰踉跄逃至湖畔，湖中幻象已凝如实质：囚车木笼，历历在目。


    “镜非妖镜，乃尔心镜！”仙子之声自云中传来。鄂泰长嚎一声，纵身跃入湖心。


    三日后的黎明，渔人撒网于菜花箐畔，忽觉网重难提。援手相助者拖上岸的，竟是浑身淤泥的鄂泰。原来他投湖时，恰坠入当年荷花仙子沉船的浅湾。众人缚之送官时，见他怀中紧搂一物——是半幅褪色丝帕，上绣并蒂莲，莲心嵌镜残片，寒光刺目。


    秋决的囚车驶过菜花箐石桥，沿途彝苗百姓默立。忽有撒尼老者击铜鼓而歌：“荷花开罢菜花黄，青峰为碑水作觞。莫道镜湖幻影虚，官袍底下见肝肠。”鼓声震荡湖山，鄂泰颈枷上的露水，簌簌滴如泪珠。


    今人泛舟普者黑，若逢荷田起雾时，或见湖心浮光掠影。撒尼人说此乃荷花仙子以镜为诫，护佑人间清平。唯见青龙山峭壁新刻摩崖，后人取鄂泰事镌刻警世诗：


    琉璃幻影本心裁，


    枷锁原从贪字来。


    万顷澄波明似鉴，


    照妖何须待风雷。


    镜湖不语，倒映千峰。峰峦如黛处，接天莲叶正擎起新蕾，静待破晓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