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异树奇僧
作品:《南中月下行》 异树奇僧
永乐初年,靖难之役后,建文帝朱允炆如惊弓之鸟,仓皇遁入滇南莽莽群山。昔年曾誓死拱卫帝座的洪武旧臣,多如星散之尘,追随这落魄天子,隐入云南的烟瘴与深林之中。其中有一位名唤曾凤诗的臣子,本是金陵御史曾凤诏胞弟,其人为情义所驱,辗转千里,在云南悄然落发,拜入“了尘”禅师门下。
了尘禅师,原是威震大理的赵氏子弟。年少时,他便是平章麾下骁勇善战的军校,刀枪剑戟,弓马骑射、十八般武艺无不精熟。元祚倾颓之时,大理阿荣将军曾盛情延请他出任教席,他却婉拒不受,最终在荡山寺的青灯古佛前削去烦恼丝。人虽已入空门,但一身惊人武艺未曾放下半分,反在晨钟暮鼓间愈发精纯,后来竟被推举为荡山寺住持。洪武年间,他曾随无板大师入京朝觐过太祖朱元璋,与御史曾凤诏结下深厚情谊,亦因此与凤诏之弟凤诗相熟。凤诗随无极大师入滇时,曾在荡山寺盘桓三月,临别之际,了尘亲自策马相送,直至拓东城下,情谊深重。
建文帝初至云南,栖身于武定狮子山龙潭寺。此地虽清幽,却非万全藏身之所。马三保之父马哈只派出的密探如影随形,屡屡窥伺山间。建文帝遂遣心腹程济与曾凤诗,远赴大理另寻隐秘安身之地。幸得无极、无依两位高僧倾力相助,终在浪穹观音山觅得清幽之所兰若禅寺。又以大理无为寺达果法师的精舍、跨山无碗大师的静修为联络暗点,布下一张无形之网。为彻底隐去踪迹,凤诗恳求了尘禅师收其为徒。了尘当即慨然应允,赐其法号“应光”,授予衣钵、度牒。是年,应光已五十有四。从此,他不再是金陵城中的曾御史,而是荡山寺里沉默如古木的应光和尚。
荡山寺深处,矗立着一株神异的古树。此树乃大理国肇基之年所植的檀香木,岁月更迭,树已粗壮到需六人方能合抱。元初时,一道撕裂天穹的紫电惊雷轰然劈落,竟将这庞然巨木生生击穿,中腹掏空,留下一个巨大而深邃的树洞,寺中僧俗皆呼其为“空心树”。应光和尚的目光落在这天地铸就的奇物之上,心有所感。他小心翼翼清理树洞,在洞壁深处安设一简陋禅床,又将佛灯大师当年所赠的一尊鎏金释迦世尊像,恭敬供奉于树壁天然形成的佛龛之中。自此,空心古树成了应光和尚的禅室。木香缥缈,梵呗低吟,檀香木天然的芬芳与肃穆的佛号交融,缭绕于树洞内外。应光每日趺坐于此,默诵经文。在外人看来,只道这老僧禅定功夫深厚,独钟此清奇之地。
唯有最核心的流亡之臣方能知晓,这空心古树腹中,实则是建文帝流亡滇西时最隐秘的联络中枢。金陵佛灯大法师所赠的那尊鎏金佛像,底座暗藏玄机,可启开一小小夹层,用以传递密信。应光在此枯坐,如同蛰伏的古兽,守候着来自浪穹观音山或无为寺的微弱讯息。他常在月隐星沉、万籁俱寂的深夜悄然出寺,身影融入苍茫山影,将密报送至无为寺达果法师处,或于鸡足山深处与无碗大师秘晤。
永乐八年,建文帝终是寻得机缘潜入大理。程济、叶希贤、杨应能三位忠臣先行抵达德胜驿,经由数老臣辗转传讯于凤诗与了尘,建文帝在此隐秘栖身半月,最终由程济等人护送至浪穹观音山脚幽僻的兰若寺。兰若寺旁,薜萝如瀑垂挂的陡峭山崖下,有一处唤作龙池的深潭,大家在潭边搭起了几间简陋的草篷,这便是旧天子的新巢。消息如秘传的梵音,张玄素、沈万山、无依道长、弘修师太等忠义之士闻风而至。西平侯沐晟亦暗中遣心腹送来白银二百两,众人合力在密林深处悄然建起佛殿禅室,真正成了世外孤岛。而应光,则重返荡山寺,如警惕的夜枭,继续守护着空心树这无声的烽燧台。
紫禁城中的永乐帝,从未熄灭追索侄儿踪迹的焦灼火焰,锦衣卫密探如猎犬般源源不断撒入云南。当建文帝在武定龙潭寺如烟消散的消息传回,永乐狐疑不信,认定建文有西遁缅甸之象。他一面派三保太监郑和之父马哈只(又名马五梭)潜入姚州一带探查,一面又因深知建文与沐晟旧部关系千丝万缕,再遣心腹重臣胡滢,以寻访故友高僧为名,直扑大理寻访。
胡滢此人,心思缜密如发,目光锐利如鹰。他手持御赐金牌,访遍了崇圣、弘圣等名刹巨寺,五次登临荡山,三次叩问鸡足,足迹踏遍南中大地,几乎翻遍了每一片可疑的落叶,却始终未能嗅到半点龙息。他心中焦躁难安,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最终将目光投向了荡山寺那株传说中栖身着老僧的空心古树。
这一日,浓云低压,山雨欲来,沉闷的雷声在山峦间隐隐滚动。那胡滢身着便服,步履沉稳,再次踏入荡山寺山门。他屏退左右随从,独自一人穿过寂静的庭院,径直走向寺后那株阅尽沧桑的空心巨树。古檀香树在低压的云层下更显苍黑,巨大的空洞仿佛一只深邃的、沉默的眼,凝视着不速之客,洞口垂挂的藤蔓在风中轻轻摇曳。
胡滢立于树洞之外,双手合十,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树洞:“老禅师清修于此,整日间日观山色,夜听松涛,不知可曾见过三位行脚僧人?”他微微一顿,目光如探针般刺入树洞深处“三位僧人,其中两位年事已高,尤其特别的是中有一位其鼻翼一侧,生有一枚黑痣,痣上还长着数根毫毛。另一位年轻僧人,则生得方头大耳,粉面如盆,此等形貌,老禅师想必见过便难忘。”
树洞深处,应光和尚正盘膝坐于禅床之上。胡滢的话,字字如冰锥刺入耳中。那方头大耳描述的形貌,分明就是建文帝朱允炆!他身侧侍奉的杨应能鼻翼那颗带毛的黑痣,更是隐秘而关键的标记!惊雷仿佛在应光心头炸响。他低垂的眼睑纹丝未动,枯瘦的手指却在宽大的僧袖中猛然攥紧衣角。洞壁上那尊鎏金世尊像,在窗外一道惨白闪电映照下,双目似乎瞬间迸出凛冽金光,直刺人心。
应光缓缓抬起眼,那目光如同古井深潭,不见丝毫涟漪。他迎着胡滢审视的视线,声音苍老却异常平静,如同在叙述一件遥远而清晰的旧事:“阿弥陀佛。大人所问,贫僧倒有些许印象。约莫五年前光景,贫僧曾云游至南方八百媳妇国(古泰国古称)地界……”他话语微顿,仿佛陷入遥远的追忆,“确在那异邦之地,遇见过形貌如大人所言的三位行脚僧侣。听其口音,正是金陵旧韵。彼时他们曾言,不日将扬帆出海,远渡重洋,前往西洋诸国游历参访,且言有要事羁縻,恐将长居彼方,不再返归中土。”
胡滢闻言,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应光平静的面容:“哦?五年前?八百媳妇国?出海西洋?”他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老禅师,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圣命,须得句句属实,半点虚言不得!”
“出家人不打诳语。”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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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声音沉稳如故,枯槁的面容在树洞幽深的阴影里,如同石刻一般无悲无喜,“贫僧所言,句句属实。彼时情景,至今皆历历在目。那鼻翼带痣的师父,言语间对西洋佛国颇多向往。”
胡滢死死盯着应光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闪烁或惊慌。然而,那眼神只有阅尽沧桑后的枯寂与坦然。半晌,胡滢眼中的锐利锋芒渐渐敛去,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他后退一步,双手合十还礼:“既是如此,多谢老禅师指点迷津。本官叨扰清修了。”说罢,深深看了那幽暗的树洞一眼,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后院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寺外山道尽头。
树洞内,应光依旧保持着趺坐的姿态,宛如入定。洞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猛烈敲打着古老的檀香树冠,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仿佛要将这株见证过无数秘密的空心巨树彻底洗刷。雨水顺着巨大的树洞边缘流淌下来,如同无声的泪痕。直到那远去的马蹄声彻底被滂沱雨声吞没,应光紧绷如弓弦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缓缓闭上双眼,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融入浓重的檀香与雨水的湿气中,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身下冰凉粗糙的禅床木板,指尖所触,仿佛能感受到这株空心古树在雷雨中的微微震颤,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重而悠长的脉动。
胡滢快马加鞭,将此“线索”火速报与永乐帝。紫禁城深宫之中,朱棣反复咀嚼着“八百媳妇国”、“出海西洋”、“长居彼方”这几个字眼,如同得到了冥冥中的印证。不久,浩大的船队便在长江口集结完毕,三保太监郑和奉旨七下西洋,旌旗蔽日,宝船连云。煌煌史册记载的是扬威海外、怀柔夷人,而深宫内帷之内,则是永乐帝心中那支射向茫茫大洋的无形之箭,箭头所淬的,却是对至亲骨血斩草除根的冰冷寒芒。国事煌煌,家恨幽幽,纠缠如藤,其中的千钧之重、万般煎熬,又有几人能真正勘破?历史的涛声轰鸣,淹没了帝王心底那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
岁月悄然流逝,应光和尚依旧守着那株愈发苍老的空心檀香树,如同一位沉默的哨兵,守护着一个早已被时光尘埃覆盖的秘密。他日日趺坐于树洞深处,看洞口藤蔓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听山间松涛起了又息,息了又起。那尊鎏金世尊像在幽暗中,面容似乎愈发悲悯,静观着斗转星移,人间沧桑。
终于,应光七十六岁那年的一个深秋清晨,寒意已浓,霜华如雪,覆满了荡山寺。小沙弥照例早早来到空心树前,准备洒扫庭除,侍奉师父早课。他轻唤了几声“师父”,树洞内寂然无声,唯有山风穿过巨大的空洞,发出呜呜的低鸣。
小沙弥心头一紧,壮着胆子探身入洞。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应光和尚端坐于禅床之上,面容安详宁静,如同熟睡,手中一串磨得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轻轻垂落膝上。原来他已然坐化,气息全无。那株经历了雷火、见证了无数秘密的空心古树,此刻像一个巨大的棺椁,温柔地包裹着它最后的守护者。
树洞内,那尊来自金陵的鎏金世尊像,在破晓时分透入的微弱天光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宝相庄严,目光低垂,永恒地凝视着洞中圆寂的老僧,也凝视着洞外这片土地下奔涌不息、承载着无数悲欢离合与惊天秘密的古老秘密。